1

琛儿把辞职信传真给“忠实”广告公司,便人间蒸发了。

一切善后事宜,由卢越出面同钟氏谈判:“我妹妹愿意赔偿公司一个月薪水,但是从今天起,不会再来上班了。”

钟楚博拧紧的眉心足可以夹住一枝铅笔:“卢先生,这里面有误会。”

卢越却只简单地回答:“对于感情而言,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言尽于此,钟楚博亦无话可说。

为时半年的宾主关系,就此结束。琛儿十分黯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落了个不上不下,无处可去。”

天池轻松地说:“雪霓虹的位子反正是一直给你留着的。”

琛儿犹疑:“都说朋友不易共事……”

卢越却大力赞成:“那是小肚鸡肠的人才说的话。像你同天池,同心同德,亲密无间,才不在乎那么多忌讳。去去去,有你帮忙,天池一定如虎添翼,比翼双飞,画龙点睛,鸟语花香,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琛儿“扑哧”一笑:“不学无术偏要乱用成语,孔夫子听见非被你气死不可。”

卢越见终于把妹妹逗笑,大觉欣慰:“孔夫子早八百年前就被我气死了,还等到今天?”

琛儿重新振作起来:“也是,咱姐妹俩联手闯江湖,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天池笑,学着卢越的口吻说:“那还用说,自然是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马到成功,别开生面,雷霆万钧,财源滚滚,财色双收……”

琛儿再也忍不住,同哥哥一起大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又过一个星期,琛儿才重新露面,对家里只称刚刚自珠海出差回来,觉得太累,不想再干广告,明日起要到“雪霓虹”上班去了。

卢妈妈这次倒没反对,只挥挥手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上了天了,我不要管你们的事。赚了钱别忘孝敬老妈,蚀了本别向家里伸手就行了。”说罢眯起眼来向女儿脸上细细打量:“你这里怎么好像有两道伤?”

琛儿不是斑痕体质,自小脸上青春痘也没长过一个,两道抓伤得到及时护理,又休养了一个星期,已经平滑如夷了,虽然细看仍有极细划痕与旁边肤色不同,但是医生说只要再晒一个月太阳便可完全复原。当下她一边向脸上敷爽肤水一边打岔:“爬山被树枝子划的,已经没事了,抹了粉什么也看不见。妈,怎么样,女儿化了妆是不是天姿国色?”

“我的女儿嘛,不化妆都是一等一。不过要说起来,你比妈年轻时候还是差远了。”老妈提起当年勇,立刻便忘了追究女儿的伤痕。

琛儿向哥哥挤一挤眼,两兄妹喜笑颜开地出门去。

2

“雪霓虹”有了琛儿,果然如虎添翼。天池业务虽精,一向不擅交际,如今把一切对外联络接洽事宜悉数交给琛儿,真个是事半功倍,马到功成,生意越做越大。

春天再来的时候,“雪霓虹”员工人数已由原来的4位扩增到7位,电脑也添多了两套,已初步具备真正制版公司规模。琛儿遂计划另租场地,并提议买车。

天池迟疑:“是否太过张扬?”

琛儿自嘲:“我是有点暴发户心态,来不及要夸耀。”

天池反而不便再说。

过了一个月,“雪霓虹”果然购进一辆小型面包车,由琛儿驾驶,“雪霓虹”全体人员齐齐坐了去海边兜风。

海风自开着的车窗吹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尘虑齐消。

天池散开长发叹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琛儿笑:“古人最无聊,什么都想,什么都怕,有贼心没贼胆。”

她们在海滩上“遇见”卢越,他正在替模特儿拍泳装照,见到天池,响亮地吹一声唿哨,扬扬手中的相机。

天池微笑点头,指指旁边凉亭,示意会等他。

卢越放下心来,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奔跑呼叫,大声指挥。半裸的沙滩美人们笑成一片,刚交初夏,海水还凉,可是她们浑不觉冷,只穿半截泳衣,半埋半露于海面上,随波起伏,分外吸引。

天池赞叹:“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是最美的。”

琛儿欢呼:“你终于也有夸我老哥美的时候。”

天池斜她一眼:“你不就是想拉我来看你哥表演工作美的吗?”

“被你看穿了。”琛儿嘻笑,“你看到那些模特儿了吗?她们天天出尽百宝诱惑我老哥,可是老哥岿然不动,这也叫情有独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吧?”

天池果然不无感动,然而心底不愿承认。

“琛儿,我们约法三章,说过互不干涉对方感情生活的。”

“是,不过我只答应你不劝你跟我老哥拍拖,可是没答应过我哥不帮她追女朋友呀。我宣布,现在我的身份是我哥的妹妹,不是你的朋友。”

天池拿她没办法:“你这种人,左右逢源,两面三刀。”

“那才吃得开。”琛儿吹牛,“这就是我生意经里的第一要素。”

小苏说:“卢小姐的手段真是没话说。”

天池也赞:“你的确是天才的交际高手。”

琛儿受到夸奖,反又不自信起来:“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在‘忠实’的时候我并不觉得?”

天池看她一眼,“忠实”、“忠实”。自跳槽以来,琛儿闭口不谈钟楚博,所有的电话一概拒听,钟氏委托花店每天一束黄玫瑰,琛儿统统扔入字纸篓,被小苏拾起说:“人不好与花无干,何必迁怒?”自个抱去插起。

可是现在,在这种最不设防的时候,“忠实”两个字由她脱口而出。可见“忠实”与钟楚博,都时刻在她心中,从未忘记。

天池温和地回答好友:“一个爱着的人在自己爱的人面前,总是特别笨的。”

琛儿疑惑:“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爱人的眼中,自己应该是十全十美的吗?”

“道理是那样,可是没有多少人可以爱得那么纯粹。”

只除了她自己。在她眼中,吴舟的确无所不能,无处不好。

“那又爱得那么吃苦做甚?”

“只为有苦吃总比饿肚子好。”

小苏等在一旁骇笑。都不过二十几岁年龄,如何语气这般苍凉,仿佛看尽烟花都是空。

“纪姐姐,等到70岁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年轻人眼中,70岁仿佛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未来。偶尔提起,不过是因为无聊。天池明白好朋友为何言谈忽东忽西,浑无主题,只为她真正关心的话题不敢提起。她决定配合她东拉西扯。

“七十岁,我们在海边看风景,晒太阳。”

“就像今天这样?”

“比今天好很多,因为不必担心业务室里有客户在等。”

“真是的,客户真是又可爱又可恨。”

“可爱的居多,可恨是因为不及时付钱。”

“对了,那个‘前卫广告’的陈凯是不是在追求你?”

“他已经结婚了。”

“可是有多少男人会把婚姻当成一条纪律,要求自己心无旁鹜呢?”

真要命,说着说着又回到敏感话题上来。天池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接下去。而琛儿已经触动心事,重新沉寂下来。

感情面前,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她自己,曾经与真理做对,终至伤痕累累,落荒而逃。

脸上的伤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心上的呢?何时可以平复?有没有那样强的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她的内心,杀掉所有痛悔的菌毒?

怕只怕,心中的隐痛,已成为她永远的太阳黑子。

琛儿闭上眼,心灰地问:“纪姐姐,是不是所有的老板都只重结果不重过程,所有的男人都只问欲望不问感情呢?”

她没有听到回答。可是有一团阴影遮在她的面前。

琛儿诧异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山那样压下来,压下来——那是钟楚博!

3

“小鹿,不要离开我!”

这是钟楚博第五次要求。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海边,单独来到咖啡厅,要了包厢做最后的谈判。

琛儿不断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不可能的。楚博,不要勉强我,我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忠实”后,她的心并不轻松,更不快乐。那样拼命地投进“雪霓虹”的宣传工作,拼命到自虐的地步,正是为了忘记过去。

可是上班的感觉仍然不同。

以前在“忠实”,每一天都对她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有着全心投入的感动。因为她不是为自己打工,而是为了他——她倾心相与的钟楚博。女人在这一点上总是有一点贱的,永远视爱人比自己更重要。

可是,她视他为一切,他却只当她是生命中一段小插曲,轻轻地一松手就让她在他眼前消失,或许他心中还为此感到快意和如释重负吧?

其实,在决定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的一刻,她是盼望他留她的,虽然她不会答应回去,可是他总应该留一下吧?然而他不过是几通电话一束鲜花就算了,始终不肯走到她面前来低下高傲的头。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没有份量。

她要求自己忘记他,再不要想起。可是做不到。

每天离开办公室时,她都不由会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还在加班吗?有想过她吗?自己不在,谁会想起为他买一份宵夜,倒一杯热茶呢?他的胃不好,需要少时多餐,可是一工作起来就忘记吃饭,不知会不会又引发胃炎?她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哦。

如今,他终于又坐在她面前了。透过泪光,她贪婪地看着他黝黑的脸,粗短的发,一切都那么熟悉得令人心痛哦。他是那种粗人,口粗,长相也粗,胖瘦都看不出来。

当初是怎么会爱上他的?不记得了。为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一旦爱上,便毫不犹豫,以飞蛾扑火之势纵身而上,甚至当即立断结束了同许峰十几年的青梅之恋。

到如今,她也相信天池的话,钟楚博并非良配,她受他吸引,不过是因为缺少见识,迷信异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道理归道理,爱却偏偏不讲道理。她仍然深深爱他,直至此刻。

“小鹿,不要离开我。”

钟楚博乞求也像是命令,握紧琛儿的手,握到她疼。

可是琛儿努力忍着,宁可在他的掌握中粉身碎骨。

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与他一同堕落到底,然后同归于尽,好过两个人分开来伤心。可是……

小青迷蒙的泪眼浮出在她面前。

琛儿泪下如雨:“楚博,原谅我。你有你的家庭,有那么爱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我以前太任性,不问因由地闯入你的生活里,打扰了你们。可是我不后悔,我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可是我却不能不抱歉……”

“跟我,别再说什么抱不抱歉的话!”钟楚博粗暴地打断她,“我从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小鹿,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你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他低吼起来,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狮子。

琛儿不禁软化。仿佛有阳光照来,使她浑身暖洋洋,不禁放弃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跟他去,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开心就好。不开心,大不了还有一死,怕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包厢门一开,门开处,有镁光一闪。

琛儿未及反应,钟楚博已经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正同刚要送咖啡进来的服务生撞在一起,托盘打翻了,有人轻声叫起来。

混乱中,琛儿看到蝈蝈在人群后向她得意地一笑,扬扬手中的照相机,一转身出了门。

钟楚博大怒,骂出一句脏话来:“臭婊子,我不会放过她的!”

琛儿愣住。

“我不会放过她”,这句话何等熟悉。蝈蝈在北京曾这样向自己威吓过,许弄琴在机场也曾如此扬言。如今,又从钟楚博的口中说出来了。

她做错什么?如何竟会引起这样多的恩怨?

琛儿深深厌倦,也清醒过来,再次正色对钟楚博说:“楚博,我不想和任何人斗,我们,还是分手吧。”

4

无论琛儿怎样地退避忍耐,可是敌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蝈蝈不肯。许弄琴也不肯。

那张照片成了导火索。

许弄琴整个人疯狂起来,在自家三楼上摇撼着扶梯彻夜地号叫着:“让我死吧!让我去见我姐姐!姐姐,你带我走!”

小青用被子蒙着脸,不敢哭出声,也不敢随便张望。

这个疯狂的家已经濒临破碎,无论怎样努力也粘补不起了。

可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小青被电话铃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拾起听筒,才发现妈妈已经在楼下接听。她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电话已经随之挂断。

当她冲下楼,只听到“咣”地一声巨响,许弄琴黑色的风衣一闪,大门在她身后被以大力反手关上了。

紧接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是爸爸那辆黑色的“大奔”。许弄琴已经几年不碰驾驶盘,可是现在,她把它开走了。

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

谁?她要去要谁的命?如何要?为什么开车?

小青惊出一头冷汗,忽然猜到什么,急急扑到电话前,颤着手拨通卢越的手机:“你在哪里?你妹妹在哪里?”

卢越不耐烦地:“我在车上,你又怎么了?哭什么?”

小青越急越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报告:“我妈妈开车出去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刚才接了个电话,她好像说她要出去拼命……”

可是电话彼端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杂音。

小青对着话筒大叫:“喂喂!”急得流下泪来。

卢越这时候正同琛儿、天池、以及吴舟在一起。这天是吴舟的复诊日,卢越兄妹俩陪天池一起送他去医院,接到小青电话时,车子刚好经过山洞隧道,信号受到干扰,只得挂断。琛儿问:“是小青么?她说什么?”

卢越皱着眉不经意地说:“没听清,这个小无事忙,老是一惊一咋的……”

这时候车子已驶出隧道,却看到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平治。卢越诧异:“这车怎么逆行?”

琛儿发现疑点:“好像是楚博的车!”

她将方向盘打向旁边,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卢越的电话已经再次响起来,钟小青的声音已是气急败坏:“卢越,小心……”

话音未落,对面平治已经急驰过来,琛儿向右狂打发向盘,卢越大叫:“闪开!”伸出一只手去帮妹妹,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只听撕心裂腑一阵巨响,两辆车子已经撞在一起,琛儿驾驶的面包车整个撞翻过去,车里四个年轻人的历史也随着这天昏地暗的一撞整个翻写了——

巨响声中,琛儿只听到自己胸间“咔嚓”一下,剧痛不已,然而心中无限清明,她抬头,望见许弄琴疯狂而扭曲的面孔,心中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巨响声中,天池于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向吴舟,抱着他一齐被惯性摔向前车座,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忽然黑下来,无比宁静。而在生命逆转的一刻,她最后的念头却仍然是:上帝,让吴舟哥哥醒来吧,我愿意代替他,承受一切。

巨响声中,卢越头部撞上前车玻璃,血流如注,却还依然维持清醒,一手拖开妹妹,一手努力摇下车窗,向外呼救:“帮帮忙,叫救护车!”

巨响声中,黑色平治急刹停下,车门拉开,肇事司机许弄琴安然无恙,走下车来,眼神里充满怨毒,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成果,渐渐转为兴奋得意,幸灾乐祸地拍手叫着:“我杀死你了!小贱人,我终于杀死你了!哈哈哈!我杀死你了……”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卢越望着她的背影,招了招手,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这翻天覆地的巨响声中,谁也无法预料的奇迹出现了——

是上帝在这一刻终于听到天池的祈祷了吗?是天使刚好在车祸上空经过吗?是撒旦要同世人开一个宜喜宜嗔的黑色玩笑吗?

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时刻,在车中本来清醒的人同时沉入绝望的时候,沉睡已久的吴舟却突然、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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