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 工部尚书额头冒着汗,正磕磕绊绊应对着琰王的问话。

“今日前来,当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书恭谨道:“梁太医说有人要见下官, 到了此处, 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萧朔靠在案前,合上随手翻阅的书,搁在一旁。

工部尚书下意识噤声,瞄了一眼琰王神色,讪讪低头。

这些天来, 自从云小侯爷下狱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已有不少人在暗里悬了心盯着琰王府。听闻云琅被送到了医馆,当夜便有人按不住,还是熬了一宿, 才将他推过来看看情形。

工部尚书壮着胆子来了, 却不曾想竟在医馆遇见了萧朔, 一颗心悬在半空, 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

“尚书有什么话, 直说就是。”

萧朔已在屋内坐了一刻, 听着工部尚书东拉西扯的打太极, 在云琅那里攒的耐心已近耗尽:“不必遮掩避讳。”

工部尚书低着头, 擦了擦汗:“下官岂敢……”

萧朔抬眸,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

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声, 工部尚书被他扫了一眼, 脸色又白了几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进士, 负责殿试的便是先王。后来琼林宴上,受世家子弟挑衅,也是先王出手解围。大人入工部后, 曾与父王多有来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萧朔缓缓道:“昨日将人送来,今日大人便碰巧生了病,不辞辛劳来了医馆,竟……无半句有用的话可说。”

萧朔随手推开窗子,透了透风:“莫非是觉得本王这些年自寻死路,实在不堪托付?”

“王爷说得什么话!”工部尚书忙起身,“您金尊玉贵,福寿绵长,如何便自寻——”

工部尚书不敢说,看了看萧朔脸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虽然有几次,举止稍有出格,可并非您本心所愿,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书干咽了下,错开视线:“您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萧朔眼中显出些讽意,轻笑了一声。

“这些年朝中纷乱,情形难测。您韬晦避朝,实是无奈之举。”

工部尚书小心试探:“前几日,王爷入宫已得了圣上眷顾,正是乘此机会更进一步、以求圣心的时候,又何出此泄气之语呢?”

“圣上眷顾。”萧朔念了一遍这几个字,神色平静,“大人教我,如何该更进一步?”

工部尚书愣了愣:“这——”

“我见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将人囚在府中泄愤,打得半死。”

萧朔慢慢道:“再听从了皇上开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为名为利、为保前程,被逼无奈才忘恩负义的……”

萧朔好奇:“这样便能得了圣心么?”

工部尚书失声道:“王爷!”

萧朔不以为然,偏了下头望着他。

“王爷……如此之想,无可厚非。”

工部尚书怔坐了半晌,眼底渐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后退了一步:“我等无话可说。”

“只是他……终归并非主犯,纵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若泄够了愤,还请念一丝故人之情,抬一抬手。免得来日知道了些别的事,徒生后悔……”

萧朔像是全然不曾听见,替自己添了盏茶,轻吹了几下浮沫。

工部尚书看他半晌,终归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好自为之,下官告退。”

萧朔笑了笑:“请便……”

他话还未完,忽然若有所觉,抬了下头,放下手中茶盏。

“怎么,王爷莫非还埋伏了耳目,要举告下官么?”工部尚书见他神色有异,被满腔寒凉悲怆顶着,沉了语气道,“如今工部也已是个闲职,做官不如不做。王爷举告,下官正好告老还乡……”

工部尚书边说边回身,正要径自出门,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满四十,心老人不老。”

云琅扶着门沿,抬手相让:“左右工部无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书愣愣看着云琅,脸色一连变了数变,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云琅合了门,看向萧朔,揉揉眉心:“我不过同别人说了句话,晚来了一会儿,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

“朝中纷乱,情形难测。”

萧朔淡声道:“此时来访,难保不是皇上派他来套话试探。”

“下官尚不至这般龌龊!”工部尚书才回神,正听见萧朔所言,一阵气恼,“少侯爷——”

“你要装样,也装得像些。”

云琅将萧朔推开些,找了个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颜直谏,说了这么多冒犯的话,竟也没被你找人绑起来打一顿。”

“……”工部尚书:“少侯爷。”

云琅笑笑,将萧朔那盏茶推开,重新拿茶水烫洗过杯盏,滤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说话。”

工部尚书看着两人,蹙紧了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王爷不曾对我动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云琅将茶盏推过去,耐心解释:“我入京后,得王爷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关将近,我二人合计,想要借此动上一动。”

情形陡转,工部尚书仍有些惊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萧朔:“可宫中——”

“宫中流言纷纷,真假难辨。”云琅道,“大人若承端王旧恩,行走说话,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书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两人半晌,彻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来。

“王爷……既然不曾动手。”

工部尚书定了定心,看向萧朔:“有意说那些话,是为了试探下官来意么?”

“实属无奈。”云琅拱手,“冒犯大人了。”

“岂敢称冒犯。”工部尚书摇摇头,同萧朔欠身赔礼,“朝局晦暗,在所难免。是下官心胸狭窄,误解了殿下。”

“不必。”萧朔道,“本王原本——”

云琅不动声色,借着披风遮掩,结结实实踩了萧小王爷一脚。

萧朔:“……”

萧朔静坐一阵,阖了下眼:“尚书请坐。”

工部尚书谢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我不妨事。”

云琅笑道:“大人今日冒险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急着告诉我们的?”

“确实情形紧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书点了点头,看向萧朔,却又有些迟疑:“只是此事凶险……王爷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无妨。”云琅道,“只管说就是。”

工部尚书仍有些疑虑,坐了半晌,终归叹了口气:“是。”

“少侯爷也清楚。”工部尚书起身,亲自将门窗闭紧,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拟在大庆殿,文武百官、各方使节齐至,圣上降阶。”

云琅半点不清楚,记了句降阶等着问意思。刚默念一遍,便被萧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阵着恼,当即照着萧小王爷又踩了一脚。

工部尚书心事重重,浑然不知桌下风波,喝了口茶,又低声道:“朝礼后,依例在大庆殿前要搭楼台,于台下广场演武、编排百戏,以期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云琅不少翻上楼顶看热闹,倒是清楚这个:“工部就算再清闲,修缮宫殿、搭筑楼台总还是分内本职,大人如何竟有此闲工夫?”

“不瞒少侯爷。”尚书苦笑,“就连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给三司派人专管了。”

云琅闻言微怔了下,并未说话,慢慢解了披风,拿过自己面前茶盏,在手里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寻材料、招募匠人,银子是三司出的,东西也要尽数供应给三司。”

工部尚书道:“连下官也是今日随着踏勘,才第一次见了今年搭起来的这座承平楼。”

“大人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径直道:“楼有什么不对,违制破礼还是偷工减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书苦笑道,“若只是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参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门,还怕再惹一惹三司么?”

云琅同萧朔对了个视线,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工部尚书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气,长呼出来:“不瞒少侯爷,下官看准了,那楼下有扇暗门,不在修建图纸之上。暗门之后,竟能藏下十来个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书定定看着云琅,“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爷可觉得熟悉?”

云琅轻吸了口气,静坐片刻,搁下手中茶盏。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春祭大典拟行刺圣上、纵乱京城。

端王带禁军照常巡视,察觉端倪,要请旨再拦已来不及。

云琅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兴冲冲蹲在紫宸殿房顶上,等着埋伏一无所知的萧小王爷。被端王一石头砸下来,往怀里插了支令箭。

云少将军奉了军令,当街纵马,抗旨硬拦使节贡车,搜出了一车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泼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书低声道:“只是……此事若能运作得好,或可有一线生机……”

“怎么运作。”云琅问,“我悄悄潜进宫里,再去救一次驾。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为我求情,说不定便能功过相抵?”

“如何便是说不定!”

工部尚书急道:“虽不知何人谋划,但行刺之事几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时也有虽满门抄斩、却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爷当时并非主谋,纵然是按着所谓胁迫胁从的说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书与他人谋划良久,总算找着这一个机会,压低声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时力挽狂澜,此等大功,难道还抵不过一个株连之罪么?”

云琅替他续了盏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爷!”工部尚书咬紧牙关,“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话直说。”云琅道,“大人应当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为只要我在一日,他这皇位便一日来路不正,坐不稳当。”

工部尚书不曾想到云琅竟直白至此,一时愣住,没能说得出话。

“皇上早欲除我而后快,无非有所顾忌,不便亲自下手而已。”

云琅缓缓道:“要多大的功绩,才能叫他心甘情愿赦我无罪,放我天高海阔?”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愿。”

工部尚书咬了咬牙:“那等场合,百官齐至,万朝来贺。此等大功,皇上莫非还能不赏?只要替少侯爷请命的人多些,群情汹涌——”

“群情汹涌。”云琅道,“大人们要逼宫么?”

工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倏而清醒过来,紧紧闭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挂空、六部闲置。”

云琅喝了口茶:“京中禁军,侍卫司马步军牢牢把持在圣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屡遭打压排挤。吏部的职权给了审官院,刑部束手,御史台噤声,官员升迁贬谪,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事到如今。”云琅抬头,神色渐沉下来,“大人莫非还以为……如先帝在时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认认错、闭门反省几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书脸色隐约发白,静了半晌,低声道:“大不了……免官去职罢了。”

“免官去职。”云琅笑笑,“大人饱读诗书,总该知道疑邻盗斧。”

工部尚书心下沉了沉,没说话。

“既然大人有这个把握,想来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说话的大抵不止一两个。”

云琅道:“我的性命,压着皇上一桩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说话,都要被他怀疑……是否与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诸位大人这些年为官,再廉洁奉公、克己复礼的,也总有顾不全的地方。何况当年先帝宽仁,为官任事罢了,本就没那么多讲究,找出一两件差池总不是什么难事。”

云琅轻声:“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穷山恶水、寸草不生的地方么?那些州府县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书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声道:“如何……竟将官做成了这个样子。”

“朝局不宁,使忠良隐迹。”

萧朔平静道:“非为官之过。”

“是……我等太想当然。”工部尚书勉强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当不曾听过吧。”

“如今这般朝局,也确实再无计可施。”

工部尚书撑身站起:“不论如何,今日来了,见殿下与少侯爷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尽然无计可施。”云琅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当不曾发觉就是了。”

“如何能当不曾发觉?”

工部尚书苦笑:“好歹也有他国使节,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蛮夷看我朝君主三番两次被行刺的笑话么……”

“我与王爷会设法处置。大人今日来说的,于我们谋划之事,一样有用得很。”

云琅笑了笑:“大人三日前进宫,今日才报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样是要被忌惮猜疑的。”

工部尚书怔怔立了许久,怅然一叹,抬手作礼。

云琅起身作陪,送他出门。

进门时被披风遮着,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时云琅起身,一览无余,外衫整洁利落,却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锋利的肩背线条。

工部尚书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少侯爷。”

云琅抬眸,静等着他说话。

“下放也好,贬谪也罢,我等……亦并非不曾想过。”

工部尚书道:“只是纵然如此,纵然不可为,真到那时,也还有那么四五个会站出来的。”

云琅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当初决议夺嫡,朝局渐艰,已知生死难料。”

工部尚书道:“王爷有一日,忽然同我们喝酒,曾说过件事。”

云琅立在原地,轻攥了下拳。

“王爷说,夺嫡之事愿赌服输,若有一日不幸丢了性命,其实不担忧世子殿下。因为家里还有个整日里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会豁出命护着小王爷。”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还说……可那个混小子,从来做事不知轻重,说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云琅就没能从端王那儿得来几句好话,不禁哑然,笑了笑:“就不能有个好听点的叫法……”

“王爷同我们说,镇远侯府从来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后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多久。”

工部尚书垂了首,照原话同他转述,“可这个小王八蛋,早就是他们家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小王爷一块儿,埋进家里祖坟的。”

云琅正要说话,猝不及防胸口轻滞,愣了片刻,伸手摸索着扶了下身旁桌沿

“端王醉了,硬要给我们行礼,我们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应了王爷一件事。”

“真到不可为之时,不必强求。各自散去隐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稳。”

工部尚书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爷。”

“不受他托付,不听他狡辩。”

工部尚书立在门边,逐字逐句:“看见那个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不论为什么,连打带踹,也要生拉出来。”

云琅扯扯嘴角,终于无以为继,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工部尚书说完了话,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静室。

屋内宁寂,门被缓缓合严。云琅仍立在原地,扶着桌沿,静默得像是不会呼吸。

萧朔起身过去,握着云琅手臂,不动声色,慢慢将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爷……”云琅缓了缓,低声道,“降阶是什么意思?方才孔大人说……”

“降阶之礼,天子见番邦首领、王旌使节,要自台上走下来。”

萧朔道:“立了大功的将军,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时为表恩泽,也会降阶。”

“就是从台阶上下来?”云琅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时候,先帝常从台阶上下来抱我啊。”

“大礼之时,与平日不同。”萧朔耐心同他解释,“你每次打胜仗回来,先帝也会降阶相迎,只是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云琅细想了一阵,终归没什么印象,摇摇头:“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萧朔道,“没什么要紧的。”

云琅靠在他臂间,轻轻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这几日无权入宫,他若忽然说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头找个由头,入宫一趟,不小心发觉此事。”萧朔道,“觉得不妥,去报给皇上知道。”

云琅点点头:“他若有什么赏赐恩泽……”

“便都受着。”萧朔道,“拿回家来给你砸。”

云琅平白被他一个字戳了心,弯腰平了平气,失笑:“给我砸什么。”

云琅静了一阵,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发觉的。他那个工部快穷得只剩穿堂风了,趁着过年,给他们分分……”

“不必。”萧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礼,这份情欠着,来日设法还上便是。”

“也是。”

云琅想了想,点点头:“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礼,又要惹人耳目。”

萧朔揽着他,看了看云琅气色,拿过只手按在脉间。

“不妨事,一时搅动心神,缓缓就好了。”

云琅翻转手腕,收回身侧:“你说……如今盘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么人?”

“契丹当年已打残了,如今尚且缓不过来。”

云琅常年征战,对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鹘式微已久,辽人环伺,但尚不敢擅动……”

萧朔不勉强他,将披风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面来的?”

云琅微怔,心头跟着轻震:“你是说——”

“是你说的,当初戎狄探子进京,进得这般轻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内应。”

萧朔道:“而如今皇上对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势力斗得两败俱伤,他再一举吞干净。”

“会是哪家?”云琅心中隐隐划过不少念头,一时却都抓不住,气息不觉微促,“能下这般大手笔,你若对上他,会不会……”

“云琅。”萧朔道,“你听了父王遗愿,就是这个反应?”

云琅怔了怔:“什么?”

“我父王让他们拽着你。”

萧朔看着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里埋。”

“……”云琅无奈笑笑:“我又怎么了?不过躺在你这儿,随便想一想事情,既没上房又没揭瓦……”

“既然是随便想事情。”萧朔拿过披风,将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别的。”

云琅怔了下:“想什么?”

“年关将至,送我什么礼。”萧朔将披风仔细拢严实,把人抱起来,“你自己数数,已经几年没送了。”

云琅:“……”

萧小王爷这个动不动把人抱来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当年被王妃惯得无法无天,满王府养兔子的时候落下的。

云琅有心戳他一指,潇洒跳下来。偏偏心悸得没什么力气,磨了磨牙:“不是送了么?”

这次轮到萧朔微怔:“送什么了?”

“欠你五年,五个巴掌。”云琅敢作敢当,撑着昂首,“我知道,你这些年都想让我揍你,正好乘此机会,一了夙愿……”

萧朔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云琅措手不及,一时有些语塞,愣了愣抬头。

“我这些年,的确都很想你回来,亲手揍我一顿。”

萧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浑身解数,将你按住绑上。”

“……”云琅实在忍不住担心,扯他袖子:“你这些年究竟都看什么了?怎么就一心要弄这些个……”

云琅放不下心,还打算问问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睁睁被萧朔抱着推开房门:“干什么?!”

“这里没有暖榻,你不冷?”

萧朔扫他一眼:“指尖都冻白了,硬撑着便能暖和过来?”

“那也不能——放我下来!”

云琅从没这么丢人过,平白闹了个大红脸,咬牙切齿挣扎:“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啊萧小王爷?!胡闹什么……”

萧朔按不住云琅,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松手。

云琅还在胡乱扑棱,措手不及,一屁股结结实实坐在了萧小王爷脚上:“……”

萧朔束手立着,垂了眸:“是你先不成体统的。”

云琅还坐在萧朔的脚上,心情有些复杂,没能听清:“什么?”

“无事。”

萧朔从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软和么?梁太医刚让人松过土,你还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云琅来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纵然已吃了护心丹,这会儿也觉得手脚乏力,挣了几次竟没能挣起来。

萧朔这会儿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凭他吃力折腾,连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云琅气得眼前发黑:“萧朔……”

萧朔看着他:“有事?”

“你……扶我起来。”云琅人在屋檐下,闷声嘟囔,“我没力气,胸口还疼。”

萧朔:“……”

“真的。”云琅抬手,隔着披风按了按,“刚才就疼了。”

“你当年。”萧朔俯身半跪下来,将他重新揽进怀里,“倒是没这么容易撒娇。”

云琅被他说得牙酸,心说撒你个大兔子腿的娇,面上还得忍着:“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萧朔摇了摇头。

“小王爷。”云琅被他气乐了,“你除了抱就只会松手吗?”

萧朔不为所动,将云琅自顾自护在怀里,替他理了理披风。

“爱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云少将军脾气上来,拿树撒气:“松手,小心我当真咬你——”

“梁太医说了。”萧朔道,“碰坏一颗嫩芽,便多扎你一针。”

芽蕴雪下,经冬藏枝。云琅扶着杏树枝条,看着上面生机勃勃的一枝嫩芽:“……”

时也命也。

云琅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坐在萧朔脚上,壮烈闭了眼睛。

萧朔半跪在云琅身侧,替他挡着风,静了一阵又道:“你不会入我家祖坟。”

云琅怔忡半晌,回过神,长长松了口气:“好好,我也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我家祖坟要入帝陵,与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萧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你比我还不喜欢吧?”

萧朔静静道:“是。”

云琅看他半晌,心底终归软了软,重重叹了口气:“小王爷。”

萧朔抬眸。

“没力气了。”云琅伸手,“抱我回去。”

萧朔看他一刻,将人抱起来,细心拍净尘土,挡着风穿过了杏林。

“其实要是能在地下跟我们这个皇上见面,也算过瘾。”

云琅靠在萧朔肩头,摩拳擦掌:“到时候就没什么谋反了,我纠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顿,端王叔肯定也帮忙……”

萧朔低头:“你想入帝陵?”

云琅想起先皇后的巴掌,干咳一声:“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萧朔道,“所以在外面找了块地方,风水很好,是太阴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云琅一阵头疼:“小王爷,太阴之地能叫风水很好吗?”

两人当初玩闹时,萧朔便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风水运势是虚无缥缈之事,向来不喜这些。如今来看,也没有半点长进。

云琅犯着愁,给他讲:“太阴是金神,阴金之地。若是埋进去了,来世犯小人不说,子嗣后代也多有暗昧阴私、奸邪淫乱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会有子嗣。”萧朔不解,“怕这个干什么?”

“你为什么——”

云琅话头一顿,看着萧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爷。”

萧朔蹙了下眉。

“我来京城时,曾听说了些传言。”

云琅道:“说皇上给你赐的……都没什么后来。”

云琅知道这种事不便大张旗鼓说,咳了一声:“你——”

萧朔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怀疑神色,压压火气,沉声道:“我没什么问题。”

云琅讷讷:“哦。”

“赐的那些人,我从没受过。”萧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庄子上去了。”

云琅怔怔的:“送庄子去干什么?”

“自然是改个名字、自找去路。”萧朔沉声,“还要我替她们许配人家吗?”

云琅茫然片刻,心底微动,忽而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能被这般施恩赐下来,多是家里养不起、留不住,被迫舍弃的,纵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与其还顶着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换个身份,去重新过活。

世人说琰王杀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这么“杀”没了不堪过往,改换头面,自找去路的。

云琅看着萧朔,一时又犯了心软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萧小王爷平白被人怀疑了行不行,尚在恼怒,冷声:“干什么?”

“你是不是打听过了。”云琅轻声,“太阴之地为酉,酉是阴金,镇阳金白虎命格,来世就能化去命里凶煞戾气、主征战杀伐,成将佐之才?”

萧朔蹙紧了眉不语,抱着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这般合适,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云琅不同他闹,好声好气,“你跟下去干什么?”

“你一个人躺在土里,不见天日,不识五感。”

萧朔替他解了披风,拿过替换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云琅:“……”

“你动也动不得。”萧朔道,“既没人陪你说话,也没人与你胡闹。”

云琅:“……”

“你就孤零零躺着,四下逼仄,既无故人,更无挚友。”

萧朔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个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萧朔。”云琅听不下去,躺在榻上举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萧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么?”

“怪……怪瘆人的。”云琅背后发凉,讪讪的,“我怕我今夜做噩梦。”

“你做什么噩梦?这是我的。”萧朔替他倒了杯参茶,搁在榻边,“歇一刻,把这个喝了,睡两个时辰。”

云琅微怔,抬起头,看着萧朔格外平静的神色。

他静坐了半晌,半句话也没再说,安安静静歇了一刻,撑起来,把参茶一口口喝干净。换好衣服,老老实实躺下睡足了两个时辰。

-

夜深人静,府里仍点着灯火。

萧朔靠在书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几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爷。”老主簿接过来,仔细收好,“过了子时,该歇着了。”

“还有些不曾看完。”萧朔道,“一并拿过来。”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爷……”

“明日要设法进宫,应对总该得体些。”

萧朔并无睡意:“礼部章程,也找出来一份。”

老主簿劝不动他,低声应了句是,转身出了门。

萧朔阖眼靠了一阵,睁开眼睛,正要再提笔,忽然有人自窗外一头跳进来。

外头还有玄铁卫巡逻,来人显然极有经验,沉稳地绕开窗外数个点哨,兔起鹘落临危不乱,一脚踢翻了榻上的书堆。

老主簿还没走远,听见屋里动静,吓了一跳:“什么人?!”

萧朔低头,看着怀里抱着脚疼成一团的云少将军:“……”

“无事。”萧朔道,“一只野兔。”

老主簿隔着门愕然:“府里哪来的野兔?!可要府上厨子——”

“半夜不好好睡觉,跑来的。”

萧朔把人从书堆上拎起来:“不必,去拿章程罢。”

“您应对得了吗?”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温顺,急了会咬人的。”

萧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恼羞成怒的云少将军一口叼住了手腕,从容道:“应对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忧心忡忡去了。

萧朔关严窗子,把书册拨到一边:“你来做什么?”

“睡不着。”云琅松口,瞪着他,“都怪你讲得什么破梦……”

“你睡不着,不是因为我讲的梦。”萧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个时辰,白天又睡了两个时辰。”

“……”云琅磨牙霍霍,“小王爷,那只手伸过来,缺个牙印。”

萧朔还要留一只手写字,沉着背到背后:“梁太医若知道你来,定然要把你扎成筛子。”

“你不会不同他说?”云琅皱眉,“我这次就摸出了医馆,从医馆到王府这么远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轿。”

云琅细细养了一天,暖暖和和坐着轿子过来。翻了围墙,躲了玄铁卫,信心满满避开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你开着窗子,干什么往这儿堆书?”

云琅看着那一堆精装的书册,咬牙切齿:“定然是早算准了我会来。”

萧朔垂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云琅瘆得慌:“笑什么?”

“守株待兔,我的确算准了你会来。”

萧朔轻声:“只是不知你哪日来,只好日日守着等。”

云琅张了下嘴,皱了皱眉,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既睡不着,便帮我看卷宗。”萧朔直起身,“你——”

云琅盘在榻上,拽着他袖子:“小王爷。”

萧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云琅不信,“你今日说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来怕鬼吗?”云琅道,“小时候王爷一讲奇谈诡事,你就扯着我走——”

“我扯着你走,是因为若不将你扯走,你吓得一宿睡不着,一宿都要在外面砸我的窗子。”

萧朔把袖子拽出来:“父王就是愿意看这个,才会老是讲山村野尸、古庙枯井。”

云琅打了个激灵,面色愈苦:“别说了。”

萧朔奇道:“你如今还怕这个?那你这五年里,遇上古井的时候——”

“萧朔。”云琅阴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个白衣厉鬼扑上来咬死你。”

萧朔看着云小侯爷一袭干干净净的雪白锦袍,终归没能压住,嘴角跟着微微挑了下。

云氏厉鬼被他所惑,一时愣怔,没能回过神。

“好。”萧朔道,“就今晚。”

云琅:“……”

萧小王爷的道行越来越深,云琅深呼深吸,恶狠狠磨着牙准备给他个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面覆下来,温温一揽。

云琅僵在萧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头。

“我在。”

萧朔神色从容,看着他:“你不必怕这些,从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后,枯骨成灰,我都会在。”

云琅咽了下,一时觉得这话不很对劲,一时却又莫名推不开,摸索着握住萧朔的胳膊。

“我在,云琅。”

萧朔拥着百战百胜的云少将军,将人护住,在他背上轻抚两下,“别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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