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酒池,商纣炮烙。

纵然琰王殿下心志坚定清明,荒唐不到这等地步,点个烽火、买个荔枝这种小事,却也难说得准。

“诸侯……还是不要戏。”

景王瞄着萧朔神色,谨慎劝他“你们两个若想吃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那种只是次品,其实没什么意思。”

萧朔听得莫名,抬头看他。

景王“福建路兴化军有种荔枝叫陈紫,虽然贵些,却瓤如凝雪,香气清远,我家果子铺里便有卖。”

萧朔“……”

“拿这个去买。”

景王凑过来,掏出块刻了景王府商徽的木牌递过去,压低声音“一两可便宜三钱,三斤便宜一半。”

“……”

萧朔按了按额头,他一向弄不清这些人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只觉聒噪头疼,推开木牌端走蜜饯,自去给张嘴等着的云少将军投喂。

景王没摸透买主心思,跟上去,尽力推销“不喜欢荔枝?还有胭脂桃,蜜桃油桃也有。甘棠梨最甜,乌梅若是嫌酸,还能用蜜渍,蜜是槐花蜜……”

店面招牌还没念完,宣纸团和飞蝗石已一齐砍了过来。

景王躲惯了,利索一抱头闪到桌子底下。正要说话,榻上互喂蜜饯的两个人却忽然对视一眼,朝窗外看了过去。

夜色宁寂,窗外黑黢黢一片,不见动静。

景王不常见这等架势,攥着没送出去的果子铺木牌,小心道“外面――”

云琅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探到窗边。

醉仙居这些年虽然大隐于市,如今暗卫都找上了门,只怕也已叫人盯上,不尽然稳妥。

方才说的事要紧,不容马虎,云琅留心听过,外面并没有隔墙耳目。

偏偏方才窗外无风,好端端的,却掉了块碎瓦。

“看来今夜事多,不止我们不清闲。”

云琅拄着窗沿,向外看了看“打个赌?我猜是奔宫中去的。”

“不赌。”萧朔道,“你先占了正解,赌什么也是我输。”

“你就知道输了吃亏?”

云琅撑身坐回来,眼里透出笑意“我赌汤池,你若输了,便将下册给我一起看。”

云琅自袖子里将扇子摸了,扬手抛过去“若这黑衣夜行真是去宫中刺驾的,你我便索性三天三夜酒池肉林,正月十四直接带兵去北疆。”

萧朔接住那一柄做赌注的白宣扇,迎上云琅视线,收入袖中“好。”

景王总共听懂了这一句,大惊失色,从桌子底下出来“怎么回事,有人要去宫中刺驾?!”

“襄王手段,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萧朔起身“暗卫今夜出动,虽非本意,只怕已打草惊蛇。”

景王面色沉重,蹙紧眉站了半晌,转向云琅“没懂。”

“说你这醉仙楼里,今夜不止装了我们与参知政事一家子,还有襄王留下的九星八门黄道使。”

云琅拿过萧小王爷的外袍“今夜暗卫虽是冲着我们来的,却惊动了襄王手下。”

夜间风冷,云琅试了试外袍薄厚,将自己那件披风添上,递给萧朔“这些人见暗卫声势浩大来查酒楼,以为已漏了踪迹。左右已被发现,索性先下手为强,去宫里试试能不能砍了皇上。”

景王听得骇然“那你们两个还坐在这儿?!”

虽说不少人心中都盼着换皇帝,可也知道此时若换了,襄王一党死而不僵,再抢起来,只能叫朝野动荡四境难安。

这两人刚清晰分明地理顺了章程,此时刺客都从窗户外头飞过去了,竟还这般沉得住气。

景王在屋内团团转,恨不得立时将这两个大侄子推出去“快去管管!回头若说刺客是从我这醉仙楼出去的,我如何开脱?再关停一家,景王府的门都要赔出去了……”

屋内只他一个火急火燎,萧朔接过外袍披好,视线落在云琅身上“我带殿前司入宫护驾,回府等我。”

云琅点点头“好。”

少将军难得这般好说话,萧朔眼底透出些讶色,照云琅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一扫,将右腕间配的袖箭拆下来,递过去。

云琅失笑“你入宫抓刺客,怎么反倒给我这个?”

“你当年从南疆拿回来那块暖玉,只能做得一只袖箭机栝。”

萧朔道“你那一副袖箭,嵌的是寻常羊脂玉,夜深露重,越浸越凉。”

云琅叫他捉了现行,只得交出手,任小王爷将墨纹游龙的袖箭护腕扣在自己腕间“你怎么连这个也查?”

萧朔看他一眼,并不答话,拿过暖炉递到云琅面前。

云琅无奈,老老实实接过来抱上,自觉打包了桌上的点心,一并揣在怀里。

琰王殿下临危不乱,全然不管急得不成人形的景王叔,又吩咐了玄铁卫先送少将军回府歇息、再捎带景王回府,才下了醉仙楼,带兵往宫中去了。

禁军夜巡汴梁,察觉有刺客踪迹,一路追查,浩浩荡荡入了宫城护驾。

景王扒着马车窗户,看着街上情形,仍觉心有余悸“有刺客!这是等闲事?!你家王爷当真沉得住气……”

云琅倚了车厢,淡淡道“于琰王府,刺客本就是等闲事。”

景王一怔,回头看了他半晌,慢慢坐回来。

云琅说得没错,琰王府这些年下来,已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各方暗探刺客,没被捅成筛子都是护得严实。

景王坐了一阵,低声道“我倒也不关心皇上死活……他手上多少血债人命?一报还一报,索命也将他索走了。”

“你们两个能忍着不这就杀他,是为天下计,我知道。”

景王道“今天萧朔入宫,也不是真心想要护驾吧?”

“护驾自有金吾卫与暗卫,多半不会有失。”

云琅拿了个栗子,在手里滚了两滚“能在此时铤而走险行刺的,不是散兵游勇,便是不敢死的黄道使,禁军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

景王微愕“那他去干什么?还带这么多人――”

“今日之后,皇上会知道。”

云琅道“不论是为了追一个刺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禁军出动,只要入宫,就会有这么多人。”

景王隐隐听明白了他这一句话下的深意,背后一寒,不由屏息。

景王攥了攥拳,悄声道“到那日……”

今日……的确是为追刺客,禁军入宫,是为护驾。

若有一日,真到了穷图匕见的时候,这些护驾的禁军就会有另一重身份和立场。

在琰王府顶上悬了数年的这一把刀,如今终于形式调转,悬在了深宫之中,那一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到那日,自会将无辜人等安排好。”

云琅笑了笑“放心,不牵连――”

“我不是说这个。”

景王咽了下,瞄着窗外“萧朔……萧朔去我府上见群臣的时候,这话我其实就想说,叫他打断了,没能说得出来。”

景王埋着头“你们逼宫那天,给我找个活干……我也想帮忙。”

云琅微讶,抬头看着他。

“我好歹也是当叔叔的,当年……当年但凡我争气一星半点,也不是如今局面。”

景王胸口起伏,定了定神,飞快道“我就是这么块料子,成不了器,可帮个忙、装点油往火上浇总还行。”

“你们两个,总有地方周旋不过来。到时候你们有顾不上的,不太费脑子的事,就给我做,你们不方便拿的,就都扔给我。”

“我是没脑子,可我有脑袋啊。”

景王咧了下嘴“掉脑袋的事,满打满算,我最少也能做一次吧?”

云琅静看他半晌,笑了笑,将手中栗子抛过去。

景王接了栗子,几乎这就已经自觉入了共谋大业的逆党,喜滋滋坐直了,一本正经掸了衣襟袍袖。

“景王叔今日说的,我记下了。”

云琅侧头,掀开些车帘“到时候……我们或许还真有些不方便处,要劳烦王叔。”

“劳烦个大鸡腿。”景王大怒“萧朔这么跟我客气,是他有毛病。你这么跟我客气,就是你看不起我。”

云琅失笑,正要说话,视线忽然停在人影一闪而过的街头。

景王愣了愣“看见什么了?”

“九星八门黄道使。”

云琅屈了屈指“北斗数七左辅右弼,天英九紫,坎水凶盗。”

景王“……”

“云琅。”

景王“萧朔和没和你说过,你每次神神叨叨开始念经的时候,我们其实一个字都听不懂。”

云琅向来在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上难觅知音,也没指望他能听懂,看了景王一眼,握上腕间袖箭。

襄王深谙八卦奇门,当初他硬闯玉英阁,阁内机关就处处连环皆有门道,如今这所谓黄道使,也无疑是按着奇门遁甲排布的。

这些年来,襄王苦心钻营,除了明面上的杨显佑,得力的心腹绝不会都押在一场胜兴败亡的豪赌宫变上。

商恪潜在襄王身侧,这些年摸索下来,也只摸出半数,都在薄绢上写给了他。

北斗再加上左辅右弼,便是九星。

九星悬朗,八门倒转五方动荡,是改天换日之象。

“我在街头看见了个紫衣服的人。”

云琅“按商恪说的,该是黄道使中的天英位贪狼,朝宫中去了。”

“贪狼是坎水位,至冷至暗,主凶盗。”

云琅回想着商恪给的薄绢,慢慢道“襄王按人给身份,能在这个位置上的,大抵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今夜宫中只怕会有凶险。”

景王一惊“那该怎么办,萧朔要不要紧?”

虽说刺客是冲着皇上去的,可萧朔与云琅雷霆平叛,襄王一党与琰王府的人,无疑也早结下了难解的血仇。

若是对面忽然不死不休起来,能扯一个是一个,萧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自然不方便,可要我赶进宫去,给他报个信?”

景王有些担忧“免得未及防备,不小心吃了亏。”

云琅靠着车厢,垂了视线沉吟不语。

“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两个如今实在长进颇多,太沉得住气。”

景王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萧朔也就算了,你竟也修炼得这般沉稳,镇定自若不动如山。”

景王看着这两个人,只觉自愧不如,苦笑道“你哪天得了空,也教教我……”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挟着雪粉迎面劈进来,逼得他当即闭了眼。

景王张嘴结结实实呛了口风,嗓子眼里冰凉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口气抬头“教我――”

景王“……”

景王“云琅?”

拉车的黑马在寒夜里喷着热气,半分不曾察觉异动,仍照常徐徐往前走。

车厢里空空荡荡,早没了云少将军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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