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发烫。

窗外透进新雪的凉润气息, 在夜色里沁成微温水汽,屋内像是渐渐烧起来。

北疆风凛,过千沟万壑, 过重峦叠嶂, 不远千里趁月色归乡,融进静待的山高水长。

融成一片雾蒙蒙的烟雨水色。

扑头扑面,漫地漫天。

……

萧朔从漫地漫天的烟雨里脱身, 看了看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人,轻轻碰了下云琅。

云琅有骨气,闷哼一声,仍直挺挺躺在榻上。

既没破窗上房也没夺门而出,咬着牙一声不吭,不比景王做的木头人软上多少

萧朔收手轻声:“还是不舒服?”

“做你的。”云琅咬紧牙关, 尽力挤出半句话, “我没——”

“不疼。”

萧朔拢着他, 吻了吻云琅额头。他胸口烫,灼着心神, 嗓音也不同往日地沙哑下来:“不做那些……不疼。”

云琅使了全力, 在萧朔手中勉强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电光破开静谧暗色,眼前茫然,只剩一片宁静空荡。

……

像是水牢中冰水没顶时的白芒,又像暗牢里仿佛永恒的死寂。

云琅咬紧下唇, 摸索着攥住被子布料, 在掌心攥紧。

萧朔几乎以为是图册上的内容出了差错疏漏, 他也是第一次,心中实在没底,按图索了几处, 看着云琅的反应,慢慢蹙起眉。

云琅的反应……太煎熬了些。

心底沸涌着的渴望是离得更近些,再无阻隔,坦诚相待。可少将军的情形,却分明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萧朔停下:“云琅。”

云琅微微一激灵,察觉到自己不自觉绷紧,又要尽力放松。

“不急……”萧朔揽着他,轻声道,“别怕。”

云琅在骨子里打了个颤,睁开眼睛。

“我在。”

萧朔吻他的眉宇,吻过眉睫,护着云琅眼底的隐约水光:“怕的话,就抱着我。”

云琅气息微蹙,侧了侧头,努力想朝他笑笑:“无妨,我——”

萧朔拿过随身带着的玉瓶,倒出一颗护持心脉的玉露丹,喂到他唇边。

云琅停了下,蹙了蹙眉,眼底掀起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烦躁。

他闭上眼,低声道:“没事,我好全了,吃这个干什么……”

话未说完,微温的唇贴上来。

云琅被萧朔拢着肩颈,暖意熨帖着,那一点莫名的烦躁焦灼稍稍压下去,唇齿间忽然被哺进来半丸药。

云琅一滞,侧头要躲。

“请太医重做过,加了甘草,不苦。”

萧朔轻声:“我心中烦躁,牵连心脉蛰痛难熬,你陪我吃半颗。”

云琅如何听不出来,抿了抿嘴角,扯了下:“胡说什么……不吉利,快呸一声。”

萧朔不打算照做,一只手护在云琅心口处,替他慢慢推揉纾解。

云琅向来扛得住,情形越艰难到近于死地,反倒能逼出骨子里的潇洒疏狂来,慑得宵小在绝境处仍不敢招惹。

可也正是因为扛得住,越是彻底到不能自控时,云琅便越难熬。

此时身不由己的失控茫然,纵使能激起更深处的反应,更令云琅先想起的,却是大理寺地牢里的那些日子。

不可软弱,不可放松。

不可懈下那一根弦,身心有一处守不住,就要进了对方的套。

守不住,就要叫琰王府一起倾覆下来,一并陪葬……万劫不复。

这些年来,云琅多少次生死一线,熬伤煎刑,能靠一口心气死撑过来,这样的念头只怕早已死死扎根在心底。

越茫然恍惚、越像是放手便能得解脱,越半步都不可退。

云琅次次要逃,每到这时候不是上房便是入地,并非只是源于害臊局促、不通情|事。

萧朔慢慢吻着云琅,将热意分过去,低声道:“抱着我。”

云琅没有应声,侧开头。

“不会万劫不复。”

萧朔:“你抱住我,我便不会万劫不复。”

云琅胸口狠狠一震,猝然睁开眼睛。

萧朔的眼睛里映着他,黑眸朗利坚硬,平静得像是只说了句最寻常的话。

云琅伸手,他已分不出心神控制力气,敞开胸口,不顾一切死死抱住萧朔,向怀里豁命似的勒进去。

萧朔以同等力道回抱住他,吻上云琅微微打着颤的泛白唇畔。

浪千堆,花六出。

耀眼白亮的雪光茫茫裹住整个天地。

生机从筋骨深处透出来,同心血一道蓬勃,鲜活得呼之欲出。

……

老主簿听了王爷的吩咐,将热水悄悄搁在门外,蹑手蹑脚守回府门口。

云琅躺在榻上,想要说话,迎上萧朔的视线,眼底光芒微微闪动了下,顺服疲倦地合拢眼睫。

萧朔将温热布巾放回水盆,轻轻吻上云琅的睫根,吻净睫间沁出来的隐约湿气。

将他抱进怀里,一点一点,慢慢填实在了胸口。

-

一夜风雪未停,夜过天明,雪霁云开。

琰王府静悄悄的书房外,终于隐约有了玄铁卫四处巡逻走动的声响。

云琅睁开眼睛,萧朔坐在榻前。

一只手腕还叫云少将军牢牢扣着,对着一座红泥小火炉,空着的手拿了勺子,正慢慢搅里面的东西。

热腾腾咕噜出热气,不是什么不垫饥的精细粥饭、汤汤水水,泛开半点不虚的诱人肉香。

云琅腹内空荡,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响。

“醒了?”

萧朔听见动静,将勺子放开,单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云琅身上温度:“还疼么?”

云琅心神尚且遨游在重峦叠嶂之外,茫然一刻,豁地惊醒:“什么?!”

虽说昨夜的事大抵已全无悬念的断了片,可云琅好歹记得,小王爷此前口口声声,说得分明是今夜领兵,浅尝辄止。

主帅出征,云琅今日还要亲自祭旗成礼、至校场点兵。

若是当真出了状况,连马鞍都没法坐,岂不只能蹲着弯弓搭箭……

云琅越想越忧虑,当即推开虎狼不可貌相的萧小王爷,匆匆转回去查看。

“……”萧朔看他:“问你的心脉,你在看什么?”

云琅:“……”

云琅叫他问住,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嘴硬:“自然——自然也是心脉……”

“你的心脉长在尾巴上?”

萧朔握住云琅手臂,将拧了个麻花的云少将军抻回来,放平在榻上,指腹按在云琅腕间。

昨夜只是初次,分寸本就不可太过,云琅又今日要骑马,总不能蹲在马上扎马步。

萧朔只替云琅纾解过,自己去冲过冷水,回到榻前时,却发觉有些不对。

云琅力竭昏睡,心神涣开,暗伤没了压制,又有隐隐反复。

萧朔不放心,在榻边守了半宿,一点点替云琅按拿推揉心脉各处大穴,直到他脸色好转气息绵长,才在榻前稍躺了躺。

“已比之前好得多了。”

云琅愣了一会儿,伸手按按胸口,有些心虚:“是这几日没好好歇着,有点累,才会稍许反复……等发兵启程,路上倒头睡两天就没事了。”

萧朔道:“有点累?”

云琅干咳:“有……点点点。”

萧朔看他一阵,将肉汤舀出半碗,细细吹温,搁了调羹递给至多五岁的少将军。

那一场宫变,云琅单人独骑力挽狂澜,耗尽气力昏睡,算是歇息得最久的一次。

醒后,云琅去约见了商恪,设法摸清了襄王的黄道使。赶进宫里处置刺客,捉了身手超绝隐匿本事一流的射雕手,竟还闲不下来,又拉着他放纵跑了一通马。

……

好容易给灌醉了,倒头睡了个囫囵觉,才爬起来,便又马不停蹄去了太师府取印。

纵然是个半点伤都没受过的好人,这样三番五次透支折腾,只怕也要熬不下来。

少年时两人一处,云琅总要往外跑,萧朔还只当云小侯爷是性情活泛,不喜久坐枯燥。

如今看来,只怕就是闲不住。

云琅喝着热腾腾的三鲜大熬骨头羹,眼看萧小王爷看自己的神色有异,越发警醒:“又想什么呢?”

“想你我出征。”

萧朔道:“你会不会半夜躺得无聊,偷跑出去,给战马修马蹄铁。”

云琅:“……”

云琅:“?”

琰王殿下实在天马行空,云琅不清楚他这念头又是哪来的,有些费解:“我修马蹄铁干什么,我不能给马梳毛洗澡吗?”

萧朔一时大意,不曾想到这个,看着云少将军沉吟。

军中战马颇多,云琅若找这件事来打发时间,三两个月再闲不下来。

云琅被他若有所思打量,背后莫名一凉,三两口灌干净了汤,翻下榻便往外跑:“时辰不早了,我收拾收拾,去陈桥大营看看,你再睡一觉。”

萧朔抬手拉住云琅,一道起身。

“你起来干什么?”

云琅莫名:“我只是去看看,点兵时辰还早,不用先锋官一起。”

云琅将他推回去:“一宿没睡,还不快合眼睡一会儿?快去榻上……”

萧朔纹丝不动,拢着云琅手腕,一言不发。

云少将军最受不住这个,叫威名赫赫能止京城小儿夜啼的琰王殿下看着,心里一息软透,朝令夕改:“……不去榻上也行。”

云琅同老主簿交代了一声,叫老主簿套了马车,抱了两床厚实的裘皮塞进去,扯着小王爷一道上了马车。

陈桥大营离琰王府还有些路程,此时日色还早,该准备的已由先锋官准备妥当,不差路上这点时候。

云琅与他一并上了车,将萧朔塞进厚实暖和的裘皮堆里,三下五除二利落裹严:“好了,闭眼睛睡觉……”

云琅话头顿了顿,仔细看看萧朔,一阵气结:“还不行?”

云琅耳根发烫,咬牙戳他肩膀:“怎么这么多事?”

老主簿跟在一旁,从头至尾没见王爷神色有半点变化,想不通小侯爷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又悄悄仔细望了望。

王爷与少将军要出远门,带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却毕竟还是处处觉得不够周全。有什么要的,该趁此时提前找齐。

老主簿帮忙往车上送熏香,边低声操心:“王爷还要什么?仆从在外面,我带他们去拿……”

云琅满面通红,囫囵摆了摆手,扯开裘皮,坐进萧朔怀里。

老主簿愕然,瞪大了眼睛。

萧朔垂眸,眼底浸过些极淡温色,抬了下唇角,将云琅暖暖护住。

云琅舒舒服服依着他,自发寻了个姿势:“好了,快睡……”

萧朔轻声:“好。”

小王爷身上太暖和,掌心推碾背上各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疼后便是一阵难得的释然轻松。

昨夜的些许酸痛,也跟着烟消云散。

云琅叫他揽着,在车厢里晃悠悠走了一阵,打了个哈欠。

萧朔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

云琅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坐过来的,跟着马车晃晃荡荡,听见这一句,心底松了松,点点头。

他嫌车厢外光线刺眼,挪了挪,拧了半个身,熟练埋进萧朔肩头衣料,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爱大家!

元谷子敬《城南柳》第三折:可早漫地漫天,更扑头扑面,雪拥就浪千堆,雪裁成花六出,雪压得柳三眠。

文中有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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