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王殿下真心实意, 为防少将军这张开过光的嘴将京城也套进去,特意从袖子里多摸出来了颗饴糖。

云琅匪夷所思,看了看糖,看了看萧小王爷。

“当初你说, 信得过御史中丞。”

萧朔道:“御史中丞险些撞断了我们府上的柱子。”

云琅:“……”

“你信得过外祖父。”

萧朔:“外祖父直至今日, 还在盼着他素未谋面的龙凤胎。”

云琅:“……”

萧朔剥开糖纸, 缓缓道:“你信得过刀疤——”

“行了行了。”少将军恼羞成怒,“不信了!”

云琅被翻了旧账, 偏偏无从抵赖,气得满地乱走:“不信了不信了!就信你一个!谁也不信了!”

萧朔的本意只是提醒些云琅, 免得少将军这张开过光的嘴太灵,这边刚信得过京城,京城便又配合着出什么岔子。他不曾想到云少将军这时候竟都记着将他单拎出来, 听见这一句, 不由怔了下,手上动作跟着顿了顿。

“少将军, 先锋官。”

帐外卫兵不知就里, 担心两人闹了别扭, 壮着胆子低声禀报:“轻车都尉说, 药农找来了……”

“知道了。”萧朔道,“稍后便去。”

卫兵应声,拔腿跑回去复命。

萧朔收回心神,仍捏了那块糖, 看向云琅。

云琅还不自知, 恼着戳先锋官:“你能不能信?”

萧朔低声:“能。”

云琅:“不害怕?”

“不怕。”萧朔道,“云琅,你信我。”

云琅刚被掀了旧账, 此时还在同他置气,闻言愣了愣:“我自然信你啊……不信你信谁?”

萧朔凝着云琅,伸手抚了下他的颈后,将人带过来。

两人早就已是一体,萧朔自然不忌讳所谓开光。只是云少将军嘴比心硬,许多话做得到却说不出,此时这样无知无觉蹦出来的一两句,远比那话本的情话更暖得熨人肺腑。

“我说错了。”

萧朔单臂揽住云琅,轻声道:“少将军自可信我,越信得过,我越能走得远。”

云琅叫他暖融融圈着,几下便捋顺了毛,舒舒服服眯了眼睛:“自然,我信的人……”

萧朔看着少将军又翘起来的尾巴,压了压嘴角:“去见药农?”

“不急,山里清苦,难得好生吃口饭。”

云琅肩颈叫小王爷揉得舒服,下颌搭在他肩上:“我若去了,难免局促……等一炷香罢。”

萧朔静了一刻,掌心向下,慢慢抚过臂弯间单薄却劲韧的脊背。

云琅倦意刚上来,靠着他抬了抬头:“不妥当?”

“很妥当。”萧朔道,“我只是在想,先帝说你怀瑾握瑜,的确不错。”

“先帝夸人,什么好词都用。”

云琅低声嘟囔:“还夸太傅春风化雨呢,也不抬头看看,那么老高的戒尺就在我头顶上……”

萧朔哑然,眼底沁了些笑,低头亲了亲云琅。

云少将军食髓知味,惯坏了,很挑剔:“这般糊弄……”

萧朔摸摸他的发顶:“一炷香?”

云琅愣了下:“什么一炷呜——”

萧朔俯身,吻住云琅。

战事这般吃紧,洞房是洞不成了,该补的却该分批补上。

先锋官将时辰算得很准,将少将军抱回榻上,亲足了一炷香,亲手替云琅收拾妥当了佩刀薄甲。

云少将军被哄得心满意足,热乎乎叼走先锋官手上的糖,出帐去见请来的山民药农了。

-

幽燕北境,朔州城与雁门关是最早被夺去的。

云琅少时随着端王来北疆,认得第一座城图便是朔州。起初趁朝代更迭中原内乱抢了朔州的是戎狄,后来辽人成了气候,再后来换成了西夏,在枢密院的军图上,朔州城与雁门关甚至已不是中原的疆域。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端王曾数次谏言过,雁门关是三关冲要,朔州城是地利天险,若能夺回朔州雁门,重修古长城天堑,则燕云可定、北地可平。

端王没来得及,云琅在五年前险些将命扔在北疆,也没能来得及。

中军帐内,几个朔州城出来的老药农刚痛快饱餐了一顿,由白源与小白岭陪着说话。

他们都是当初朔州城破,逃出去的流民。这些年来,北疆部族换了一个又一个,不一样的语言衣着,却是一样的草原游牧做派,半点不会守城、不懂农耕,只管将中原人驱赶干净,家禽畜牧充军,土地便荒芜着废弃不理,却也不准中原百姓回来耕种。

“这些人用得上草药,却又不通药性医理,故而准我们拿这个做营生。”

最年长的药农低声道:“我们这些年,在山里自己开荒,尽力辟出了几块地。拿草药与他们换的铜板,再换来布匹陶器,加上山里打来的猎物,倒也能活。”

“这些年草药少些,我们多转射猎了,有个戎狄部落同我们学耕种,只是太胡来,教不成。”

中年药农道:“好好的地,也不知怎么,到他们手里就只能长荒草给马啃了。”

“说是草药少些……也是我们心亏。”

又一个药农重重叹气:“这些年打仗,我们商量着,再怎么也不能给狼崽子送草药。可到底还是有熬不过处,只能给些次品,心里却还是过意不去……”

“不归楼愧对诸位。”

白源低声:“若早知此事……这些草药自该由不归楼高价收购,不该叫诸位艰难至此。”

云州与朔州毗邻,他这些年一心盯着朔方军,竟不曾留意过这些散在山林里的朔州流民。

连白岭也瞒着他,若不是云琅今日提起,他几乎想不起不归楼这些年收的药材里,有多少是从阴山深处一株一株挖出来的。

白源起身,一揖及地:“是我有负先王所托,未能照顾好诸位父老……”

“不可不可!”那药农忙搀住他,“谁不知不归楼是挣钱养朔方军的?若是朔方军要草药,白给还来不及!我们同朔方军抢军饷,这钱花了岂不是要烂手心?”

中年药农摸了摸白岭的脑袋,点头道:“是理,我们当初也千叮咛万嘱咐,叫小白岭万万不可告诉先生……谁的钱我们都能拿,没有钱,大家伙紧巴紧巴也能过。可朔方军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能碰。”

白源心底既滚热又酸楚,苦笑道:“朔方军……也愧对诸位。”

“朔方军不愧。”

那最年长的药农摆了摆手:“当年那白袍银甲百战百胜的云小将军,带着伤亲自进了阴山,对我们说要带我们回中原去,是我们自己不舍得。”

“这仗打得憋屈,去了中原也憋屈。”

年长药农攥紧了烟袋杆,低声道:“那么好的王爷,那么好的小将军,打仗九死一生都回来了,怎么就生生叫奸人给害了?我们不懂,可听人说,就是因为他们非要将我们这片地方打回来,才叫人寻了把柄、安了罪名的。”

“我们自己在山里过,能守着家,还偷着给王爷和小将军立了忠义祠。”

一旁的药农道:“朔方军为了我们打生打死,这些年还在这儿爬冰卧雪的苦熬。我们倒好,拍拍手全扔下了,自己回害了英雄的地方去享福?这日子过得再好,能过下去?”

“小将军那日只身进山,是同我们诀别的,我们看得出。”

年长药农放下烟袋,看向白源:“朔方军苦,我们知道。人人都是有爹娘生养、有妻儿牵挂的,我们不想你们为了夺朔州城再死人……你今日若不拿那雪弓,我们还不会出来。”

“不打了,听我们一句,不打了。”

年长药农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哑声道:“我们的日子能过,我们不回家了,山里过日子也好得很……朔方军不能再死下去了。”

“我们今日就是见了雪弓,想来好好祭拜云小将军。”

中年药农压下眼底血色,也将神色极力平静下来,笑了笑:“那是我们见过最英雄的少年人,我们第一次见汴梁来的少年人,原来就是他那个样子……我们看到他就会想,那个京城定然也很好。”

“京城很好,中原其实也很好。能养出这样好的儿郎,那该是个好地方。”

中年药农看着白岭,慢慢道:“它只是暂时……生病了,会有人替它治病,让它好起来。”

“等好起来了,想我们的儿郎也能去看一看。”

一旁的药农咧开嘴,笑了笑:“小孩子心浅,记得没我们这么深,不会拿一个已经不是中原疆土的地方当家——”

白源摇摇头:“谁说朔州城已不是中原疆土?”

药农们一怔,齐齐抬头。

“白岭。”白源侧过头,“朔方军图,北疆疆域几何?”

“二十一!”

小白岭站得笔挺,大声道:“走蓟檀幽顺涿遍,见儒妫武新慰寰,雁门关东去是平型关,过紫荆倒马压幽燕,西面有宁武偏头站,连三关抵到黄河边。应寰掎角定云中,朔州封疆勒马前,陈家谷埋了英雄冢,碧血染透金沙滩,飞狐口战死了七千将,英魂不灭映月守关山……”

清脆的童声逐字逐句地念着,几个药农坐在帐中,喘息渐渐激烈。

原本来时早商量好的、被咬碎了生生吞下去的国仇家恨,叫童谣生生撕开胸口,压都压不住地冲出来。

“英魂不灭。”

白源半蹲下来,缓声道:“白岭,告诉伯伯们,这歌谣是谁教你的。”

“是云少将军。”

白岭仍生着他的气,此时却也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用力抿了下嘴:“昨日他叫我去,教我背了这个……”

少年说着话,营中几个药农却忽而抬头,眼中迸出难以置信的亮芒。

“昨日?”年长药农忍不住起身,“他还活着……他回来了?朔方军摆宴席,不是宴请京里来的大官,宴的是他?”

年长药农的手几乎有些抖,握了握烟杆,低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他和先王的孩子一起回来了。”

白源笑了笑,温声道:“他们两个……在替那个本该很好的地方治病,只有收复了朔州城,才能放心下狠手,将患处剜掉除净。”

“朔州城必须拿回来。”

白源站起来,俯身作揖:“还请诸位——”

“请什么请?”

中年药农死死攥住他的手,目光灼亮得吓人:“要夺朔方城,我们做排头兵!”

中年药农等不住,扯着他,转身便向外走:“快快,让我们去见见——”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视线定定凝在帐口,嘴唇哆嗦了下,没说出话。

云琅披了月色立在帐口,眼里笑意清朗。

银甲横刀,拱手抱拳。

作者有话要说:  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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