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病休养的大理寺卿, 被万里归来的云侯与琰王殿下敲开了门。

“云侯怎么来了?”

商恪披衣起身,迎了云琅与萧朔进门,叫人开窗散去药气:“几时回京的?递个帖子, 该下官去府上拜访……”

云琅探身踱进来, 拦了要开窗的下人:“商兄。”

商恪微顿, 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叫琰王殿下严密盯着休养了一年,如今已不惧这点经冬雪气,顺手将暖炉塞给商恪, 自寻了地方坐下。

商恪捧着暖炉, 静立了一刻,哑然赔礼:“云将军。”

“商兄在京里这一年,是受了卫大人多少磋磨?”

云琅在炭火前烘了烘手:“再客套一句, 我抬腿便走了。”

商恪原本带了些笑意,听见云琅提卫准,眼底笑意不觉凝了凝, 同随后进来的萧朔施过一礼,慢慢坐榻前。

他病的时日不短,冬至休朝后诸事暂歇, 审较考评有御史台,大理寺可忙碌的不多, 才总算稍闲下来。

自从休朝,商恪就以歇病为由闭门谢客,开封尹徘徊数次,竟也没能进得大理寺的门。

“这几日有些私事……”

商恪不多做解释,接过送上来的茶水,亲自沏满三杯:“云兄与殿下如进来的?”

云琅翻|墙翻顺了腿,闻言微顿, 轻咳一声,戳戳萧小王爷。

两人在下面微服私行、四处查访,靠得便是彼此照应解围,随机应变周旋的默契。

萧朔迎上他视线,沉稳一颔首,接过话头:“翻进来的。”

云琅:“……”

“大理寺的防务仍有不足。”

萧朔道:“今日我二人探过,卫兵往来巡视,依旧有空档可寻。”

商恪微怔,将茶壶搁下:“在何处?”

历朝历代数下来,要论最招惹人的衙门,到底无非御史台与大理寺。

尤其变法才刚刚上路,刺客暗探日日夜夜来回逛,布防向来紧要,稍有空挡疏忽就会直接威胁主宰执事的官员。

云琅万万想不到小王爷这般急中生智,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眼睁睁看着两人已打开布防图,探讨起了卫队需要调整的值守处。

商恪昔日做过黄道使,于防卫值守一道本就擅长。他听萧朔粗略说过一遍,心中已然有数,将庞辖叫来调整过布防,亲自提笔写了份章程:“交给护卫长,自今日起换防,务必严谨……”

云琅坐在一旁,慢慢呷尽了一盏茶,看着商恪,却不由微蹙了眉。

商恪喝了口茶,察觉云琅目光,抬头道:“云将军有话?”

云琅将茶盏搁下:“商兄有意辞官了吗?”

商恪一顿,笔尖停在纸头上,落了一团墨迹。

庞辖听说了琰王与云侯驾到,高高兴兴来混脸熟,悚然听见这一句问,抱着布防图惶恐驻足:“大人要辞官了!?”

商恪蹙眉:“云侯只是问话,嚷什么?”

庞辖不敢多话,忧心忡忡告罪,立在一旁。

他从云州被带京城,如今这个大理寺属官正做得风光。到哪都有人叫一句上差,再不用憋憋屈屈看人脸色,说不定哪一日功劳攒得多了,便能放出去任些要紧的差事。

……

可商恪若是已生退意,只怕等不到他攒够功劳,大理寺卿便要换人。到时新官上任,定然有自家班底,用不着他这个前任属官。

商恪是要辞官不是要调职,也没法带着他走,如今变改制后官任少了大半,说不定就要把他配去哪个穷山恶水郡守……

“……”商恪被他眼含热泪盯着,忍不住蹙眉:“看什么,本官几时说要请辞了?”

庞辖哽咽难言:“大人……”

商恪用力按按额角,挥手将他屏退,替云琅续了一盏茶。

有意……辞官。

“一年不见,云将军眼力半点未减。”

商恪无奈笑了下,落座道:“这次又是哪里出了破绽?”

“这次简单,无非以商兄的身手,在犯不着这般大张旗鼓的提防刺客。”

云琅接过茶水:“既然你要整饬防务,定然是这大理寺卿的位子要换人了。”

商恪静看了他一阵,缓声问:“便不能是大理寺内机密太多,为防泄露,有备无患?”

“大理寺玉英阁,如今然已付之一炬,朝野也再没什么要封存的机密。”

云琅道:“这话只能拿来哄卫大人,只是……”

商恪:“只是什么?”

云琅却不再说,将茶杯往桌边搁了,抬头看他。

商恪迎上他的眼睛,隔了两息,不自觉将视线错开。

只是……倘若接任大理寺卿的就是卫准,这些话再如瞒,到底也不可能瞒得住。

只有接任大理寺卿的是卫准,商恪才会这样仔细慎重的调整防务,以免哪日有不长眼的刺客摸进来,伤了这位文人出身、半点不通武艺的开封尹。

商恪被他看了几息,终归坐不住,垂头苦笑了下:“云将军——怎么连这个也……”

“倘若说,一年前诸事未定,你尚且来不及想这些。”

云琅道:“这一年里,你定然已想过千百次。卫准出身寒门,立身清正刚烈,身后没有依靠背景,百官之中,是最合适来做变表率的那一个。”

商恪轻声道:“莫非不是?”

“你抢在这一年里,替他将惹人的事做尽了,诛除世家,斩蔓断枝。”

云琅并不答,只继续缓缓道:“将新法里和缓的、施恩的令,一律留给他来颁。这样一来,他便不会与人结仇,反倒能收获不少感恩戴德。如庞辖一般的,更会因此对他死心塌地。”

“不好么?”

商恪低声:“变本就该有人主杀,有人主恩。世家是我亲手裁撤的,我再如施恩,也换不人心,可他若能接任——”

云琅问:“如接任?”

商恪微微一震,垂眸看了良久手中那盏茶水,端起来仰头喝净。

“单是你辞官卸任,他来继任,只怕到不得这一步。”

云琅道:“你出身襄王帐下,已天然有把柄在旁人手里。纵然今日这些人畏于大理寺卿滔天权势,一时不敢出头计较,来日缓过这口气,也要以此抨击暗害。”

“世家恨你恨得入骨,不是一点施恩能找补来的。”

云琅:“除非……你这个罪魁祸首,光天化日、身死伏诛。”

商恪瞳光微缩了下,抬头看向云琅。

“主持变的大理寺卿因一己之私,破法触法。开封府尹刚正不阿,外无恩,忍痛将故友处决。”

云琅慢慢道:“开封府尹本该由皇族充任,卫大人因功继任大理寺卿,主持变。从此一身干净清白,自可名垂青史……”

“云侯。”

商恪从未同人说过这些,他喉间紧了紧,慢慢握牢茶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琅失笑,向后靠了靠,抬头迎上他凝注:“商兄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商恪愣住。

他坐了一阵,看向一旁静坐着的琰王,张了张嘴,涩声道:“殿——”

萧朔垂眸,拿过茶壶,替两人各续了一盏茶。

商恪一动不动怔坐良久,低头看了看那盏茶水,慢慢呷了一口。

云琅会知道,是因为云琅也曾这样想过。

他要设法给自己立一个罪名,将命交在卫准手里,换卫准干净清白,换卫准名垂青史。

而云琅初……甚至连这个罪名也不必特意立。

云琅千里迢迢京城,就是为了领下阴谋戕害禁军与朔方军的罪名,将命交出去。

倘若萧朔亲自监斩,加上端王世子的身份、手刃云氏奸贼的功绩,来日不论如,都能一呼百应,将端王昔日旧部牢牢凝在身后,无论保命还是兵戎相见,都有坚倚仗。

“殿下初……”

商恪哑声:“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告病,不曾去监斩的?”

萧朔凝注云琅半晌,将视线收回来,垂了眸缓声道:“喝茶。”

商恪无心喝茶,只是喉咙紧得厉害,握了握那一盏茶,慢慢饮了:“殿下那时——”

话只问到一半,商恪便住了口。

萧朔右手垂在身侧,被云少将军摸索着握住,知错一样捏了捏,指尖往掌心慢慢探着摩挲。

他反握回来,拢了云琅的手指,缓声问:“那时什么?”

“本想问问殿下,那时是何等心境。”

商恪苦笑:“觉得……若当真走了这一步,如顾得上心境?无非——”

萧朔淡淡道:“无非追去黄泉路忘川河,将人追上,往活里再狠狠揍一顿罢了。”

商恪胸口倏地一紧,蹙了眉,定定看向萧朔。

“商大人想问什么。”

萧朔抬眸:“一个死了,另一个如好好活着?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开封尹?”

商恪如敢去问,他胸口蔓开些抽痛,不着痕迹按了下,哑声道:“有舍有得……”

云琅拿过茶壶,轻叹一声。

商恪肩背绷得极僵,似乎连他这一口气也承不住,微悸了下,缓缓问:“云侯叹什么气?”

云琅替他满上:“喝茶。”

商恪:“……”

商恪:“?”

“并非叹商兄的气。”

云琅替自己也满了一杯,先干为敬:“只是叹我同小王爷履冰临渊,将命豁出去,原来竟什么也没改得了。”

商恪蹙紧眉:“云侯何出此言?!”

“且不论安定边境、肃清朝野,就已是不世功业。”

商恪不知云琅为何忽然说起这些,撑身坐直,沉声道:“如今变简政,若当真能成,利在千秋,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云琅倒了杯茶,塞进他手里,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选的路……与将军殿下无关。”

商恪喉咙有些紧,他将那一盏茶喝了,慢慢坐去:“我与云将军不同,你二人手上心里都干净,只要肯回头,身后便是归路。”

“昔日我便对云将军说过,我是回不了头的人。”

商恪看向云琅,轻声道:“新政很好,崭新的、干净的朝野也很好。让我来了结过去那个乌烟瘴气的旧朝,难道不好么?”

云琅:“不好。”

商恪眉峰拧得死紧,看向面前的两人。

“商兄,直到现在,你依然不曾弄清我二人想做什么。”

萧朔道:“我们要的,本不是千秋功业。”

商恪哑声:“是什么?”

“没什么。”

云琅侧耳细听了两息,笑了笑,替他将那一盏茶满上:“商兄现在可觉得气血涌动、心潮澎湃了吗?”

商恪没料到这一句,有些怔忡,张了张嘴:“在下——”

“没有也来不及了……卫大人已听闻你中了奇毒,不由分说闯进大理寺来了。”

云琅道:“刀疤已对他说,解毒之只有两人一处。银瓶乍破水浆迸……”

“将军!”商恪又急又愁,仓促起身,“此时岂是胡闹的时候?这茶若当真有毒,将军喝得比我还多——”

他话音一顿,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回过神来,慢慢睁大了眼睛。

“以身试。”云琅颇慷慨,将那一盏茶喝了,“大人做得,我也做得。”

商恪几乎苦笑出来:“云将军……”

“大理寺卿只管做,护法护国,是我与小王爷的事。”

云琅起身:“商兄想得处处周全仔细,只是忘了……我们两个在。”

“本该忠义的,本该耿介的,本该清正的,本该无辜的……”

云琅缓缓道:“有我们两个在,该被护住的人,便一个都不会落下。”

商恪瞳光微颤。

他想要说话,却没能再出声,只张了张嘴,喉咙无声滚了下,定定看着云琅。

“屈子说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当上下而求索。”

云琅:“你我都可以为了求索而死,可求索得来的结果,却决不该是死。”

“我们宁肯豁出命,也一定要换回来的……不是千秋功业。”

云琅一笑:“我们要的,无非是一个所有理好好活着的人,都能安心好好活着的天下。”

商恪胸肩狠狠一震,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哑声道:“我——”

“商兄。”云琅殷殷扯住他,“气血涌动了吗?”

商恪:“……”

商恪叫他扯着,一腔滚烫心绪叫少将军结结堵回去,尽力稳了稳心神,遍查经脉:“……不曾。”

云琅皱了皱眉,细查自家经脉气血,低声问萧朔:“可是淫羊藿不好用了?半点反应也没有……”

萧朔还在求索,放下自己那一杯茶:“由此看来,淫羊藿与茶叶同服,会压制药力。”

云琅:“?”

云琅:“??”

“怎么办?”云琅眼看着小王爷慢慢品茶,只觉火烧眉毛,“卫大人就在门口了!如——”

萧朔起身:“不妨事。”

云琅一愣,眨了眨眼睛。

他操心惯了,仍想紧急找些好用的药来解围。正要探头与商恪商议,胸腹间叫熟悉力道一揽,已被萧小王爷连根拔了起来。

“大理寺卿心结既开,想来该知道如做。”

萧朔冲商恪一颔首:“今日茶水,药力的确凶猛。”

商恪立在原地,一时面上微热,张了张嘴,轻咳一声:“……是。”

云琅被扛来扛去惯了,伏在萧小王爷肩上,仍然费解:“哪来的药力?不是压制——”

萧朔伸手将人扶稳,侧过头,在他耳畔轻轻一碰。

云琅话头忽滞,整个人红进衣领,没了声音。

“府传话。”萧朔道,“少将军与大理寺卿品茶,不慎中了奇毒。”

玄铁卫被老主簿交代,护送开封尹来大理寺,闻言一阵愕然慌乱:“可要紧?!梁太医——”

“不必请梁太医。”

萧朔道:“毒性因人而异,少将军之毒,唯府中汤池可解。”

萧朔:“我与少将军这便回去了。”

玄铁卫:“?”

萧朔交代妥当,将桌上那半杯茶饮尽。

他与商恪颔了下首,让过衣衫不整气喘吁吁闯进来的开封尹,扛着热乎乎的一小团云少将军,上了琰王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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