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夜晚,长城外群星璀璨,与天脉相合,化作浩瀚的银河横天而过。

大地上篝火处处,各军就地扎营。

陈星对着地图端详,屈指一算,上一次抵达敕勒川是暮秋节前,按眼下的速度,一入秋就能到敕勒川。再前往哈拉和林,往卡罗刹去,想必一来一回,还能赶上在敕勒川过暮秋节。

面前的篝火旁,搭起了一个简单的露天王帐,项述坐在铺了毯子的石头上,面朝烧开水的炉,以一把小匕首削着人参,参茶温厚的气息弥漫开去。

小狗趴在陈星脚边已睡熟了,肖山则在帐篷里睡觉,枕在陈星大腿上。

肖山自从见到陈星后,便理所当然地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项述开始觉得这小孩黏人,却又不想骂他,心情隐约有些矛盾,本想让他滚远点,但肖山却自来熟地叫了几声“哥哥”,于是项述便不知为何嫌弃不起来。

离开长安后的第三个夜晚,长城下:

慕容冲与清河公主来了。项述便示意自己倒参茶喝。不片刻,外头又来了数人,却是谢安与冯千钧,以及被冯千钧抱着的冯千镒。

慕容冲:“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

“听烦了,”项述打断道,“开门见山点,别啰嗦。”

清河公主笑了起来。

“我们商量了下,”冯千钧只得说道,“接下来,还是决定兵分两路。”

陈星抬眼看谢安,谢安脸色凝重,点了点头,说:“终归不好离开建康太久,看见你们没事,也可放心了。”

陈星知道谢安是一定得回去的,于是沉吟片刻,点头道:“谢师兄一个人走么?”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谢安说:“我打算带着千镒南下,千钧依旧跟着你们。”

项述没说什么,陈星于是点头,说:“新垣平与温彻,就麻烦师兄了。”

清河公主接过参茶,两手握着银杯出神,片刻后轻轻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大单于。”

项述没说话,只是稍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冯千镒则不敢看陈星的双眼,他被弟弟放了下来,伏在地上,朝陈星与项述跪拜磕了三个头。

项述正看着篝火出神,鬓角垂下以金线所编起的细绦辫,侧脸英俊得令陈星挪不开目光。

“也洛萨。”项述淡淡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不用啰嗦了,回去重新做人,去罢。”

陈星朝冯千镒说:“苻坚终会与大晋一战。为了那天,好好准备。”

冯千镒点头,冯千钧便又抱着兄长出去。

清河公主俏笑道:“那……我就不跪拜你了,大单于,在我心里,你一直像哥哥一般。”

“随你。”项述随口道,“慕容冲?”

慕容冲有点拘束,似乎不想在项述面前多待,眉头深锁,看了陈星几眼,再看项述,“嗯”了声,又道“是”。

陈星知道以慕容冲脾气,平日里断然不会给人好脸色,奈何项述救了清河公主性命,只得忍气吞声,屈人一头了。

“你想朝苻坚开战?”项述抬眼一瞥慕容冲。

“我不知道。”慕容冲叹了口气,答道,“须得先回平阳,接下来再看吧。”

“坚头不会杀你,”项述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他多半已给你送信去了,说不定信使到得比你还快。”

慕容冲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平生最不愿别人多提自己与苻坚的关系,奈何项述说的也是实话。

冯千钧把兄长送出去后又进来了,显然是想等他们交代完之后,还有话想说。

项述看了眼陈星,说:“你决定罢。”

陈星知道项述交给他决定的意思是,他曾告诉过项述,抵达敕勒川后,还有许多事要做,更涉及周甄的重新出现,带清河公主一起,会不会增添麻烦?

陈星又看冯千钧,说:“冯大哥决定吧。”

项述:“?”

冯千钧沉默不语,片刻后,清河公主轻轻问道:“千钧?”

冯千钧没有看清河公主,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说:“你跟你弟弟回平阳,他能保护你。”

清河公主勉强笑了笑,点头,起身与慕容冲离开。

冯千钧与陈星对视,项述仿佛听出了什么来,抬眼望向清河公主离开的方向,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你想好了吗?”陈星说,“这么一别,也许几年之内都见不着面了哦。”

“嗯。”冯千钧点了点头。

“想好什么?”项述朝陈星问。

陈星忽然想到一件事,说:“对了,项述,你能赐婚吗?”

陈星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念头,苻坚有赐婚的权力,那么项述是不是也有?

“大单于管天管地管生死。”项述说,“从来不管别人家事,自己婚事还没说法呢,赐不了婚,喜欢就自己去,开口说个清楚。”

“不不不,”冯千钧说,“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了,谢谢你们!”

陈星本以为冯千钧鼓不起勇气朝清河公主表白,没想到最终他竟是选择了尚在江南的顾青,当即就有点感动。

“我们敕勒盟有个节日,叫暮秋节,在暮秋节上有个活动,”项述说,“可以朝你喜欢的人……”

“她在江南。”冯千钧说,“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是想带她走遍塞外,这次就……算了吧。”

“你们好像还不认识呢,”陈星说,“恕我多嘴提一句,万一她不喜欢你,你不就完蛋了?”

冯千钧忽然一笑,说:“那么我就搬到药堂隔壁,偶尔看看她每天在药堂中给病人捣药,与她说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冯千钧与陈星说的是顾青,项述却听得莫名其妙,这时候谢安也来了。

“好了,”谢安出了口气,说,“有些事总得商量清楚,明日才能放心启程。”

这三天里,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不动如山被抢,尸亥跑了,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肖山依旧睡着,陈星说:“项述拿不了不动如山,那东西排斥他,已经被怨气炼化了。”

这也是项述十分疑惑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说那是我的东西?你们能不能给我一次说清楚?”

陈星只得解释道:“那把神兵最初的形态是一把重剑,是我们想取来给你用的。”

项述道:“所以呢?这又如何?”

陈星道:“传说只有它才能杀掉蚩尤,怎么就跑到尸亥手里去了呢?”想到这点,重逢的喜悦顿时被冲淡,又不由得狂躁起来:“啊!怎么搞的啊!都一切重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

“什么重来?”项述又问。

谢安与冯千钧观察项述表情,提心吊胆,生怕他们随时又像从前般说着说着,突然吵起来,但谢安也发现了,这一次,项述的脾气似乎好了些,对陈星也耐心了不少。

陈星喝了一杯参茶,烦躁不安,说道:“总之就是要把它拿到手,才能完成任务,那把剑就是你身为护法的重要武器。”

项述说:“我堂堂述律空,为什么非要用这把剑?没了它我就不能打架了?”

陈星:“对付蚩尤,单靠空手套白狼没用的啊。”

“是空手入白刃。”项述不悦道。

陈星也失去耐性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它!”

项述:“……”

“好了你们俩别吵了!”谢安与冯千钧终于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了。

陈星忽然发现,有时不讲道理反而比讲道理有用,就像现在一样,项述反而不吵了,于是问题就从“我要这把剑来拯救天下但是剑没了怎么办”,转化成了“陈星就是要这把剑一定得想办法弄来”,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重要,遂令项述的思考方向从“问题的合理性”回到了“如何解决问题”上来了。

“有话好好说,”谢安示意道,“怎么老是这样?闹有用吗?”

陈星:“有用啊。你看他不正想办法了吗?”

冯千钧:“……”

谢安耐心道:“现在尸亥带着魔矛,逃往西北方去了,能截回来不?”

当时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见了,尸亥带着五名魃王以及一把武器跑得无影无踪。谢安又说:“凉州一地,恕我们实在鞭长莫及了,只能求助于大单于,派出斥候搜寻尸亥的下落,最重要的,还是不动如山。”

陈星皱眉道:“下落都找不着吧,他又要逃去哪儿呢?我始终以为,尸亥要往南方跑。”

谢安摊手,项述却仍在思索。冯千钧说:“要么还是我走一趟,调查西北方的情况罢。”

先前冯千钧与谢安便是这么商量的,此时,项述却忽然朝陈星认真地说:“行,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神兵了,现在被敌人夺走,咱们就不能再锻一把?”

陈星:“啊?”

项述瞬间一言惊醒梦中人,三人面面相觑,陈星说:“对啊。”

谢安说:“这不是说锻就能锻出来的,护法。”

项述说:“既有人做出来过,咱们自然也可以。”

谢安想了想,说:“材料倒是知道,只是太难取得。”

项述:“找就是了。”

陈星原本充满了绝望,找不到尸亥,就拿不回那把魔矛,而拿不到魔矛,就没法把它净化,何况能不能让它恢复为不动如山,还极其难说。但是项述说得对,也许还可以再锻出一把啊。

谢安想了一会儿,说:“似乎是这么个办法,这么说来,我就须得尽快回会稽,找到关于不动如山的一切记载。”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生怕谢安说出“会稽项家”,但谢安摸爬滚打数十年官场,早已成了人精,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想到此处,谢安又道:“兴许还当真有希望,我这就回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不过若无差池,解决卡罗刹之事后,你们也得下江南,届时便碰上了。”

于是谢安起身,冯千钧又道:“我明天就上路,往西北入凉州,调查尸亥的动向,不来告别了。”

众人散了之后,陈星喝过参茶,一夜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偷瞥帐篷另外一头的项述,不闻动静。有时陈星总是很好奇,项述每天话这么少,到底在想什么?就像现在,他在想敕勒川的族人们,还是想尸亥、蚩尤的事呢?

是不是在他心底深处,也偶尔会记起许多零碎片段?重明告诉过他,在万法复生、潮汐回溯的一刻,小季以落魂钟一并将他们这三年里的记忆送了回来,只因项述身体内残余的、与魂魄纠缠的龙力作用,方被压制。

但偶尔陈星会看到项述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当他们共同经历了曾经经历过的某些事时,便会沉浸在错乱的回忆里。

为此陈星还特地找机会私下与谢安、冯千钧讨论了一次,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有想起来的可能,便留给他自行想起,不要强行提醒他,免得弄巧成拙。但陈星时而感觉到项述某种略带恼火的情绪,正因当下与过去,所产生的这种奇异的混淆。

项述从来没有开口问,一旦问了,说不定陈星真会忍不住告诉他。

陈星在黑暗里缓慢起身,实在睡不着,于是摸黑出去,来到营地外的湖畔,看着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皱眉思考。

尸亥夺走了神剑不动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强了,但心灯的威力也变得更强,再来一次对付他的路数,是否还能奏效?这次没有阴阳鉴,也许可以设计一个新的结界,将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飓风吹走尸亥聚集于身上的怨气,以落魂钟收走他的魂魄。

只要尸亥伏诛,回收魔矛,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它慢慢地恢复原状,再带着这把神兵去迎战蚩尤。但首先得找回落魂钟……谢安回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寻找这一法宝。

“驱魔师。”一个声音在湖畔另一侧响起。

陈星一怔,抬头,竟是未注意到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湖边竟还有人。

那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却是一袭黑袍、立于树下的慕容冲。

“慕容冲?”陈星有点意外,“睡不着么?”

慕容冲隔着数步之遥,沉默地注视陈星,陈星朝他扬眉一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想好怎么办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这是你我第一次交谈,可为何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咱们从前认识?”

陈星迟疑片刻,而后一笑道:“你可以将这当成一种缘分,不好么?”

慕容冲沉默良久,忽然说:“我梦见过你。”

刹那陈星心头一凛,慕容冲说:“驱魔师,你会解梦么?”

“我……”陈星忐忑良久,问,“你梦见我在做什么?”

慕容冲眺望湖的对岸,说:“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一条大河,我和你在河的这头……就像现在一般。”

陈星想起了万法复生前,项述离去时,自己与慕容冲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们说,”慕容冲喃喃道,“河流在梦境里出现,预兆着生与死。”

“河对岸有什么?”陈星又问。

“军队,”慕容冲说,“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全是秦军。那时的你对我而言,尚且是名陌生人,你手里发着光,纵马过了河,我拿着一把剑,跟在你的身后,去杀苻坚。”

陈星明白到这一定就是淝水之战了,看来哪怕光阴回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仍保留着某些相关的记忆,再想起那天慕容冲与他分开之后,便不知所踪,陈星忙着救项述,竟是无暇顾及。

“后来呢?”陈星不禁问道。

“后来,”慕容冲看着湖中自己与陈星的倒影,出神地说,“有人在后阵大喊‘秦军败了’,他们便自相践踏起来。我一剑杀了苻融,再冲过禁军防御,拓跋焱不知为何,不在那里。苻坚与我一个照面,兴许没有想到我会来。”

陈星问:“于是你杀了他吗?”

慕容冲沉默片刻,最后道:“是的,我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不想再听他废话。”

“在那个长夜里,”慕容冲说,“周遭兵荒马乱,将士们逃的逃、死的死。河对岸,我的来处,又有排山倒海的汉人,杀了过来……我就这么坐在战场中央,站在他的尸体旁。他的喉咙里喷出许多血来,将周遭的土地都染红了。他睁大双眼,似想朝我求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星端详慕容冲,忽见慕容冲脸上出现了不明显的水痕,此刻他别过头去,缓缓道:“他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定是‘凤凰儿,凤凰儿……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我总以为,当那一刻来临时,我的心里只会有恨。”慕容冲喃喃道,“渡河过去前的那天,我把许多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次,他对姐姐、对我所做下的那些罪行,被他屠杀的族人,以及小时候,被他抱着时,我随时随地的战栗感……就像深宫中的阴影,它们无处不在。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勾起我的回忆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容冲转头,望向陈星,说,“他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静。而你离开的方向,慢慢地就亮起了一团光,就像太阳在战场上升起来了,四周全是白色灰烬,像一场雪,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停了,只有那场光雪永无止尽地下着……”

“……让我想起了述律空接任大单于那年的暮秋节,”慕容冲低声说,“敕勒川也是一样地下着雪。苻坚带我北上,朝述律空道贺,到处都是人,唯独我在人群里站着,谁也不认识,当然,谁也不想认识。”

慕容冲侧头望向陈星,低声说:“苻坚与述律空饮过酒后,见我尚且一个人在角落里,便过来说,‘走,朕带你去滑雪’,于是他背着盾牌,把我带到阴山上。”

陈星笑了起来,说:“滑雪么?我也玩过。”

“嗯。”慕容冲淡淡道,“你与谁玩的?就像汉人的秋社,以月贝喻一生,相伴相随;铁勒人也有一个习俗,如果暮秋日下雪了,武士们就会带着盾牌,邀请他心爱的人到山上去滑雪。”

陈星难以置信道:“是这样吗?”

“……滑第一次,”慕容冲点头,喃喃道,“意为告诉他‘我喜欢你’。第二次,便权当对方答应了自己。”

“再之,若那心上人提出一起滑第三次,就是让阴山群山作证,让飞雪洒在头上,相约白头到老。”

陈星:“…………………………”

慕容冲看了陈星一眼,说:“站在光雪落下的战场上,不知为何,我想起的竟只有那一天,直到我醒来以后,依旧清楚记得,挥之不去。”

两人又沉默片刻,陈星已被岔开了心神,慕容冲却道:“他们说你是驱魔师,是得窥天道的人,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梦昭示着什么?”

陈星回过神,反问道:“如果这个梦成真了,你还会刺出那一剑,取他性命么?”

慕容冲答道:“当然会。”

陈星摊手,意思是这不完了?何必纠结呢?

慕容冲想了想,无奈摇头,转身离开湖畔。陈星却伸出手,握住了慕容冲的手腕,心灯蓦然注入慕容冲全身,刹那在慕容冲的三魂七魄中荡出一声震响,海潮一般卷去。陈星感觉到慕容冲的内心深处,一点黑火正在蒸腾,它在心灯的照耀之下无所遁形,继而被驱逐殆尽。

“不必害怕。”陈星低声道,“我懂了。”

陈星将慕容冲拉向自己,并伸手轻轻地抱了下他,慕容冲疲惫地出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唯余陈星静立湖畔。

翌日数人分道扬镳,各自上路。清河公主随慕容冲回往平阳,项述带陈星、肖山上敕勒川。冯千钧改道沿长城往西北,谢安与冯千镒折而向东,避开秦军南下。

又数日后,陈星北上时,一路横竖无事可做,便死活要求项述教他骑射。

“你总闹着学射箭做什么?”项述疑惑道。

陈星固执地说:“不为什么,就想学。快教我。”

项述拗不过,只得先在宿营时手把手教他,从身后抱着他,教他拉弓,放箭,调整他的姿势。

陈星起初射箭射得乱七八糟,项述嘲讽道:“都射到隔壁靶上去了。”但走开一会儿,再回来时,见陈星还在不死心地练习,平日里除了赶路就是练骑射。后来项述便在赶路时策马出去,陪他演练,项述一边纵马,一边让陈星弯弓搭箭,瞄准自己放箭。

“换木杆吧!”陈星说,“我怕伤到你!”

“你能射中我衣角,”项述朝陈星冲来,说,“孤王让你当大单于!快!”

陈星:“……”

项述双腿一夹马腹,转开。

“两骑相逢,怯者必败;转马回鞍,去镫翻身!”项述虚晃一招,并未出箭,皱眉道,“孤王若现在出箭,你已经坠马被踩死了。”

陈星说:“我怕射到你的马!”

“你能射中大单于的马,”项述说,“孤王让你来当马。”

陈星:“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星纵马追了项述半天,弯弓搭箭,一箭过去,项述只是轻巧一转马便避过,来无影去无风的,陈星大部分时候都在找项述,一会儿又在背后出现了。

“用耳朵,”项述皱眉道,“听马蹄声,看看看,就知道东张西望地看!你白痴么?”

陈星:“……”

项述:“想当神射手,先把眼睛蒙起来。”

“这样吗?”而后,陈星在眼上蒙了黑布,露出红润的嘴唇与高耸的鼻梁,项述怔怔看了一会儿,只不说话。

“项述?”陈星傻乎乎地问道。

项述恼火道:“这儿呢!”

如此接连七日,最终陈星射出一箭,终于提前计算好距离,飞向马背上的项述,射出时陈星忽然意识到自己准头取对了,却害怕伤到项述,大喊一声。

“快躲开啊!”陈星喊道。

项述却只是在高速纵马之中,轻巧一扬手,两根手指挟住箭矢,挥手一记甩手箭,箭矢飞向地面,遥遥钉在十步外的地面上。

“看清楚敌人肩膀,”项述说,“眼神。敌人双腿何时夹马腹,腰背力起,便指引了拉弓方向。”

好吧……陈星心想,果然,天下第一的名头不是虚的,哪怕没了定海珠,实力还是这么强大。

“扬尘起马,辨声箭发。”项述说,“一有机会蒙蔽对方视线,连珠箭跟上声音过去,不管对方动作,骗到敌人伤一箭再说,一旦中箭,对方动作便迟钝了,迟早小命不保。”

“弓压低!”项述绕过陈星身后,“拉得太高了!”

离开长城后,穿过万里草原,已快要抵达敕勒川了,盛夏中草原繁花似锦,河如玉带,陈星一时便将烦心事统统抛到了脑后,上一次北上时他满脑子只有剩三年了啊三年以后就要死了这下该怎么办啊来得及吗……

如今他站在车上,只觉天地广阔,而自己还有许多年可活,身边还有项述,再幸福之事,莫过于此了。

一天下午,车队旁,肖山忽然跳下了马车,喊道:“敕勒川!敕勒川!”

胡人们轰动了,到家了,但肖山却一路大喊,在车队最前头一停,回头焦急地喊道:“陈星!哥哥!敕勒川——!”

项述望向远方,刹那脸色随之一变,下车,翻身上马。陈星望见了远处,有袅袅狼烟升起,阴山下的杂胡聚集地一片荒芜。

陈星顿时心头一凛,喊道:“项述!等等!”

转过草原最后一道峡山,三面峰峦环抱的敕勒川出现在眼前,到处都是杂乱的帐篷,陈星脑海中顿时呈现出上一次被魃军肆虐后的惨景,险些眼前一黑。

胡人们纷纷大喊,纵马冲进敕勒盟的栖息地。项述在马背上怔怔环顾,此地仿佛被彻底洗劫过,牧栏破毁,帐篷翻倒,衣服散落四处,还有不少地方被点着了火。

但所幸没有死人,陈星看了一圈,心道谢天谢地,但同时更紧张了——会不会是被变成了魃?!

他不敢再往下想,肖山却已跑向敕勒川的东边,到得溪前。

“车罗风——!”项述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敕勒川中响起,“石沫坤——!”

群山回荡着项述的回声,陈星仔细勘察了大部分帐篷,喊道:“项述!别紧张!没有血迹!不是被抢了!”

肖山喊道:“快来!陈星!”

陈星纵马而去,项述与余人纷纷跟上,肖山用爪子从河里勾出了一具尸体,小狗还在一旁汪汪汪地叫。

夏日中,尸体已近乎完全腐烂,剩下白骨上挂着少许腐肉,穿戴着奇特的铠甲,仍在挣扎。

胡人们纷纷发出大喊。

那是一只魃,它被卡在了断木上,兴许还有不少魃,却在渡溪时被冲走了。

“需要帮忙么?”凤凰飞来,优雅地落在马背上。

“暂时不需要,”陈星说,“你走吧。”

项述:“……”

项述看了眼那只神出鬼没的红色鸟儿,再看陈星。

“这铠甲是……”项述辨认铠甲样式。

陈星一手按在那魃的额头上,心灯光芒发出,穿透了魃尸的身躯,那魃顿时安静下来,彻底死了。

“阿克勒人的铠甲。”陈星说。

“你怎么会知道?”项述诧异道。

陈星一时竟是忘了,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时,肖山又看见河对岸有什么正在移动,于是涉水过去,抱着那狗上了对岸。

众人纷纷渡过溪流,只见一头巨大的白狼,狼头上趴着一只黑乎乎的动物,仿佛正在等待他们。

“陆影说,”那白狼开口道,“让你们不要马上回卡罗刹,先解决魃群。陆影已以梦境守御墙,封锁了整个卡罗刹,暂时不会有危险。”

陈星:“你会说话!”

“白鬃!”肖山喊道,跑向那白狼,抱着它的脑袋,摸了几下它脖上的毛。

白狼蹲坐在地上,抬起后腿,挠了下耳朵,说道:“因为万法复生了,大家也都有法力了。”

狼头上那动物溜了下来,笨拙地朝陈星爬过来。

“咦?”陈星认出它了,那是一只狈!似乎就是上一次来到敕勒川时,在阴山中所见那只!

那狈抬起前爪,直立站着,端详陈星,再转过头看项述。

“就是他们?”狈居然也开口了,问道。

“是。”白鬃说,“跟我走吧。”

“你是述律空!”那狈忽然道,“我见过你,长这么大了!”

项述一脸难以置信,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狼和狈开口说人话,换了从前定是一拳打死再说,然而先前已听见鸟儿说话了,自己还是护法武神,只得竭力按捺住惊讶心情,点了点头。

陈星说:“上次……谢谢你了,不对,你应该也忘了。”

狈妖:“???”

那狈奇怪地打量陈星,又道:“你们的族人逃到哈拉和林去了,跟我们走罢。”

对岸的胡人们没听见,项述转身吹了声口哨,于是大军开始渡河,一狼一狈转身,没入了草海之中。

夏末的哈拉和林屹立于光秃秃的荒原上,远眺时有种孤寂荒凉之感,四面大地全是硬砾且植被稀疏,城外浑浊的鄂尔浑河裹挟着泥沙,缓慢流淌而过。较之敕勒川,则是另一番死气沉沉景象。

陈星上一次在哈拉和林住下时尚且奇怪,为何放着现成的城市不住,牧民们反而选择了敕勒川。如今终于懂了——那时是寒冬,洁白的大雪覆盖了所有荒芜之地,雪化之后,哈拉和林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草场、河流、林木、废山……已再无法供给牧民们生存所需。

哈拉和林防守严密,不少卫士正在城头放哨,并放出了探鹰四处侦查。

一狼一狈率先赶到城前,项述策马接近时,城头上立即高喊。

“大单于回来了!”

“大单于——”

全城轰动,城门马上打开,为首两人率军迎出,一个让陈星听了就有心理阴影的年轻声音高喊道:“述律空——你终于回来了!”

车罗风纵马冲出,项述只是驻马,远远看着他。看见车罗风时,陈星有点意外,这家伙没受伤?!对了!这么说来……许多事确实改变了。

肖山一瞥车罗风,也想起来了,说:“是他!”

“他怎么了?”陈星低声问。

肖山说:“他还活着。”

陈星茫然道:“当然啊……等等,上一次,车罗风是被你抓伤的?!”

肖山点了点头,望向陈星,似在思考,而后说:“我看见,他和一只魃在说话。”

陈星:“!!!”

上一次来到敕勒川时,陈星还未认识肖山,而车罗风带着被抓破的肚皮逃回来时,陈星只以为袭击他的是一只狼,现在想来,竟是肖山!而时光潮汐回转后,肖山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便告诉了陆影,陆影则令他马上南下,去长安寻找陈星。

也即是说,肖山离开北方后,自然也就没有袭击车罗风,现在的车罗风也没有受伤!

“什么魃?”陈星当时竟忘了详细询问肖山此事,毕竟那会儿肖山连话都说不清楚。

肖山趴在陈星耳畔,很小声地说:“柔然魃。”

陈星:“……”

周甄,一定是周甄!陈星刻意落在最后,低声朝肖山询问了整件事的经过,终于明白了:

上一次的暮秋节前,就在巴里坤湖外,被陆影放逐的肖山,碰上了与周甄会面的车罗风!肖山出现的刹那,车罗风与周甄便一起出手,想杀掉这小孩灭口。孰料肖山却不是吃素的,一招便放倒了车罗风,周甄见状马上抽身离开,而肖山则转身去追,闻讯赶来的柔然人,则救走了车罗风。

于是便有了车罗风负伤归来,而陈星救了他性命的整个经过。而不久后,趁项述与陈星离开敕勒川,前往卡罗刹时,周甄再次与车罗风会面,诱他喝下了魔神血,并制造了那起魃乱,屠杀了阿克勒全族。

陈星马上就盯着车罗风看,却一时无法判断出他此时是否已见过周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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