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和女儿一式一样, 老太太话才一出口,王氏就反射性地僵直了脊背。

老了老了, 还是这样激烈的性子,连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给彼此, 这就把善榴的婚事给摆上了桌面……

她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婆母,见婆母神色深沉如海,心知这位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人家多半也猜出了自己的心意,便索性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媳妇还是看着桂家的二少爷好些……”

她还要再行解说时, 老太太的脸色已经显著地沉了下去, 室内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王氏轻叹一声,索性也不再开口,只是垂下头来, 对善桐使了个眼色, 微微摇了摇头。

婆媳之间的这一番对峙,虽然一方极力避免,但毕竟双方都是性子难改,进行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双方也都是聪明人,心知多说无益的道理。唯一可以出面缓颊的善桐又得了母亲的命令不敢开声,室内顿时就笼罩在了一阵难言的寂静之中, 善桐只觉得自己周身难受,似乎有谁静静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竟有呼吸滞涩之感,偏偏她又不敢乱动,僵着身子在祖母怀里伏了半晌,老太太才一动,她就弹开了缩到炕角,从浏海下头抬起眼来,窥视着祖母的脸色。

老太太经过一番沉淀,脸上竟也没有剩下多少怒色,她又静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桂家这门亲事,好处是近在眼前,看得到的。只是桂太太远在西安,要让她看到大姑娘的好,可不容易。你既然有这个想头,那还要好生掂量才是。”

这话说出来,摆明老人家是不愿意再插手善榴的婚事了。王氏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又放软了语调,徐徐道,“媳妇想着,和娘家舅爷也有多年没见了,等过了年,要是西北形势好,倒是可以带上孩子们去西安走走……”

她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注视着老太太,略带征询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老人家年轻时候往来于西安与宝鸡之间经营家中事业,在西安也不知有多少个老朋友、老交情,要找出一条线来,为桂太太和善榴安排一次会面,虽不说轻而易举,但也不是什么难事。原本她想,如今善榴和老太太的关系已经大见缓和,到了年后软语央求一番,老太太就算对这门亲事不以为然,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的。不想老人家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居然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给自己,就这样逼得自己表态否决了诸家,两人之间才刚好转了一点的关系,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要不是老人家是这个性子,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王氏在心中再叹了一口气,随后,她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条路再怎样艰难,也都得走下去了。归根到底,老太太是从没有觉得榆哥已经到了那份上——

她一下掐断了自己的思绪,注视着婆婆,微笑着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若是母亲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人脉——”

话说到这份上,老太太也不可能再装疯卖傻,她瞥了小孙女一眼,见善桐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又是害怕又是为难,心下便是一软,心灰意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好,到时候,自然不会让你走空的。”

话里浓浓的讥诮之意,连善桐都听出来了,王氏自然不会一无所觉,她却只是微笑以对,从容地道,“媳妇谢过母亲看顾。”

祭祖后的这一番对话,虽然说不上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但给善桐的震撼却并不小。见识到了母亲和大姐的心机,又正面见证了母亲和祖母的冲突,这场面中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让小姑娘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道理,只是这道理究竟是什么,她又有些说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善桐这一天都很沉默,同祖母竟闹了个相对两无言,就是吃过晚饭回了二房的小院子给母亲请安时,也显得落落寡欢。王氏看在眼里虽然关切,但无奈自己心事也多,便并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善桐,“找你大姐姐玩去吧。”

善桐也正心切要和大姐说说她的亲事——虽说自己因为年小得宠,反而阴差阳错地在祖母身边见证了几乎是决定姐姐终生的场面,可看母亲的神色,大姐本人应当还是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瞥,小姑娘影影绰绰地也能猜测出来,按照母亲的作风,恐怕是要等西安那边的会面可以安排出来,才会备细向姐姐说明个中细节。

她一头往善榴屋里走,一头就不禁在脑中反复回味起了今儿个姐姐和桂含春的会面。

姐姐说自己不喜欢诸大哥,可……可她似乎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桂二哥。今日见面的时候,她就看了桂二哥几眼,也还是落落大方的,一点、一点忸怩都没有。倒是和诸大哥之间,虽然似乎没有对视几眼,也没说什么,但就是……

她想到桂二哥对自己微微一笑,叫自己三世妹的样子,只觉得心儿忽然一跳。这一跳就把心思跳得虚了,小姑娘只觉得自己心底无数心思,似乎都说不出口,竟是有些羞于和大姐见面,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到底还是受不住冻,把心一横,掀帘子进了屋笑道,“大姐,你做什么呀。”

善榴正托腮在灯下出神,手边一卷书连扉页都没有打开,在烛光掩映之下,她的半张俏脸阴晴不定,不知如何,倒是平添了三分的妩媚,连善桐看了都很有几分心跳,一时间心头又有些羡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大姐一样的……一样的……

见到妹妹来了,善榴慵懒地叹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笑道,“怎么,看你一脸的心事,又带了什么烦恼过来?”

没等善桐回话,她又自嘲地一笑,捏了捏善桐的鼻尖,“从前呀,嫌你不够懂事,恨不得你多些烦恼,别那么没心没肺的。可咱们小三妞有了烦恼,脸上带了心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又觉得自己没本事,没能把你护得个周全了。”

她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感慨,善桐是一点都不明白的。只是姐妹之情,却从大姐的这一番话中展露无遗,善桐心中一暖,顿时就想:听含沁表哥的语气,要嫁到桂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可得帮着姐姐,尽量哄好祖母,也让老人家能出一份力。

既然存了这样的想头,将这番对话瞒着大姐也就没意义了,自己该怎么行事,也得由大姐来拿主意。再说,善桐早已经养成习惯,跟着大姐做事了。她顺着善榴的话头,就把老太太和王氏的那一番对峙告诉了大姐,低声道,“姐,这还不是为你的婚事犯愁么?我主意浅,见祖母和母亲闹了不开心,早就吓得不成啦,什么都想不出来,还得指望你指点我几句,在祖母那里该怎么行事呢。”

她这话说出来,别的都先不论,善榴的脸色不禁大变,她几乎是一下就失态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咬着下唇沉吟了许久,这才低声道,“怎么……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定了桂家?”

“村子里也就这两户人家了。”这是嫡亲的大姐,善桐说话也就没那么顾忌了。“你的年纪在这里,实在也拖不得。大姐又不喜欢诸大哥,娘本来也属意于桂二哥。一来二去,娘就拿定了主意。”

她面上不禁又露出了愁容,低声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样看好诸大哥,怎么都不肯让步,两个人才缓和了一些,眼下看来,又……”

善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妹妹话里透露出的其余信息,她愤怒地顿了顿足,终于失态地轻喝了一声,“谁说——谁说我不——不喜欢他!”

这番话听在善桐耳朵里,倒像是一声响雷,她一下张大了口,不知不觉地道,“可,可我问你诸大哥长得如何,你却分明告诉我,你都没注意到诸大哥的长相……”

这两姐妹都不是笨人,话说到这里,王氏是凭什么判断女儿不喜欢诸燕生,已经昭然若揭。善榴气得双颊煞白,一下背过身去,不肯搭理妹妹。善桐更是急得原地乱转,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姐姐的背影,又一下什么都不敢开口: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如今母亲已经和祖母闹崩,要把姐姐许配给桂二哥,按照母亲的性子,要把话回转,再取诸家,只怕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母亲要取桂家,更多的还是为榆哥着想……

自己这一次的误会,恐怕是要害到姐姐终身了!

小姑娘好像吃了一口黄连,打从心底苦到了喉咙边上,她有无数的话想说,既想埋怨姐姐为什么连自己都要瞒着,明明喜欢诸燕生却不肯告诉自己。又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解释母亲本来看重的就不是诸家,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时候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在这一刻,她无比沮丧,甚至是无比苦涩地认识到,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在结果面前,本心没有任何作用。

望着大姐的背影,她一下就心慌了起来,即使是母亲要惩戒自己,祖母要考校自己的时候,善桐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慌,这样没有底气。一时间她几乎想掉头就走,想要回到自己屋里,把自己埋到被窝里就此沉睡,巴望着醒来之后,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巴望着姐姐能够想转这一切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再生自己的气……这,本来也是孩子们在闯祸后,在闯下明知自己收拾不了的大祸后的第一个反应。

小姑娘的脚,就往门口挪了半步。

可这半步才迈出去,善桐又止住了动作。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祖母,想到了母亲,甚至连大哥善榆,桂含春、桂含沁等人的身影,都在她脑海中掠了过去。这些人虽然个性不一本领各异,但在善桐的脑海中,却都是有本事有能耐,值得自己去佩服,去学习的人。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在应对眼前的场面时会如何处置,但善桐可以肯定,没有一个人会选择走开。

母亲和祖母的关系坏成这个样子,可也从来没有停下过缓和局面的举动,从没有想过就抛下这摊子不管……自己如果想要成为一个抵用的大人,就不能走开。

善桐深吸了一口气,她紧张地望着姐姐的背影,又咽了咽口水,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低声道,“姐……你生我的气了?”

话出了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带了颤。

善榴却连动都没动,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善桐已经开了腔。她秀丽的背影被摇曳的烛光映得明暗不定,善桐看在眼里,越发添了一阵慌乱,她又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咽下喉头的梗塞,道,“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吧!我,我该当的。”

又过了半晌,善榴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回过身子,木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姐姐没怪你,也没生你的气!”

见善桐一脸的不信,这位稳重而有心计的大姑娘露出了一缕无奈的笑意,她苦涩地道,“你今年才十岁,不过一句话而已,怎能当真?放心吧,姐姐不会怪你的,一家子兄弟姐妹,最疼的就是你这个小妞妞,哪舍得怪你!”

凭着对大姐的了解,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善桐终于肯定,大姐的确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她一下放下心来,大松了一口气,连连喘息了许久,才纳闷起来:姐姐不怪自己,可看神色分明有幽怨之意,那怪的又是谁呢?

她有这样的疑问,自然形诸于外,善榴哪里又看不出来?她心中有无限的苦涩想要诉说,可思来想去,又全诉说不出口,到了末了,也只能幽幽地道,“只怨姐姐命苦,是个女儿,不能遮挡门户,如若不然……”

这话题可就扯得远了,并不是善桐现在关心的话题,她全心全意,还是为大姐的婚事操心。现在肯定大姐喜欢的是诸燕生,会头一想,便觉得两人两次相见,的确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姑娘年轻心热,满心里都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套,见大姐肯搭理自己了,只是唯唯敷衍过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抱怨,迫不及待地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姐,我这就和母亲说去,是我没眼力,看错了你的心思。其实你是喜欢诸公子的……”

“不必了。”善榴扯了扯唇角,将妹妹拉到怀里,顿了顿,竟似乎再支持不住,一下将脸埋到了妹妹的肩颈之间,直到呼吸间盈满了那淡淡的奶香,才低声道,“娘要想问我的意思,早都来问我了。得你一句话就当真,分明就是不想问我……三妞,姐姐还是那句话,只可惜咱们命苦,不是男儿身……”

善桐满心热血,被这低沉而凄楚的音调一激,就好像照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她抿着唇回味着姐姐的话,不知为什么,一时竟很有些接受不了,好似身边的世界一下变了颜色,变得——变得更为丑陋了些,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那,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善榴心灰意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慢慢地说,“喜欢,又当得什么事呢?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日子还不是得过下去?娘要我嫁桂家,我就嫁呗。”

语气里,竟似乎也有了一丝认命。

善桐却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热血上涌,她忽然一下挣开善榴的怀抱,倒退了几步,瞪大眼望着自己的姐姐,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大声质问,“这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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