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三的出走, 虽然没有被刻意张扬,但到底也在村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些家计无着, 人口又少的贫困家庭多少也有些蠢蠢欲动,但毕竟村里有粮食, 柴火也总是足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当口,谁知道出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了?因此追随他而去的人家毕竟还是不多的。这一行人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就算是一路步行,也该早出了西安,只怕都进山西境内了。

老太太如今是难得到村墙外头来走动了,原本正弥缝着眼, 神色凝重地打量着村墙外头的流民, 听了善梧这一声,顿时转过头来,眯起眼相了相,果然见得一个高大身影, 是一步一蹭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子, 她忙道,“快,老三老四过去扶一把!看着要倒了!”

三老爷和四老爷从来都是最听老太太吩咐的,虽说温老三裹着的羊皮袄油光发亮,黑黝黝的也不知沾了多少脏污,却仍是疾步向前,迎向踉踉跄跄的温老三。善桐捅了榆哥一下, 榆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但见善柏也跟着出去了,便跟在哥哥后头,同他一道帮着两个长辈,将温老三架住了一路扶进了村墙。亦早有族人上前吆喝,又有人开了自家的门,要将温老三扶到屋子里,三老爷连连道,“不行,给一间不生火的屋子,不然要冻掉个指头耳朵的,那就不好了!”

众人亦有经过事情的,当下便又簇拥着温老三进了空屋子,有人烧了热水来兑温了递到温老三跟前,温老三劈手夺过,先咕隆咕隆地喝了半壶,这才透出一口凉气来,低哑道,“总算是挣着回家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你兄弟几个呢?”

“不是说要到京城去,要到江南去?”

“路好走不好走,山西一带还太平吗?”

正扰攘时,只听得有人嚷道,“小五房老太太来啦!”

众人便都又安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由善桐扶着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神色肃穆,瞅了温老三一眼,便冲着人群道,“小十六房的,回去把你们祖母也请过来,还有外九房的、小二房的……宗房的……能说话的都过来!”

人群中便有人接连应声出了院子,众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倒都不愿意走。老太太也不说话,找了张椅子坐了,望着温老三只是出神。温老三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渐渐地就开始发抖,众人都道,“好,好,知道冷了就好。快摸摸身上哪里青紫了!”

于是女眷们又都回避出去,过了一会,众耆宿都聚过来,连宗房家老大都到了,他面沉似水,和众人招呼了一声,“爹病得厉害,起不来身……”

和往日相聚时比起来,这一次,几个当家人脸上都现出了倦容,老十六房老太太更是一脸的严峻,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互相打了招呼,众人似乎连寒暄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时只是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温老三便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毕竟年轻火力旺,本来都冻得要站不住了,这一下缓过来,没有多久,居然已经行走自如。

“函谷关被封住了!”头一句话,就已经让众人悚然动容。

西北日子贫苦,又常常有北戎进关来打草谷,战事频仍,老百姓衣食无着,逐渐形成了逃荒的习惯。遇到荒年,则互相结伴,或者踽踽独行,往东南方向而去,到更富裕的江南、京城一带去讨生活。有些心灵手巧之辈,在江南寻到了织工的活计,便就此安身立命不再回来。但更多的人,还是在暖和富饶的南边,靠乞讨过了一冬,到了要开春耕种的时候,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往回迁徙。杨家村历年收成不好时,倒是不大有人逃荒的,但对这样的现象却也并不陌生。

要往东南方向走,或者是出武关去成都绵阳一带,或者是东入函谷关,往河南河北一带走。这都是千百年来走惯了的路线,可如今函谷关不放人进关了……那些个没有粮食无法过冬的灾民、饥民,该要到哪里去活命呢?

自然就只有回头了!而这一旦回头,关中乱象无疑就更增了三分。对于这些在西北经营了接近百年,家大业大的当地望族来说,这自然是他们最最不希望面临的险峻形势。

“怎么忽然就不让进关了!”宗房老大杨海林素来是有涵养的,沉默寡言得几乎像个哑巴,不论喜怒都动不了颜色,可就是他也不禁急急地追问了一句。“这咋就忽然不让进关了呢?”

“不知道!”温老三没好气,抄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又下了肚,他惬意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听着小五房老太太吩咐主人,“给老三拿两个馍来!”便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喘了几口大气,这才仔细地说起了自己命运多舛的逃荒路。

“一路上不知遭遇了多少响马,好家伙,要不是我们人多,恐怕是连衣服都要交待了。凡是路上的村庄,都有人抄着锄头要过路的粮食呢。钱现在也不要了,没人要,都要粮食。一路进了西安,西安还好一点,听说几个官太太联合起来,逼着城里的大户放粥。虽说是稀得照得见人影,可好歹也是粮食。我们呆了几天,后来又被赶了,说是没有西安的户贴就不给发粮食。这一下又走了一大批人,有的往南去了,有的和我们一样往函谷关走。到了关口,关门深锁!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除非有东边的户贴,不然就是给钱也不让进。守门的说,皇上的大寿就要到了,河南河北境内绝不许出一点事,今年明年,不放一个灾民进关……”

温老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起去的兄弟们,有的熬不住,交代了。有的没脸回乡的,就在关外插标卖首,用了个奴藉换了进关。我……我想着我们到底是杨家人,不能给祖宗丢脸!我就往回走了,要死我也死在村子里!为人奴婢那样活着,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善桐素来很看不起他,此时却有几分肃然起敬,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老十六房老太太最是心直口快的,“当初就不该出去!在村子里,干的稀的好歹有你一口!出去了又能怎么样,能回得来算是好的了!看看那些个鬻身为奴的,客死异乡的,下场好得很么?”

温老三倒没有说话,他搓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向宗房大爷,杨海林紧跟着就道,“好了,能回来就好,老三先回去歇着吧!”

便自有老七房的人口上来搀走了温老三,一路走,一路渐渐地就起了哭声——温老三此去是带了几个亲兄弟的,如今都没能回来。众人沉默了一会,面面相觑,老太太站起身来咳嗽了一声,同主人道,“老三吃的那点东西,算我们出的,一会让人带回来给你。”

主人家忙笑道,“两三个馍馍还是出得起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没再多客气几句——杨家村富庶,往年再穷的人家吃的也都是白面,可现在宗房已经开始放玉米面、红薯面、高粱面了。硬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了。

王氏、慕容氏诸人,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妇人,年纪又还轻,就没有跟着老太太一道去问温老三。而是在家等着消息,善桐回来把话一学,众人也都沉默了起来:时势如此,一个人、一户人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就算明知日后西北情况将会更坏,但如今朝廷不肯放人进关,路上又极是不太平的,除了困坐愁城,还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却看得很开,在屋内吧嗒吧嗒,抽了两袋水烟,便叫慕容氏和萧氏进屋说话,当着王氏的面开宗明义,“大难临头,明春收成要再不好,恐怕人都要吃人了。我老了,故土难离,你们却都还年轻的,走吧!”

三老爷同四老爷也都在屋子里的,三老爷一听就起身给老太太跪下了,“娘,儿子是不走的!”

四老爷慢了一步,不言声也跟着就跪下来,慕容氏和萧氏自然不敢怠慢,慕容氏面色还算平静,萧氏却已经是一脸的文章。

老太太不免就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容色平静似水,身边善桐也是一脸的深沉,小小年纪,才刚要十二岁的孩子,已经练出了城府,不过瞥了四婶一眼,竟是丝毫情绪都没有外露。

她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历经生死一劫,三妞妞又成熟不少,现在这孩子的心思,已经不像是小溪水,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了。倒是王氏,虽说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大节上真是说得过去的……

“没说要把你们也打发走。”她不动声色地道,“小五房做事,别人是挑不出话柄来的,就是兵荒马乱的当口也是如此,更不要说现在还没乱了。但孩子们没必要跟着受苦——善柏、善桂都会骑马吧?善柳呢?”

除了善柳身子弱,一受风就要生病,并不会骑马之外,善柏、善桂这两个小鬼头,自然都是马术能手。

老太太丝毫不容得他人置喙,立刻就敲定了下来。“现在天气太冷,路上劫道的还不太多,你们从宝鸡到西安,一路上快马奔驰过去,可以赶得上你们的人是不多的。进了西安城之后——”

她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不管怎么说,兵丁来往是肯定要有的,还有甲胄等物,朝廷不可能没有后勤,不如就在我大哥家暂住几天,就和运送后勤的兵士们结伴回京,甚至是走到成都去也好,只好不乱起来,设法到安徽去,总是有路的。”

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拿出了一个可以履行的方案,众人听了也都觉得甚是稳妥。慕容氏看了萧氏一眼,便道,“娘,我放心不下善柳,还是让四弟妹带着孩子们去安徽吧,我也留下来服侍您。”

萧氏脸上喜色才动,老太太就断然道,“不成!别以为留下来凶险,从这里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去安徽,路上会有多少险阻,也是说不清的事。单凭你四弟妹一个人,我是不放心的,你们两个都要过去,再说,多一口人留下来,那就是多一口饭!能走,我倒是巴不得都送走,只可惜没有那么多马了。”

慕容氏还要再说什么,三老爷已是不耐烦地道,“娘都发话了,你就只管听着。有我在,善柳还能饿死?”

老太太又当着众人的面进了里屋,没有多久,她捧出了一个小匣子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开了匣子道,“家里是没有多少现钱了,这五百两银子,慕容氏贴身收着,散碎银子我知道你们各户都有的,我这里不出了!拿着路上使,到了安徽,若是手里使用不足——我知道老大脾气,又臭又硬,未必会开口借钱的,实在不行,给小四房写一封信吧。”

老人家也不禁有了几分黯然,“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小四房大爷肯定能帮得上忙的。”

家里有个能做主的老人,遇事就少了几分口舌,给了路费,又添了几句叮嘱。老太太一锤定音,“也顾不上什么年节了,这两天收拾了就走,看看能不能在京里过年吧。进了京,小四房的二老爷也是可以依靠的,不过也不要太不见外,出手大方些,咱不能让人看不起……”

就把三老爷、四老爷两家子打发回去了,又把王氏留下说话,连善桐都打发出去。

“家里的孩子,善樱是顾不得了,三妞又到底只是个女孩,万一有事,老二不能没个血脉……送走哪个男孩,你自己说吧。”

王氏一下就怔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老太太,仔仔细细地,甚至想要看清楚老太太脸上的每一根皱纹。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善榆是二房长子嫡孙,传宗接代的重任,当然要落在他的头上,遇到事情,第一个送走的当然就是他了,难道这还有二话不成?

她心头一下就沸腾起了一股火焰,似乎一张嘴,就要有发烫的毒汁淌出来,无数恶毒的回话,已经含在口中,就等着她往外喷吐了……

王氏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情绪勉强压抑了下来。她不断地在心中提醒着自己:和婆婆闹得太僵,是绝没有任何好处的。

她轻声说。“我不明白娘的意思!”

老太太又望了王氏一眼,她神色一暗,垂下头去,话语间罕见地带了一分解释的意味。

“不论是留下来,还是送出去,其实都是有风险的!呆在西北,局势险恶,杨家村一旦被洗劫那就得挨饿,这话不错……可送出去就能得保平安了?我看未必,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件事,不就是个明证?再说,榆哥又和兄弟们不一样,西北形势一旦稍微好转,我是想把他送到定西去的……”

话说到这里,王氏倒明白了过来。

权神医行踪飘忽,不乘着他在西北的时候就近求医,等他回了京城,想请他上门问诊的人不知凡几,榆哥要想求治,就没有那样容易了。一旦送到江南,这一耽搁没准就是几年,到时候上哪找权神医去?老太太倒不是已经偏心了梧哥,而是为榆哥的病情考虑……

虽说老人家嘴上不提,心里也是惦记着榆哥的。

她心中倒是一暖,抬起头略带歉意地对老太太笑了笑,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楠哥送走吧!”

老太太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还没有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善桐的声音,“祖母,宗房大爷来了,问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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