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多年没出西北了, 虽然山西和陕西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但走到这里, 已经能感觉得到风土人情的变化。善桐总觉得进了山西地界,连饭里都平白无故要带了三分酸味, 她当时身上不好,闻着就没有胃口,反倒是现在止住了下痢,便饥饿起来,恨不得马上吃点结结实实的东西。偏偏老大夫来看了她,扶过脉,还是让她进些稀粥, 好在就粥小菜虽然不过八色, 可实是色香味俱全,半点都没有山西老陈醋的味儿不说,反而是地地道道的陕西风味。善桐一边吃,心底一边疑窦又生:这可不是天子脚下, 临汾虽然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但仓促间要置办下这么一桌举重若轻精致中透着华贵的晚饭,似乎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到底是哪户神仙,本领这样大不说,关键是还如此殷勤服侍,简直已经不是好心收留,而是曲意承欢了。难道这户人家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桂家又或者是杨家头上不成?

她吃过饭,就要见见主人当面致谢, 不想桂太太却道,“你现在也还不方便起身,既然都已经叨扰了,那就索性再住几天,等全好了再见人吧。”

这是桂太太怕她起身理妆折腾,善桐也自然省得,便依了桂太太的说话,又同她谈起来,才知道这户人家似乎是从商的,因桂太太等人乃是客居,并不便细问太多,只知道是本地几间铺子的东家,至于是哪几间,桂太太不但自己不问,也就不许下人们再问了。

大约是担心她们不自在,主人出现得也少,只有两个管家是随常见的,除了几个内眷并李先生、榆哥在院子里落脚之外,那些随行的下人亲兵们也都被妥善安置,住到了客栈里,每日里还有精致酒食送上。桂太太要让人结房钱饭钱,又都不收。总之,就实在西安城自己的地盘里,恐怕这些人都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善桐着实是有几分纳罕,榆哥进来看她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当时见到的就是管家,主人似乎并未出面。现在我们也不好开口再多问什么了,反正你就安心躺着,若是有求于我们,在危难中施以援手,自然会尽量帮忙,若帮不上忙,大不了到时候加倍给结银子就是了。”

他这话倒说得不错,善桐便宁静下来,在此处又多住了两天,她暗暗品度此地的起居用度,只觉得陕西那边好一点的官宦人家只怕也就是如此了,尤其西北人作风简朴,吃穿用度以朴素为主,哪里像这家人,连喝茶用的一个杯子都算得上考究,就更别说一日三餐了。要不是这里始终住着有点悬心,善桐都觉得被这么伺候着,是要比在家还更舒服点。

如此又住了有四五日,她已经完全痊愈,下床走动无碍不说,胃口也几乎恢复。因为害怕含沁在京城等得着急,便和桂太太商量着动身的事。桂太太还说,“不急,再恢复几天好了。”

见善桐坚持,她这才应承下来,又要请管家来转致谢意——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主人似乎是有心避讳,并不想和他们照面。管家却道,“主人前几天有急事往太原去了,也是昨日方才到家。还有主母本应出面招待,却又怕惊扰少奶奶贵体,此时既然少奶奶痊愈,便当可出面拜见了。”

这话说得善桐大为吃惊:很明显,看主人家的意思,却又不是想要巴结桂家,而是要把这个人情准确地卖给自己了。虽说因为辈分关系,肯定是处处以桂太太为先,但等到善桐痊愈了再来拜见,倒是说明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自己。

这可就怪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在桂家不过是个小虾米般的侄媳妇儿,就是含沁在仕途上也才刚出头呢,桂太太不巴结,反倒来巴结她了。要说想巴结杨家,现放着榆哥不是?她觉得这事越发有些蹊跷离奇,却又不好露出来,只好将吃惊藏在心里,笑道,“早就想见见主人亲自致谢了!”

正说着,管家便在前导引,将桂太太、善桐引到了正院中相见。善桐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这正院反倒是没有自己住的闺房精致,到了堂屋,便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夫妻相候,还要作势拜见:“草民见过太太、少奶奶。”

看他们称呼,身上是不带功名的,大秦在这一块也管得严厉,官员并家眷不能亲自出面经商,商人也不能捐纳功名,甚至直系子弟都无法进学读书,两个阶级连穿着打扮都有很大的不同。善桐只扫了那妇人一眼,见她虽然金银首饰也有穿戴,也是遍体绫罗绸缎,但衣裳纹饰上都是些花花草草,不像桂太太家常偶然也穿着瑞兽纹饰的便服,便知道他们真是商人身份,一面感慨‘晋商真是有钱’,一面忙笑道,“快别如此,路遇艰难,幸得您们施以援手……”

双方客气了一番,主人夫妇又自我介绍身份,通了姓名,一个渠字出口,善桐和桂太太同时恍然大悟,对这宅院中处处的奢侈,一下就不以为意了。

当时天下最有钱的,无非是晋商、徽商,一个开票号,一个经营盐业,一北一南均是富可敌国,其余各省纵有河南帮、江浙帮等巨富豪贾,但论有钱人之多,向心力之大,则公推这两大商人群体。尤其是晋商之间关系紧密,几大豪门联络有亲不说,在生意上也是时有合作。善桐等人身在西北,自然听说过乔、渠、曹、常等家族的名字。只是官商之间的来往,往往都很隐秘,官员自恃身份,一般是不大搭理这些商人家眷的,纵他们富可敌国,也要受到层层盘剥。眼下是善桐受了他们的情,那自然要笑面相迎,不然若是在一般场合遇见,善桐还好说,桂太太可能连眼尾都懒得瞥他们一眼——善桐一下也明白过来了,桂太太曾经下狠手收拾过西安城里的晋商势力,将几间米号闹得收歇的收歇,转手的转手,还有几间票号的生意也都大受影响,除了宜春票号她没动之外,在灾年私下放贷的票号,掌柜的不是砍头就是充军流放,桂家和晋商的关系,实在是比较冷淡的。

既然这么着,那渠老爷夫妇如此热情,自然是看重杨家了?可善桐用不着深想也明白:杨家小四房当了十多年的江南王,论和商家关系那也轮不到晋商来献殷勤。这种事又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杨家转开立场的,不要说小四房了,就是自己的老爹会不会被打动都还难说呢。再说,要巴结杨家,那也显然应该找榆哥才对啊……

一重疑虑消失了,换来的是又一层深深的迷惘。不过好在官商地位简直有天壤之别,善桐虽参不透主人用意,但也不觉得其中蕴含了多少恶意,又谢过了主人招待。两边攀谈起来,才知道他们是渠家分支,在临汾居住坐镇,主要是管着渠家在这一带的票号生意,女主人平时并不跟出来,只有小女儿跟着父亲居住,这一次恰好是她来探亲,这才碰巧遇上。

善桐也对那明显比堂屋更精致许多的绣房有一定兴趣,乘便就问,“千金何处?应当也请出来见见才好。”

主人自然欣然应诺,说着便从后屋领出一位姑娘来,看着竟和善桐一般是二十岁上下年纪,论容貌倒也平常,高挑个子,白净的容长脸儿上一双丹凤眼,看着气质和顺而已,不过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倒没带寒酸气息。渠老爷笑着道,“我们山西人,老闺女看得宝贵,就不叫她出门了,怕她受苦,在家娇养一世也就罢了。”

这倒是善桐所没有想到的,不禁大为绝倒,又和女主人饮宴一餐,席间再慎重道谢,并要告辞,渠太太也没多留,她看起来要比小女儿更腼腆得多。倒是渠姑娘落落大方,说了些客气话,又介绍,“前些日子请来给您问诊的老先生俞氏,是省内有名的良医,治疗水土不服是有名气的,因他老家在太原,正好也想回去探亲,如能同行,彼此照顾倒也便宜。”

这样的好意,安排得让人无法不承受,又无法不感激,善桐等人自然只好答应了下来。她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便主动开口问,“如此深恩,不知道如何报答好了,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就只管说?”

渠太太估计是常年在老家居住,没有和官宦女眷应酬的经验,遇到这话就只有拿眼睛看女儿,渠姑娘微微一笑,亲自为善桐倒了一杯酒,轻声细语,“您尝尝……这是贵地的西凤酒,俞先生说,这水土不服,还是多喝家乡水好。”

善桐入口一尝,果然醇香芬芳,是最最正宗、最最上等的柳林西凤酒。一时对渠家财力又有所认识,她也就不再追问,只是推荐桂太太,“婶婶也多喝几口,这还真是用我们老家水酿的。我祖母顿顿都喝一小钟这个酒,我一尝就知道,正宗。”

桂太太也很识趣,一反平日里千杯不醉的作风,喝了几杯西凤酒,就嚷着上头要去歇着了。渠姑娘于是单独陪着善桐用餐,又举起筷子荐了几道菜,都是陕西名菜,口味用料也极为正宗,善桐倒真是吃得适意,又开了个话口子给渠姑娘,笑道,“真是太过盛情了,简直令人惶恐,本是萍水相逢,可您们的招待却像是对世交亲友一样体贴呢。”

“说来虽然从前没有来往。”渠姑娘就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容长脸面上忽然露出少许小狐狸一样的狡黠。“但也不是没有亲戚,少奶奶的舅爷王大人,和我们渠家近来就有一定的交情。您在山西受难,我们哪能袖手旁观?没有这个道理的,自然要悉心招待。免得王大人知道您受苦了,反而更心疼不是?听长辈们说,王大人常常谈起您:说是几个外甥女里,一向就最看重您呢。”

善桐眼睛一眯,顿时想到了舅舅欠自己那名义上的四万两银子。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达家倒台,晋商失去支柱,这些年来可能是心惊肉跳亟欲广结善缘……若是如此,会对自己格外曲意奉承,也就不是没有道理了。大舅舅的经济她也是清楚的,正需要一个靠山。比起还给自己爹娘,当然更急于还给自己这个小辈,恐怕也因为这四万两银子,让渠家窥破了他欠自己的这份人情。

这样想来,大舅舅在皇上跟前恐怕也比较当红,纵还没有起来,说不定也已经让晋商们看到希望。不过这希望有这么大吗?做生意的人惯使钱钞上下打点,周济贿赂天子近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双方总还是要保持一定的体面,渠家这份用心,却是体贴入微得几乎有些卑躬屈膝了。

纵还有些不解,但知道渠家用意,善桐反而安下心来。因笑道,“到京城见了舅舅,一定请他转致谢意。”

其实渠姑娘要听的无非也就是这句话,她也知道渠姑娘想听才这样说——两人眼神一对,渠姑娘又笑眯了眼,很显然,她也看出来善桐看出来了。

两人有了默契,便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谈些家下琐事,毕竟都是姑娘,年纪也相当,话题也还是有的。其实善桐很佩服她的品味,却又不敢多问,免得人家送礼,收不收都不是。便笑道,“成日里坐井观天,见识真是短浅。不知道山西这边还有老姑娘不嫁的事,是家里就独你一个吗?”

渠姑娘笑道,“家里还有两个兄长,都已经成亲了。这也是我们商户人家的陋俗,心疼女儿家,不愿让我们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几户亲近的人家里也都有这样的事。”

“怕是现在好了,等将来三五十年后,晚景孤寂呢。”善桐便蹙眉道,渠姑娘忙解释,“这样守灶的姑奶奶,子侄们都是极为尊重的,如有慢待,族内尊长顿时勃然大怒,受到的惩戒可就重了。因此我们也才不愿出嫁,在家逍遥度日而已。”

只这一句话,便可推想这些商人家族内部族规的严厉,善桐又问了几句,果然得知族内规矩又多又大,尤其是对男人纳妾规定几乎苛刻,这又和徽商不同。并且因为族长握有生意股份,全族人都有入股,因此族长权威极重。即使票号生意开遍全国,族人也是零星四散,但家眷几乎全在老家居住,在外有私下纳妾的,当年红利没份不说,还要倒扣股份,并且从此再也见不到一分活钱,所有钱财全送到妻子手里云云。当下也感到大开眼界,同渠姑娘谈得很晚,才各自回去。

等第二日上路启程了,每到驻地除了自己派出来的前哨之外,还必定有渠家下人候着,到了哪个地方,不是住会馆就是住当地的大户家里,比客栈又要整洁舒适得多了,饮食自不必说,极是妥帖落胃,还有人安排男眷们游览当地风物。若景物比较近,便有轿子备下送桂太太和善桐去游览,一路直到太原,用桂太太的话来说,是“比皇帝出巡还舒服!”等出了山西境内,招待力度有所减轻,但也看得出是尽量用心,凡是有山西会馆的地方,也都有清洁热水、干净屋宇备着,这样一路进京,居然是平平安安,再没吃一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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