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原翠轻松地演奏着肖邦的小品和德彪西的《月光曲》等乐曲,并适当加进一些最近的民谣。

今天晚上,餐厅八成的餐桌旁都坐满了人。厅内很安静,但充满热烈的气氛。大湖昨天晚上听饭店的男服务员说,第二天客人多并不是因为有永原翠弹钢琴,相反的是因为有重要客人和翠的熟人在这里投宿,翠才选择这个时候前来演奏的。饭店里边,除这个餐厅以外,据说在院子的深处还有一个俱乐部,那里雇有专业乐队。

服务员还说,翠的音乐学校的恩师夫妇要来这里投宿,为表示欢迎翠才演奏的。

客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心。他们是一位有一头银色长发的瘦身躯老人和一位身体有些肥胖、穿着咖啡色老式天鹅绒礼服的老妇人。在他们身旁有一位穿着翠蓝色套装的年轻女性。他们一行三人,坐在翠右边的桌子旁,翠每弹完一曲,他们就亲切地报以长时间的鼓掌。

刚才在餐厅入口处站着和翠谈话的那个男人,坐在对面墙边的席位上吸着香烟注视着他们。从他坐的位置,只能看到翠的背影。

大湖只身一人坐在和那三个人隔两个桌子的地方,他可以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到翠的侧脸。

每当弹完一曲而掌声雷动的时候,翠都要将身体轻轻扭向客人一边,微笑着点头示意。但她的塌陷的深灰色的眼睛总是冷漠的,不和任何人的视线相交。她的视线只是从人们的头顶上边缓缓扫过。

大湖觉察到,他的视线也不可能和翠的视线相交在一起。在最初看到翠的那一瞬间,他就被一种神秘的、又像是恐怖的感觉所笼罩,因为他觉得像是终于又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在今生今世必然还要重逢的人。之所以感到恐怖,是因为他预感到了和对方的关系不久将变成“谋杀者和被杀者”的关系吗?是他的本能已经开始意识到翠是他的“标的”了吗?

不,必须保持沉着,必须留有余地,因为自己还没有作出任何——大湖努力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他细心而勉强地把黄油烧的红鳟鱼的骨头剔掉,然后就着白葡萄酒吃了起来。

连着演奏了几个曲子以后,休息了。

翠把乐谱放在钢琴上边,走下矮台阶,向前边那三人的桌子走去。

大湖眼睛看着盘子侧耳倾听着。

他们像是在互致亲切的问候和热情的赞扬。谈话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那种气氛可以感觉得出来。时不时可以听到翠叫“老师”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朗。老人则亲切地叫她“翠小姐”。另外两个女人的谈话,因为她们后背冲着大湖,一点儿也听不清楚。

夫人先前只是偶尔咳嗽一两下,但到了休憩时间,咳嗽得却厉害了。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时摩挲她的脊背。每当这时,谈话便中断,大家都看着她。

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之后,年轻女性站起身来。大湖听到了她说“伯母”和“药”的声音,好像是说想回房间取点药来。

她在饭桌中间穿行,从大湖的身后边走了过去。化妆品的香味儿从大湖的耳朵后面飘了过来。

当她已经走了过去的时候,夫人扭过头叫了一声:“文子姑娘!”

年轻女性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低声应道:“啊?”

“我还是回去休息吧。盛情的演奏不能听了,实在对不起——”夫人还没把话说完,就又咳嗽了一声,于是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老人和翠在交谈着。年轻女性返回身来。她们交谈了几句,结果还是按夫人的意愿做了。

年轻女性像抱着似地扶着夫人的肩膀,向餐厅的门口缓步走去。再次从大湖的身后通过的时候,夫人的胳膊肘碰了一下大湖的后脖颈。

“请原谅。”年轻女性小声说。

大湖看着她们的身影走远以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上半身。他的心脏跳动得异常厉害。

“史子姑娘!”老妇人确实这样叫过一声。

刚才,大湖的神经一直集中在翠的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女性的存在,连她的面孔都没好好看一下。

但是……她的名字叫“史子”,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在她俩走出餐厅,服务员关上门的一刹那,大湖猛然站起身来。离开餐桌以后,他慌忙将餐巾取了下来。

翠和老人收回视线继续交谈。

大湖心想,太急的话,会叫人觉察到自己是在追赶刚刚走出餐厅的夫人和年轻女性,于是便放慢脚步悄悄地离开了餐厅。

两位女性从门厅的尽头到了客房的走廊。

大湖装做观看剥制的雕的样子,稳定了一下情绪。

当他来到走廊上的时候,从楼梯上边传来了咳嗽声,他这才知道她俩上楼去了。电梯在门厅对面的缩进去一块的地方,而她俩没坐电梯却上了楼梯,可能她们住的房间就在二楼。

他看准时机,悄悄地追了上去。这时,他把一直戴着的墨镜摘了下来装在口袋里。

他看到她俩在二楼走廊中间的地方进了房间,是夫人先进的屋,穿蓝色套装的年轻女性随后也进屋并关上了门。

大湖大步向那个门前走去。在走过那个房门一点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房门。

在木制的米色房门上写着237这个数字。

室内和走廊里鸦雀无声。大湖屏息伫立在那里。

“史子”和老妇人就在这个房间里边。难道这个“史子”就是鲛岛史子吗……?

他一直怀疑那天夜里她告诉他的名字是个假名。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大湖思忖:永原翠好像是真名……怀疑“鲛岛史子”是假名并没有根据。之所以总觉得“鲛岛史子”是一个架空的名字,也许源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

至少那个叫“史子”的女性和永原翠之间有某种关系,这大概是事实,因为老夫妻是翠的恩师,而“史子”与老夫妻关系似乎也很近。

不仅如此……说不定是“史子”预先知道今天大湖来这个饭店,因而特意出现在大湖眼前的呢!

想到这里,他越发屏住气,凝视着那个房门。

过了新年以后他就一直在考虑来箱根的事情,6日用电话预定了飞往东京的机票。他对妻子说因公出差,订机票用的真名。

“史子”是暗地里注视着他的动静,掌握了他的日程表,今天晚上来这里的吗……?

给大湖送来最初的信息以后,又制造了吉见教授被杀事件——回顾了那个“诡秘女人”的机敏行踪以后,他越觉得这种事情是完全可能的……

这时,在他的眼前,237号房间的房门缓缓打开了。他赶紧后退了两三步,地毯使他的脚步没发出声音。

“史子”走出房间,又关上门,来到对过的236号房间,从小手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进了房间。

从大湖站的那个位置,只能看到“史子”的背影。她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体态非常匀称。她梳着波浪式齐耳短发。

她又出现了。这次在蓝色套装的外面又穿上了一件毛线织的外套。

为了不让她看见,大湖退到了走廊的尽头。

“史子”的背影走到楼梯口了,大湖怀着虚幻的感觉,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她。

大湖暂且走出绿宝石饭店,在上边的汽车道旁边的饭馆一直呆到9点来钟。

刚才,休息过后“史子”又回到了餐厅。大湖看到,在原来的那张桌子那里,银发老人、翠和“史子”在交谈着。

再过一会儿,翠一定还要坐在钢琴前面进行演奏的。无论如何,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湖是不能接近“史子”的。

可是,一个人在门厅里,容易引人注目,而大湖又想尽量避免给绿宝石饭店的工作人员留下印象。

于是他走出饭店,走进高尔夫球场附属的一家相当大的饭馆消磨时间。

他选择9点这个时刻也不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那位老人大概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老人说话的声音还算清朗,但毕竟是将近70岁的人了。夫人的身体情况好像也不好。

老两口儿住在237号房间,“史子”一个人住在236号房间吧。

假如“史子”是鲛岛史子,而她又知道大湖在这里的话,她一定在等待着大湖前来和她联系!

另外,假如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事实并非如此的话,至少到9点钟以后可以将那个年轻女性引到饭店房间外边来。

大湖来到饭馆角落里的公共电话亭,幸而这里有四部电话,每部都有一个单间。

四部电话都闲着,周围也没有人。这时是9点8分。他拨了绿宝石饭店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请接236号房间。”大湖说。

“236号房间……是成濑先生吧?”

“是的……”

“请稍等。”话筒里传来接线的声音。

“喂,喂!”是年轻女人的声音。一定是她,声音很低,有点儿沙哑。

“是成濑‘史子’女士吗?”

“是的。”

“我是……”大湖想说我是大湖,但没说出来。对方身旁也许有别人,而且她也不一定就是鲛岛史子……

“啊,过去我外出旅游时见过您……”

“旅游?在哪里呀?”“史子”诧异地反问。

“法国……巴黎。”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啊……”了一声,好像是领会了。大湖的心脏感到剧痛般地悸动。

“啊,是前年秋天一起去巴黎旅游过的先生吗?”“史子”以爽朗的声调说。

大湖思忖,她是不是要在和大湖见面之前暂时将一切都隐蔽着不说呢?

“是的,那时是在同一个旅游团……刚才在饭店的餐厅见到了您,就想起了往事……”

“是啊。前不久,那时遇到的关先生也给我打过电话。”

“很失礼,我们能见见面吗?”

“您现在在哪里?”

“饭店的附近。”

“史子”又沉默片刻,说道:

“没关系……我这就到门厅那里去。”

“啊……不,门厅那里不安静,到里边的俱乐部可以吗?就在门厅右边一拐弯儿的地方,那里比较安静……”

“啊,我知道。”从她这一句简单的话里,可以看出她对绿宝石饭店很熟悉。她要是鲛岛史子的话,当然熟悉这里。

“好了,我马上去。”大湖放下话筒,感到出了一身汗。

看来,一点时间也不能耽误了。对方可能以为他就在饭店旁边,因而马上就要去俱乐部了。但是,从饭馆到俱乐部,跑着去也得六七分钟才能赶到。

来到寒冷的户外,全身的汗水变得冰凉。

寒冷的湖风穿过雪松林,吹在走在饭店通道上的大湖身上。

来到饭店俱乐部里后的感觉,和在餐厅完全不同。在这里,沿着三面墙壁稀疏地摆放着桌子,正面是乐队的舞台,现在空着。乐队舞台的前面有一大块空着的地方,是跳舞用的场地。

大湖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即向被橙黄色光线照射着的俱乐部室内扫视了一番。

有四五组客人围坐在桌边。从整体上来说,这里笼罩着静谧的气氛。昨夜来这里看过一眼,也是这样。新年已过,又是上班工作的日子,饭店里好像很冷清。

在稀疏的客人中,没有看到“史子”的身影,她还没来。

大湖放下心来,选了一个旁边没人的座位坐下。

大湖掏出手帕仰起脸来擦拭额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长脸,短发,在黑底儿带花的连衣裙外面,穿着一件大湖面熟的马海毛短外套。她是“史子”。虽然她刚才穿的是套装,但走路的姿势是一样的。

“史子”走到屋子的中间停住脚步向周围扫视。

大湖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史子”会意后向这边走了过来。

看起来她有二十五六或二十六七岁。她的脸虽然长,但面庞很丰满。她柳叶眉、丹凤眼,稍大的鹰钩鼻下边,有一张樱桃小口,尖下巴。若不抱任何成见、冷眼一看的话,她给人一种上流社会家庭出身的小姐的感觉。

“史子”也睁大眼睛注视着大湖。她嘴边虽然也泛着微笑,但因没有回忆起有关大湖的印象,因而笑得不大自然。

“晚上好!很久不见了。”大湖尽量和颜悦色地寒暄着,请对方坐下。

“史子”扫视了一下周围,一看没有别的客人,便缓慢地坐了下来,以努力回忆的目光凝视着大湖。

“您是……说错了请原谅……您是和一位朋友参加旅游团的吗?您的朋友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史子”像是从大湖的面容

上寻找自己的记忆似地低声说。她那有些沙哑的声音,现在面对面听起来,比在电话里更明显了。

在巴黎听到的史子的声音,也是音质低而有些沙哑。

“您……是学校的教师吧?”“史子”接着又问大湖。

大湖一听为之一惊。她是不是以婉转的表现方式开始送来信号呢……?

“我记得您好像是基督教办的女子高中的教师……请问您的大名叫什么来着?”“史子”又问。

“我叫池上。”这是大湖在旅馆的住宿卡片上登记的名字。

“池上先生……我好像渐渐地想起来了,那时候受到了您不少的关照呢!”

男服务员拿来了热毛巾,问他们要点什么。

“喝点什么?”大湖问“史子”。

“啊……我喝什么都行……”

大湖感到喉咙特别干,要了啤酒和冷盘。

他用热毛巾擦着有点儿出汗的手掌,不知是由于惊慌还是焦躁,情绪开始动荡不安起来。

他过去一直认为,如果再次遇到“史子”——不,是看到眼前这个不期而遇的女性,他立即可以判断出是不是在巴比松村遇到的史子。这是一种没有道理的来自本能的自信。

但是,现在和一个“史子”相对而坐,她是不是那天夜里的那个史子,自己却判断不出来了。“史子”的容貌,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但那和目前的事情没有关系,因为在象塔尔宫的黑暗的酒吧间里,史子的面容和身姿都未曾进入他的视觉。

往昔——大湖在学生时代时的一个暑假,他曾和几个朋友去野营,和其他的青年男女一起跳过集体舞。当时,原野上虽然点着营火,但身边却很暗,连舞伴的脸都看不清楚。

奇怪的是,虽然跳集体舞的搭档不断变换,但当最初的搭档又转回来的时候,双方都立刻就会知道。这不是由于数着数儿,也不是互通了消息,而是无言之中的心心相通。每当此时彼此都会感到惊奇,很有意思。

第二天早晨他曾去帐篷里找那位姑娘,但没有找到……

遥远的过去的经验,非常鲜明地重现在大湖的感觉中。

黑暗中的相识,只有在排除一切视觉的情况下才能重现吗……?

不,不会是那样。那天夜里的史子和大湖,通过一种超人的直感和洞察力,彼此的一切都互相理解了。大湖现在仍然相信,那种千载难遇的命运的重逢会来到的。

这种重逢,会在一瞬间完成……

干脆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怎么样?

但是,“史子”若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样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个非常奇怪的印象。

话又说回“史子”要是鲛岛史子的话,她会比大湖更加小心,在确确实实搞清大湖的真面目之前,决不会袒露真情的。即使她掌握了大湖的日程表,还有一个不认识他的面容的问题。不论怎么说,她已经完成了,这是不能忘记的。说句极端的话,她甚至可以怀疑眼前的大湖是不是刑警,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的。

大湖焦躁得陷入了思维摇摆不定、来回兜圈子的尴尬境地。

只有慎重地、慢慢地亮出自己内心意图的办法才是可行的。

服务员送来了饮料和冷盘,往他俩的杯子里倒啤酒。

大湖将酒杯举起,“史子”也走形式地作陪。两人同时将酒杯放到嘴边。

“您和翠是老相识吗?”大湖问。

“啊,您认识她吗?”“史子”向前腆着下颌说。

“不,不认识……只是偶然听说她是这个饭店的老板的女儿,常常来这里弹钢琴。其实,我今天就是来听她弹琴的。”

“啊……她弹得真好!她今天好像是特为伯父而来的。”

“伯父……就是刚才在餐厅的那位……?”

“是的……翠小姐在音乐大学钢琴科上学的时候,伯父是她的导师。后来伯父退休了,现在是大学的理事。翠小姐大概是他最后的一批学生之一。”

“您的伯母也一起来了吧?”

“他们每逢暑假和寒假都来箱根休养,我也陪着来,因为伯母身体弱,我又是在大学里帮助伯父工作的。”

“是吗?这么说来,您和翠小姐很要好吧。”

“不,只是在伯父家和这里见过三次面。”“史子”有点躲避的样子干脆地回答。

即使如此,她还是使大湖联想起另外一个女人。

但是,这种联想,引起了大湖某种不安。

他急不可待地进一步问道:

“您常去法国吗?”

“包括那次旅游共去过三次。”

“有过一个人去的时候吗?”

“没有,都是和朋友一起去,有一次是陪着伯父伯母去的。”

“主要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喜欢巴黎,特别喜欢巴黎南方的近郊。”

他盯着“史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比如卢瓦尔地方、枫丹白露、巴比松村……”

“史子”缓缓地眨了眨眼,说道:

“听说卢瓦尔古城巡礼非常惬意呢!可是我只到过巴黎,其他地方哪儿也没去过。每次都计划去游览一番,但结果都是在圣特诺勒、香榭丽舍等处买东西把时间消耗掉了……”

“史子”说完,抿上嘴笑了笑。

大湖看到她这种表情,猛然想起了刚才“史子”引起他产生联想但想不起来是谁的那个女人。接着,他觉得如鲠在喉,忧郁起来。

那个女人是大湖高中的一个同班女同学。那是他的故乡大分县内陆地区的约有3万人口的村镇的一所中学。他家是一个贫苦的农家,那个女生是该镇一个世代相传的老医院家庭的女儿。这个班里的富裕家庭子女组成了一个小团体。

因此,大湖和她没有深交,彼此也互不关心。

只是有一次,她患肺炎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后来她想借大湖的笔记抄一下。在她看来,虽然平时不常和大湖说话,但因为大湖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最好是求大湖帮一下忙。大湖当然不好拒绝,而且说好了等他把笔记整理好后送到她家里去。

他履行了这个诺言。

初冬一个下雨的寒冷下午,大湖送去了笔记。她将大湖让进会客室,用红茶招待他。道谢过后,她拿出一个在百货公司里用纸包装好的细长的小盒子给了大湖。接下来,大湖感到对方像是希望自己快点儿离开,于是前后总共呆了15分钟的样子就告辞了。

大湖回家以后,打开纸包一看,是一个活芯自动铅笔。

只是这样倒没有什么,但大湖后来偶然听说他送笔记那天正好是那个女同学的生日,当时有好几个同学聚集在她家里,其中还有三个男同学。

当时对方接过笔记道过谢以后,希望大湖快点儿离去的原因,肯定就在这里。

对大湖来说,给他一支铅笔,不如请他参加一下集会更好一些。对此大湖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倒并不是想加入她们的集团,只不过若请他参加一下生日集会,他的心情会好得多罢了……

总之,对借给自己笔记看的同学,招待茶水、赠送礼物这样的礼节,她还是懂得的。大概是家庭出身、经济状况、生活水平,也就是社会地位不同的人,没有在一起交谈的兴趣和感情吧。

听说她高中毕业后上了长崎的女子大学,现在可能是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继承了祖传的医院吧。

大湖在家里是长子,高中毕业后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大学。经他的班主任老师的劝说,以学费以外的一切费用由他自己勤工俭学来解决为条件,他父母同意了他上大学。

他的双亲现在都已去世,家里很少的土地已由他弟弟继承。弟弟一边在工厂工作,一边兼营农业。

现在他眼前正在笑着的“史子”,使他想起了那个医院的姑娘。稍大的鹰钩鼻子,樱桃小口,还有稍带沙哑的文雅的口音,两个人非常相像。

这种面庞,对于大湖来说,象征着女人的一种类型。它唤起他的反抗、焦躁、屈辱感等各种各样的阴暗感情。那是一种象征性的面庞。

说不定在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她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感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是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事实罢了。

这时,俱乐部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是中央部位有聚光灯照着。灯光下出现了四五人的乐队和穿着镶有宝石的衣服的女歌手。演出就要开始了。

大湖他们座位附近的光线很昏暗。他回头一看“史子”,又大吃一惊。

“史子”为了观看演出,挪了挪椅子,后背半向着大湖。舞台的照明灯光斜射过来,正照在“史子”的额头和跷起的二郎腿上。

多么好看的腿呀!纤细、圆润、没有赘肉的线条……

巴黎的暴风雨之夜,史子坐在高靠背的安乐椅子上,在闪电一亮的瞬间,她那雕刻般的纤细的腿和白色的额头的一部分,刻在了大湖的眼底……

眼前这个女人,不是那个史子吗?这个疑问涌上了大湖的心头。刚才那种浮光掠影的谈话,虚假的笑声,难道都是史子韬光养晦的演技吗……?

在黑暗的隔绝下,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也许她会表露出她就是史子的说明吧?

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重现那天夜里的纯真和热情吧?

或者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对她的面容和说话的风度,以及它们所象征的她的内心世界有了一定的认识,因而过去那陶醉的心境不可能再现了吗?

不,不会是那样的。在那种精神和肉体的一体感再现的瞬间,她的容貌和声音,一定会变得更美好,从而也将对她产生新的认识。

即便是有充裕的时间和机会相处在一起的男女,在相互产生爱情之前,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大程度的正确认识呢?

总之,必须在光线昏暗的时空中,好好观察、分辨她的音容笑貌。

就在大湖凝眸注视看她的时候,她放下二郎腿,身子转向大湖。

“啊,我该告辞了。”

她借着灯光看了看手表。

“到给伯母吃药的时候了。伯母有哮喘病,今天情况特别不好……”

言外之意好像在说:明天再……

大湖心里一闪:再找一次机会……

“今天晚上突然把您叫出来,非常失礼。”

大湖平静地寒暄着。

“您在这里还呆几天?”

“可能呆到后天。”

“是吗?……我住在箱根旁边的一家叫‘麓馆’的旅馆里……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再到这里见面好吗?”

“史子”和蔼地微笑着稍微点了一下头。她的这种表情,又使大湖想起了那家医院的姑娘递给他活芯自动铅笔时的面庞。

“那么,再见吧。”

这时,大湖叫住了刚迈开步的“史子”说道:

“很冒昧,请问您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呀?”

“是‘文子’,文章的文加个子字。”

“啊,我还以为是历史的史字呢。”她又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地走了。

第二天是2月1日,大湖呆在旅馆的房间里没有出门。他刚刚来到箱根的那天,乌云低垂,像要下阵雨的样子,但从昨天天气逐渐好转。今天晴空万里,气温也有些回升。

他一整天关在狭小的房间里,女服务员对此好像感到有些奇怪,大湖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但他还是控制着复杂的感情,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因为他在期待着:昨晚“史子”虽然十分注意控制着自己意思的表达,但假如她确信自己就是大湖浩平的话,也可能悄悄地前来和自己联系。

昨晚临别的时候,他说出了“史子”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既然不是对方的名字,那么,那就只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信号了。但是,一直到晚上,对方始终没来联系,连电话也没打来。

晚上9点过后,大湖又来到绿宝石饭店的俱乐部。路过餐厅的时候,他向里边看了看,没有看到翠和文子的身影,但看到了昨天钢琴演奏开始之前在走廊里和翠站着谈话的那个30多岁的男子,他正一个人在昨晚他坐的墙根的桌子那里吃饭。

俱乐部里边比昨晚还要寂静。

大湖觉得,约文子再次见面,应该选个别的地方,他后悔约她还到这个地方来。又不是住在这里的客人,这样频繁地进进出出,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现在想来,最初若投宿在这里可能才是上策。

昨晚是一时没有想到其他适当的地方,今晚若文子再到这里来的话,可以带她去一个适合两个人谈话的地方。

好像自己尽搞不明智的事情。

然而,出入绿宝石饭店的次数多,也没有必要那么在意因为自己。他这样宽解自己。但他还是想和“史子”取得联系。

晚上9点半时灯光开始变暗,演出开始了。他等到了10点半,文子还没来。在这段时间里,他感到自己逐渐恢复了冷静和判断力。

那个女人终究不是史子。两个人的名字读音相同,这纯属偶然巧合。这个读音的名字并不少见。

大湖还以为史子魔法般地神通广大,一切都能未卜先知,因而才来到这个饭店的呢!不知自己是怎么啦,大概是过于性急、过于兴奋了吧。

文子的腿的优美线条和留在大湖印象中的巴比松村的那个女人的腿的线条是否一样,实际上是不能马上判断出来的。必须承认,自已对自己视觉记忆的自信是完全不可靠的。

无论如何,成濑文子那样的女人,在什么时候都决不会变成史子的。

另一方面,大湖一次也没能具体地想象出史子的容貌。

得出这种结论以后,大湖心中有了一种既复杂又安心的感觉。

10点半演出结束,大湖离开俱乐部。

一走出走廊,他的心情又焦躁起来。

来到箱根,今天是第三个夜晚了。明天再不回福冈,妻子也许会感到奇怪。今天中午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了明天可能回去。寒假已经过去,大湖不久即将上课,学校方面也可能有事情。

在这三天里头,大湖亲眼见到了永原翠,并且知道了她的住处,但始终没见到史子的影子。

还是要从调查翠的人际关系入手。史子和翠有密切关系,这是肯定无疑的。

大湖回到门厅,正好看到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从他眼前横穿过去。是昨天和翠站着谈话的那个人,刚才还看到他一个人在餐厅里边吃饭。

他从饭店客房的走廊里出来,向对面的通道走去,转眼就不见了。

大湖停住了脚步。

他回想了一下那个人和翠在一起时的情景。当时他只注意了翠的情况……从那个男子说句笑话引起翠发笑及他们分别时的情景来推测,他俩相当亲密,关系很融洽,但也不像是情人关系。那男的坐在只能看到翠的背影的地方听她弹琴时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悠闲。他一直看着翠的背影,只要她弹得稍微出现一点错误,他的嘴边就露出轻蔑的苦笑。

大湖伫立片刻之后,跟着那男的来到L型走廊。在黑暗的拐角处,他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了。从昨晚追着文子到她的房门口以后,他一直没有再戴墨镜。

这里有游艺室和卖杂志、药品的小卖部,斜对过的二扇门上贴着旧式的“Bar”(酒吧)字的银字招牌。从餐厅到这里,给人以老式建筑的感觉。

这里有自动赌博机和台球游艺室及小卖部。他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大湖推开了酒吧的门。

酒吧呈窄长形,有一个柜台,非常朴素简陋,青白色的日光灯照得室内凄凄凉凉。

刚才的那个男人坐在最里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电话听筒正在说话。另外还有两个男客人坐在中间的座位上,一边谈话一边喝酒。

大湖走过去,果断地坐在了里边那个男人的身旁。这个酒吧,和餐厅一样,也是面向庭院和远方的湖水。那个男人的背后就是酒吧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通向庭院的玻璃门,从窗帘的缝隙借着庭院的灯光就可以看到栽着矮树的斜坡地和暗黑的湖面的一部分。风吹得门不时轻轻作响。

柜台里穿着白罩衣的半老服务员走过来,表情严肃地问大湖要点什么。

这时,大湖一眼看到邻桌上有一个加冰威士忌酒杯,旁边还有一个带有白色标签的酒瓶。看来这个人酒量很大。他可能是吃过晚饭回房间呆了一阵以后,又出来喝酒的。

大湖要了酸威士忌。他虽说不讨厌喝酒,但酒量不大。另外,今天要有所克制。

邻座的男人在电话里谈的好像是商务方面的事情,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话里夹杂着外国语,大概是专业用语,有时说出美元、马克等词。他的职业种类难以推测。

他打完电话以后,好像喉咙干了,大口喝起酒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湖就坐在他身旁,于是扭过脸来。他头发有点儿弯曲,宽额头、大眼睛,额头和面颊丰满而光润。他肥胖的躯体穿着深色西服,西服的料子和深红底带银白点的领带看来都是经过精选的。

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大湖微笑致意,对方也善意地看着他。

不出大湖所料,他大口大口地喝酒,一会儿就喝完了三杯加冰威士忌,并又向服务员竖起一个手指,要第四杯威士忌。

服务员告诉他已经喝干一瓶了,他便让服务员再拿出一瓶来。服务员打开瓶塞,倒了一杯以后,将刚才那个酒瓶口拴着的白色标签移到了新酒瓶上。标签上的字,从大湖坐的位置看不清楚,肯定是他的名字。从这种情况可以看出,他是这个饭店的常客。

他放下酒杯,将双肘支在柜台上,点着香烟,美滋滋地向前方吐出烟雾。

“啊,很失礼……”大湖抓住时机说。对方将靠大湖这边的胳膊肘儿撤出柜台,转过身用大眼睛看着大湖。

“是这样,昨晚我看到您和永原翠小姐在门厅里站着谈话……请问您和她很要好吗?”大湖用手轻轻地扶了扶墨镜,很客气地用关西口音问道。

“啊,我们是老相识了。”

“是吗?啊,她钢琴弹得太好啦,我想,今晚要是能再听一次就好了,可是……刚才我在那边看到了您,想问问您……其实,我是追着您来的。”

话是不是说过头了?……大湖心里一紧。

“有话问我?”那男的笑了笑,他的眼神儿令人起敬。他显得有点儿傲慢,但情绪很好。出自单纯的好奇心似地,他等待着大湖的下文。

“唉,我叫山下,在琵琶湖那边经营一个小型俱乐部。……很失礼,请问您贵姓?”

“我叫梅崎,东京人。”

大湖装做拿名片的样子。对方也将手伸进衣服里边的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面。

“哎呀,对不起,我把名片夹放在另一个上衣口袋里了……”

梅崎的名片上印的是:“OS商会常务董事·梅崎定男”。

“你们经营什么业务?刚才听您打电话挺难懂,有好多专业词汇……”

“我们是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从西德进口一些多少有些特殊的农业机械。”

“啊,是吗。话再说回来,我想请永原翠小姐和我们俱乐部签个合同,您看能行吗?”

“在琵琶湖那边吗?这……恐怕……”梅崎一边喝酒,一边半苦笑般地摇了摇头。

“昨天我向饭店的服务员打听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是饭店老板的女儿,音乐大学毕业,只是在高兴的时候来这里弹弹琴……”

“是这样。她不缺钱花,自尊心又很强,到关西去,大概她不会答应。”

“要是东京呢……?”

“她音乐大学毕业以后,在东京一家会员制俱乐部里弹过琴,因为父亲反对,才勉勉强强地回到此地。现在她私人教两三个年纪很小的弟子,恐怕是因为她的寂寞无法排遣吧。”

谈到翠的时候,梅崎的口气有点儿那个,给人以他俩有距离、合不来的感觉。他那微醉的眼神里蕴含着他听到翠弹错琴时表现出的那种轻蔑的苦笑的影子。

“听说她有一个妹妹,是吗?”

“是的,比她小两岁,传说她俩是异母姐妹,可是长得很像。”

“她们大概有多大年纪呀?”

“翠大概是27岁,茜大概就是25岁吧。”

“妹妹也是搞音乐的吗?”

“不是,好像是搞绘画的。”

“她们俩都是独身吗……?”

“是呀。”梅崎又以苦笑的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那么可爱的女性,一定有未婚夫了吧?”

自己这么性急,会引起梅崎的注意吧?……可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遇不到可以打听翠的情况的人了。

大湖要了第二杯酸威士忌,接着说道:

“想冒昧地问一下,梅崎先生会不会……?”

“不,不,您一看就知道我是有妻室的人。”梅崎让他看了胖胖的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的白金戒指,并晃了几晃。

“不客气地说,您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吧?”大湖边说边笑着注视着梅崎。

“真的是这样,不信您直接去问问她……”

梅崎因为酒喝多了,动作有些迟钝地回过头来向门口看了看。他是不是和翠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呢?

大湖现在的心情是要抓紧时间在翠出现在这里以前,尽量多问一些事情,然后再离开这里。他对与翠直接见面具有一种奇怪的胆怯和警戒心理。她的面容,已经刻在大湖的眼底了。

“那么,翠小姐已经有了意中人吗?”趁着对方感觉迟钝的机会,大湖果断地问道。

“不,现在还没有。追她的人可能很多,但她是一个阅历不够,自尊心又很强,而且没个准脾气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

“直到现在……?”

“过去她好像喜欢过一个男人,可是对方有妻子,他俩不能结婚,她可是真心喜欢那个男人。”

梅崎脸上那讥讽的笑容已经消失,他仿佛在回忆自己过去的隐私,那忧郁的眼神死死盯视着柜台里边货架上的一个点。

“……?”

“但是,他死了。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件了。”大湖为了掩饰突然产生的紧张情绪,喘了一口气,一边拿起酒杯,一边问道:

“您说是事件……死的方式异常吗?”

“是煤气中毒,在自己家里工作的时候……他的主要工作好像是翻译法国文学著作,他还在新剧剧团当过导演,而且是这方面的知名人士。”

“他的名字……?”

“他叫久米伦也。他死的时候才三十四五岁。”

这个名字,大湖也有模糊的记忆。两年前他住的福冈当地的报纸也报道了那次事件,大湖好像也看到过。

“啊,想起来了,最后说是一次事故。”

“是事故?是自杀?还是他杀?这在当时议论纷纷。他住在四谷的公寓里。那天傍晚夫人回家时看到他倒在工作室里。煤气炉的火灭了,煤气充满房间。——结果,什么证据也没有找到,最后定为事故死亡。在这过程当中,翠受到了严格的调查。”

梅崎好像有一种嗜虐的快感,说话的声音带点鼻音。

“久米家里有妻室,他与翠是见不得人的关系,据说翠有痴情纠葛的犯罪嫌疑……”

“啊……”

大湖不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的意味,梅崎大概是不会理解的。

“……在两年前她杀死了一个人……警方进行过调查,没有掌握她杀人的证据,但是我……”

史子的声音又从大湖记忆深处向他诉说着:“从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一定要将她杀死……”

片刻之后,大湖以生硬的语调问道:“那位久米伦也先生的遗孀,现在还住在东京吗?”

“啊,这个我可……”

“说不定她继承了丈夫的事业,也在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吧……?”

大湖浩平在箱根住了三夜以后下山了。

回顾一番,他当初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他来箱根的目的是:调查绿宝石饭店的情况,看一看“永原翠”,尽量搜集一下关于她的情况,调查清楚她是不是像史子所说的那样的女人,还有就是探询一下史子的下落……

绿宝石饭店的情况大体上了解了,在饭店北边一点的翠的住家的位置也知道了。

观察翠的面容的机会也得到了,一次是她在饭店餐厅入口处和梅崎站着谈话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她弹钢琴的时候。

翠的外表虽然具有华丽而具诱惑性的气质,但她体内有的却是一颗冰一样的心和傲慢的性格。

而且,和她有密切关系的男人,于两年多以前惨遭横死。

昨晚听到梅崎说了这些以后,大湖便向他告辞后走出了酒吧。虽说对方醉得不轻,但若再继续问下去,他大概也会感到诧异。大湖真自己的异常反应被对方觉察出来。翠像是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似的预感也迫使他尽快离开了那里。

不,自己刚才的表现大概已经引起了梅岭的怀疑。但是,即使警方向梅崎问到自己的情况,他的回答也只能是一个“在琵琶湖畔经营俱乐部的、说话是关西腔的叫山下的人”。

归途大湖是坐的公共汽车和小田急的特快列车。中午刚过到达新宿以后,他就坐出租汽车到区立图书馆查阅过去报纸的缩印版去了。

他根据去年10月史子说的“两年前”和事件发生于使用煤气炉的

季节等情况,查阅了大前年10月末到11月的报纸的社会版。

很快就查到了197X年10月29日日报刊登的那则消息。可能是因为那天没有重大事件吧,这条消息比想象的要醒目得多,用的是双栏通栏标题,报道了翻译家久米伦也煤气中毒致死事件。

报道的内容比较简略:10月28日下午7时左右,妻子悠子(27岁)从工作单位回四谷公寓的家里后发现书房里充满了煤气,久米倒在草席上。煤气炉的阀门开着八成,火没有点着。悠子马上关上阀门,叫了急救车,但久米已经死了。死因是煤气中毒,估计是下午6点左右死的。

据悠子说,久米没有急着要自杀的理由,也没有发现遗书。从煤气炉上坐着水壶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水壶里的开水溢了出来将火浇灭了,因久米没发现而造成了死亡事故,但死亡原因仍在调查中……

在上述内容的记事后面,介绍了久米伦也的简历:

久米伦也194X年生于东京,现年34岁。S大学法文科研究生院毕业后,任该校助教、讲师。后来应“加尔丹”剧团的聘请任导演部成员。在翻译法国小说和戏剧的同时,还发表诗歌作品。

在两天以后的日报上,又登载了短小的连续报道,简单介绍了久米伦也的死由于没有自杀或他杀的根据,因而断定为事故死亡的情况。

“妻子悠子,当时27岁……”大湖自言自语地说。

“久米悠子……”

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格兰香水的香味,忽然又飘荡在大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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