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时间还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来了。他是管刀具的,总是来得很早。这会儿,车间里静悄悄地,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砂轮机,开始给上班的工人们磨刀具……

砂轮机轰轰响着,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的火花从砂轮机上飞出来,火花映着他那黑黑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他的脸就是一个时代。

这时,车间调度走了进来。他上前关了砂轮机,而后叫道:“白师傅。”

白占元转过脸来,怔怔地望着他……

车间调度说:“别忙了,厂长叫你呢。”

白占元问:“这会儿?”

车间调度说:“就现在。去吧。”

白占元恍然说:“是退休的事儿?不还差几个月的吗?”

车间调度说:“去吧。厂长说想找你谈谈,你去了就知道了。”

白占元放下手里的刀具,惴惴不安地朝厂长办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里像是压了个秤砣……走上厂办公楼,来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前,他又站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敲门。

刚敲了两下,屋里应声说:“是白师傅吧?请进请进。”

厂长中等个子,穿着一身合体挺括的西装,显得精明干练。他一见白占元进来,忙起身让座,倒水,很热情地说:“坐,坐。白师傅请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没抽出空来……”

白占元站在那儿,很拘束地望着厂长,说:“赵厂长,找我有事?”

厂长忙过来扶他坐下,说:“白师傅,你是咱厂的功臣,怎么能让您站着呢?坐下说,快坐下。”

白占元坐下来,望着厂长,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

厂长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接着说:“白师傅,身体怎么样?还好吧?”

白占元忙说:“还行。没啥病儿。”

厂长郑重地说:“白师傅,你是老同志了。是咱厂三十年的劳模。大家都很敬重你。多少年来,你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三十年了,不容易呀!我虽然调来得晚一些,也听不少同志讲过。现在……”

白占元抬起头,说:“厂长,是不是让我退休?”

厂长摆摆手说:“是啊,是啊,你的年龄我知道……”

白占元很羞涩地说:“我、我、还差着几个月呢……”

厂长说:“这我也清楚。论说,是该让你休息了。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该让你歇歇了。可是,我们都不舍得让你走哇。厂里研究多次,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白占元脸上抽动了一下,很痛苦地说:“厂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我,我服从厂里的决定,啥时叫我退,我……退。”

厂长说:“白师傅,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厂里不想让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劳模,咱们厂就你一个保持了三十年劳模的荣誉。我们是想把你留下来,作为一个例外留下,我现在就是征求你个人的意见。看你……”

白占元脸上有了喜色,问:“真的?”

厂长点点头,说:“有个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给你。这个工作责任重大,不知你愿不愿接受?”

白占元说:“你说吧,厂长,只要是我能干的……”

厂长说:“最近一个时期,厂里不断丢失东西。保卫上的几个小年轻,吊儿郎当的,很不负责任。是不是内外勾结,目前还没有证据。不过,据人反映,还有成车往外拉东西的事发生,这事正在调查……现在,是到了严格厂规厂纪的时候了。厂里准备派你去看大门,当三个班的值班长。你看?”

白占元马上说:“行啊。干啥都行。”

厂长语重心长地说:“白师傅,厂里这份家业就交给你了,这是国家财产,责任重大呀!必须严格出门证制度,严格登记制度。没有出门证,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个厂长交待的,包括我在内,不见手续,一律不能往外拉东西!”

白占元站起身说:“厂长,你放心吧。”

在医院病房里,林晓玉头上的伤已完全好了,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经去掉了,只是目前还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两只耳朵上塞着耳塞,正歪着头听音乐……

这时,小田提着打好的两瓶开水走进来。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晓玉了,一有空他就往医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楼的人说什么了。他把水瓶放在床头柜上,又忙着去倒痰盂。

林晓玉在床上直了直身子,说:“小田,你来你来。”

小田来到了床前,林晓玉又拉拉他说:“坐下嘛。”

小田有点扭捏地在床边上坐下来。林晓玉说:“你听过喜多郎的带子吗?”

小田摇摇头说:“没有。喜多郎是谁?”

林晓玉笑笑说:“真是的,你连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见你没欣赏过高品位的音乐。告诉你吧,喜多郎是个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乐家。我最喜欢听他的带子了……”说着,她取下耳机递给小田:“你听听……”

小田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

林晓玉问:“怎么样?不错吧?”

小田取下耳机,好一会儿才说:“……嗯,有点苍凉的感觉。”

林晓玉俏皮地说:“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有。但不准确。你再听,再听……”

小田又戴上耳机,一边听一边偷眼看手腕上的表,表针上的小红箭一嗒一嗒走着……

林晓玉在一旁看着他。一会儿,就急不可待地问:“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小田戴着耳机,一边听,一边不解地问:“什么,听到什么?”

林晓玉说:“时间哪,时间。你没听出来吗?最博大的是时间,最残酷的也是时间,谁也无法穿越时间……”

小田却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机,说:“哎呀,不好,我该走了,上班时间快到了!小玉,我走了,走了……”说着,放下耳机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林晓玉很无趣地摇了摇头……

夕阳照在高高的厂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灿灿的余辉……

车间里响着一片机床的轰鸣声。上前夜班的工人们又开始了紧张的劳作。班永顺站在一台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个机件的外圆,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他扭头一看,只见有个工人正在车间门外跟他摆手,这人一边摆手一边说:“老班,班师傅,徐厂长找你呢,快去吧。”

机床轰轰响着,老班没有听清,他两手捂着耳朵,问:“啥事儿?”

旁边开20车床的梁全山给他传话说:“好事,副厂长叫你呢!”

班永顺关了机器电源,用棉纱擦了擦手,喜滋滋地去了……

一个工人见老班走了,赶忙对梁全山说:“老班这家伙,跟厂长拉上关系了!”

梁全山一边忙着,一边随口应道:“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分上房了。”

那人说:“回来叫他请客!”

傍晚,在厂职工食堂里,工人们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厅的饭桌上吃工作餐。厂里新近规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顿工作餐。食堂里一时很热闹,有的在吃,有的吃过了在洗碗……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们围在一个桌上吃饭。他们边吃边聊,只有老班低着头一声不吭。

梁全山吃完了碗里的饭,敲了敲碗说:“今天是怎么了?有人有了喜事,咋连个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请客了?”

于是,小田也起哄说:“对对,班师傅请客。房到手了,还不请客?”

另一个工人说:“请客!下了班就去,就这几个人了,撮一顿!”

这么一说,谁也没想到,老班抬起头,竟然满脸是泪,他哭了!

一看他这样,众人都有些尴尬。梁全山说:“老班,不就是一顿饭吗?不请算了,值得这样?算了,算了!”

周世中看他脸色不对,忙问:“老班,到底怎么了?”

班永顺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是我不想请客,那房子的事,吹了……”

梁全山说:“不会吧?今儿个,徐厂长不还找你吗?”

班永顺说:“就是他告诉我的,那套房子让赵厂长占了。”

小田一拍桌子,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梁全山摇摇头说:“地方上这事儿,嗨!定金都交过了……”

周世中说:“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

班永顺说:“徐副厂长今天把我叫去,说房子让厂长给占了。但是,名义上说是给市里一个什么人的,把房子换到了市里。他说,其实是厂长的一个情人占了。绕这么一个大弯,是为了遮人耳目,其实是让厂长的情人住。他还说,厂长是金、金屋啥……”

小田马上说:“金屋藏娇!”

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说:“不会吧?”

一个工人马上说:“怎么不会?现在是谁变蝎子谁蛰人!”

周世中问:“那,徐厂长最后怎么说?”

班永顺苦着脸说:“徐厂长说,这事,他也无能为力。人家是一把手。还说,要么,把定金还退给我,要么,他让我去市里告他……”

梁全山说:“这事,也没个真凭实据,怎么告?就是告也告不响啊。除非有真凭实据……”

班永顺说:“徐厂长说,这种事只有上头来查,上头只要来人查,一查一个准。他还说,厂长的情人已经来了,这会儿就在那套房里住着,一抓一个准……”

那个工人来劲了,说:“老班,上!找些工哥们,捉个狗日的!让他光着屁股亮亮相!到时上头一查,房子自然就归你了。”

梁全山也激动起来,说:“这事行是行,必须计划周密,不能跑风。我当过侦察兵,这事我有经验。弄不好还坏事呢!有地址没有?”

班永顺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徐厂长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

小田忽然说:“哎,我听说赵厂长跟徐厂长有矛盾……”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说:“老班,这事你先别急。该上班了,等下了班。咱好好合计合计再说。”

众人都站起来了。这时,梁全山伸出一个指头,小声说:“保密,保密。这事暂时保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个人在一栋公寓楼的拐角处蹲着。按梁全山的说法,他们是“侦察”来了。他们已“侦察”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侦察”。他们三人中,最热心最激动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着那栋楼。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愤愤不平。只有老班一个人苦丧着脸,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时,公寓楼上走下来一位气质高雅、仪态大方的女人。这女人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人长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蹲在拐角的老转第一个发现“目标”,他激动地回头说:“出来了,出来了……”

接着,他又报告说:“就是她,就是她!”

老班伸头看了看,又吓得缩了回去,慌慌地说:“咋办?咋办……”

梁全山指挥说:“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儿……”

老班连声说:“这,这,这……”

梁全山发火了:“老班,这可是为你呀!到关键时刻了,你。算了,算了,我去吧,你也没有经验……”说着,急急地从拐角处推出一辆车子,说:“你俩回去报告,我跟着她,看她上哪儿……”

那女的骑车在前边走,老转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着。跟着,跟着,他一不小心车子一歪一歪地撞在了电线杆上!他下车一看,裤子挂烂了,露着大腿,他沮丧地骂了一句。

小田又到医院里来了。现在林晓玉能下床了,小田每天都来扶她学走路。

在一个花坛后边的林荫道上,小田扶着拄拐杖的林晓玉,一步一步地走着……

小田一边扶,一边还鼓励说:“坚持,坚持。不错,不错。医生说必须坚持锻炼……”

林晓玉累得出了一头汗,很委屈地说:“这腿怎么就不听指挥呢?”

小田说:“走走就听指挥了。只要坚持。”

林晓玉说:“什么逻辑?”

小田说:“生命在于运动嘛。”

林晓玉笑了,说:“哟,还有理论根据哪。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小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夜、夜大。”

林晓玉随口取笑说:“原来是个杂牌军……”

小田不吭了。

又走了几步,林晓玉说:“怎么,不高兴了?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哪?”

小田说:“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规大学。”

林晓玉忙解释说:“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见前边有个水泥椅,小田说:“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再走。”

林晓玉坐了下来,看小田仍然站着,说:“你也坐吧。”

小田说:“我不累。”

林晓玉说:“还生我的气呢?对不起啦。”

小田说:“生什么气呢?我真的不累。”

林晓玉说:“你昨天没来,家里有事吗?”

小田说:“家里没啥。”停了一会儿,他说:“厂里有点事。”

林晓玉问:“加班了?”

小田忍不住,说:“告诉你吧,我们厂长搞了个情人……”

林晓玉笑着说:“呵,你们厂长还挺浪漫!”

小田愤愤不平地说:“太不像话了!他把本来要分给我们车间一个工人的房子抢占了,搞金屋藏娇……我们已调查好了,准备告他哪。”

林晓玉不以为然地说:“厂长有个情人算什么?你这观念也太落后了。”

小田说:“他这是腐败,是不正之风,是……”

林晓玉说:“人家有个情人,碍你什么事?我希望你别管这件事……”

小田问:“怎么了?”

林晓玉说:“都什么年代了?人应该有更多的理解嘛。别动不动的就干涉人家……”

小田闷了一会儿,生气地说:“你的观念新……”

林晓玉赶忙用英语说:“SORRY(对不起),SORRY(对不起)。”

此刻,李素云家里,正在开一个很秘密的会议。

门是关着的,窗帘是拉着的,屋里坐着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梁全山很兴奋地对众人说:“这可是有证据了,实实在在的证据。那个地方我们已经侦察清楚了。厂长去了两次。一次是一个多钟头;一次是三个钟头,好家伙,小半天了!每次都是厂长先下来,隔十分钟后,那女的才出来。一捉一个准!”

李素云说:“我也侧面打听了,那女的好像叫冯茜,说是市里一个什么人的妹妹。”

这时,小田站在门外敲门,李素云紧张地问:“谁呀?”

小田说:“是我,小田。”

李素云这才把门开了,说:“快进来吧。”

小田小声问:“怎么样?”

李素云说:“正商量呢。”

小田进来后,本想说点什么,一看他们都很严肃,也就悄悄地坐下了。

李素云问大家:“喝水不喝?”

班永顺说:“不喝,不喝,光尿……”

这话说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没人笑,也不敢笑了……

白占元说:“我看,厂长这人不赖。我也不是替他说话。他干这事确实不该。可咱厂先后换了四任厂长了,这么一弄……”

周世中说:“师傅说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这些年,自赵厂长来了以后,厂里效益不错,工资没说的,奖金月月发。别的厂,咱们大家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虑后果,这么一闹腾,就把厂长弄臭了,人一臭,也就毁了,没法再在这儿干了。两千多人的厂子,折腾来折腾去,厂子也就毁了……”

李素云接着说:“我也听说赵厂长跟徐厂长有矛盾。原来徐是第一副厂长,想当厂长没当上,可厂长来了之后却让他去管后勤杂务,把他的权力收了不少,徐厂长很不满意,一直在暗里跟他斗。还有人说,徐厂长这人特爱占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听徐厂长的。这有点借……”

小田马上说:“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其中之一计。”

梁全山说:“看看,看看,说着说着,一会儿风向可变了。地方上这事儿,真不好说,讨论来讨论去的……”说着,他摇摇头,“哼”了一声:“要搁部队,一个命令下来,说干就干,没那么多穷讲究。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了,你们又想打退堂鼓?怕了吧?怕厂长报复,是不是?老班,这可是你惹的事,你说,你要说算,咱就算!”

班永顺说:“谁,谁怕了?这,这不是……正商量吗。”

白占元说:“不是怕。你说,倘为这套房子,弄得厂长人不人鬼不鬼的,他还有脸在厂里干吗?”

小田看看众人,犹犹豫豫地说:“有人说,现在这社会,当官的有个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马上说:“这叫啥话!那是胡来!”

李素云接着说:“就是,都成流氓了,那叫啥社会!”

梁全山说:“看看,都说不怕,又都说不对。事到节骨眼上了,又都这这那那的。这不是腐败这是啥?明明显显的腐败!上头提倡反腐倡廉,对不对?论说厂长对我个人也没什么,月月发工资,发奖金,有些厂子还发不了工资呢。我也觉得厂长不错。可这是原则问题!”

小田说:“我看梁师傅说得对。”

白占元生气了,说:“照你们这么说,非得把厂长弄臭?非得让厂里发不下来工资?非得让再换一任厂长?要是这样弄,想干你们干吧,我不干!”

梁全山马上说:“师傅,我可没这么说。我也没想把厂长弄臭,让厂里发不下来工资。这都是老班的事……”

班永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苦愁着脸说:“那,那,这事就算了?”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事是你闹起来的,这会儿你又说算了……”

小田说:“我看,就是咱们不管,那徐厂长也不会饶他。情看了,这事非闹起来不可……”

班永顺说:“就是。徐厂长给好几个人都说了。他还说,让我跟管理上的一些人多联系联系,互相通通气……”

梁全山说:“对呀!咱不管,有人管;咱不告,有人告!徐厂长手下有一拨人呢!看吧,这事早晚会闹起来!老班,这样,你说窝囊不窝囊?”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

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了哭闹声!众人忙跑出来,一看,见王大兰正在打儿子呢……

几天来,王大兰一直憋着一肚子火。礼没少送,胡辣汤也让人喝了两年,房子眼看到手了,盼着盼着却盼来了一场空!她心里的气没处撒,就打孩子!她一边揪着小振明用扫帚没命地抽他,一边喝道:“跪下!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小振明一边哭一边手捂着屁股跪下了……

众人围上来,忙拉住说:“咋回事?打孩子干啥?”

王大兰气嘟嘟地说:“打?打还是轻的。不争气,在学校里考试考得一塌糊涂!将来还跟他爸那样,窝囊一辈子!”

班永顺急了,反反复复说:“你打孩子干什么?有气往我身上撒,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素云上前把孩子拉起来,说:“这回没考好,下回考好就是了。”接着,又问孩子说:“振明,给阿姨说,考了多少分?”

小振明哭着说:“99。”

李素云又问:“那一门呢?”

小振明擦着泪眼说:“也是99。”

李素云诧异了,说:“嫂子,你是疯了?考这么好的成绩,你还打孩子?”

王大兰说:“99分算啥?给他定的是考第一,他咋没考第一?前头双百分的有六七个呢!素云,你想想,咱是工人家庭,没后门没啥的,不自己考第一,将来能上大学吗?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跟他爸一样。”说着说着,竟掉泪了。

众人都说:“算了,算了,考这么好的成绩,夸都夸不及,你还打?多争气的孩子呀!恶气没处撒,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呀……”

王大兰心里疼孩子,嘴上却说:“打?下回考不好,就别回来!”

孩子回屋去了。王大兰也回屋去了。众人又返回李素云家,重新坐下来,一个个怅怅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周世中,这会儿说话了。他说:“大家都说了,我也说两句。我看这个事,咱们得管。老班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是管不管的问题,是怎么管,咱们得有个万全之策。目的只有一个,是把该分给老班的房子给争回来。然后才是其他……”

这么一说,老班眼亮了,众人的眼也都亮了。

王大兰回到屋里,看了看儿子,仍是很严厉地说:“把裤子扒下来!”

小振明怯怯地望着妈妈,哭着说:“妈,你别打我了,我改,我下回一定考100分……”

王大兰心一软,低声说:“妈不是打你。把裤子扒下来,让妈看看……”说着,王大兰俯下身去,把儿子的裤子扒下来,心疼地看着,见儿子屁股上一片红肿。她的眼湿了,问:“疼不疼?”

小振明抽泣了两声,没有吭声……

王大兰流着泪说:“都是妈不好,妈不该打你……”说着,竟扬起手,“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脸来!一边打一边哭着说:“孩子,都是你爸妈没本事呀!房子小,孩子连个学习的地方都没有。要怪,就怪你爸妈吧……”

小振明忙抓住妈妈的手,哭着说:“妈,你别打了,别打了,我下回一定考全校第一……”

王大兰抱住孩子说:“好孩子!”

星期天的傍晚,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旁,早已做好准备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周世中看看众人,说:“齐了吧?咱们到时候,看情况行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一个目的……”

李素云犹犹豫豫地说:“我就不去了吧?我跟着,不大合适……”

周世中说:“去吧。有个女同志跟着,好说话……”

于是,众人骑上车子,朝着那栋公寓楼走去。到了地方,临上楼的时候,小田提醒说:“三楼,别弄错了,是三楼右首……”

他们六个人往楼上走去。刚走了两三级台阶,班永顺心慌起来,说:“我这腿、这腿,怎么发软呢?”

梁全山说:“这人,到地方了,又屙稀屎了!”

周世中扭头看了看他,说:“要不,老班,你在下边等着吧。”

班永顺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腿,就是这腿……那,就,我一个儿?”

周世中说:“让小田在下边陪着你。小田,你也留下吧,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

小田说:“好,好。我陪班师傅。你们去吧。梁师傅知道地方。”

四个人来到三楼,喘了口气。梁全山说:“就是这儿。敲吧!”说着,就要上前敲门。

周世中拦住他说:“你别敲,让素云敲。”

李素云看了看他们,迟疑了一下,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那个名叫冯茜,穿戴十分讲究,很有些傲气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处。她仅是略微怔了一下,问:“你们找谁?”

李素云想说,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我们……”

周世中接着说:“我们是柴油机厂的工人……”

冯茜疑惑地“噢”了一声,却仍是很大方、很镇静地问:“找我?”

周世中点了点头。

冯茜双手抱膀,眼里出现了一丝警觉,问:“有事吗?”

周世中说:“我们想跟你谈谈……”

冯茜眼里渐渐出现了敌意,冷冷地说:“谈什么?我并不认识你们……”

周世中仍然说:“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谈?”

冯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周世中指指白占元,郑重地说:“这是我们厂的老工人,三十年的劳动模范。(接着,他又指指李素云)这是我们厂的工会委员,车间质量检验员。(而后,他又指指梁全山)这位是转业军人,也是厂里的生产骨干。至于我,是二车间的车工班班长,我叫周世中。我们几个人来,是想代表全厂职工跟你谈谈……”

冯茜眼睛里仍存有敌意。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把门打开,说:“那就请吧……”说着,身子一扭,头前走进去了。

几个人进得门来,愣愣地站在那儿。冯茜一指沙发,淡淡说:“坐吧,随便坐吧!”

几个人互相看看,依次坐了下来。接着是一片沉默。梁全山忍不住了,首先发问说:“请问,怎么称呼?”

冯茜看了看他,用半嘲弄的口气说:“有这个必要吗?你们不是想谈吗?说吧。”

梁全山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刚想发作,李素云赶忙扯扯他的衣裳角,梁全山不再吭了。

周世中说:“同志,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姑且称你为同志吧。我们这次来,是有点突然了。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你原谅。我们知道,你跟我们厂长很熟……”

冯茜马上反问道:“熟又怎么样?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世中并不理会她的语气,接着说:“熟,说明你了解他的情况。可有些情况,你还不一定了解……你听我说。在赵云峰厂长没来之前,我们厂已先后换过四任厂长,四任厂长都没能把厂搞好。自从赵厂长来了以后,我们厂里的情况才有了好转。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的厂长是个好厂长,他才来了四年,四年就把厂里的局面打开了。现在厂里的效益很好,奖金也不少。因此,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厂长出什么事情……”

听着听着,冯茜的脸色变了。她关切地问:“他出什么事情了?”

周世中说:“暂时还没有。但是……”

白占元接着说:“姑娘,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厂长人不错,我们是为他担心……”

冯茜急急地说:“经济上他不会出事的,他说过……”

楼下,班永顺和小田在楼房拐角处坐着。班永顺心里有点怕,也有点急,他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停一会儿,又站起来望望,心急火燎地说:“不会出啥事吧?咱上去看看吧?”

小田看看他,笑着说:“看你慌的?这么大岁数了,还沉不住气?”

班永顺只好又重新坐下,嘴里嘟哝说:“你看这事闹的!”

楼上,周世中仍在苦口婆心地说:“……这套房子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至于你跟厂长个人的事,我们无权干涉,也不想干涉。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的厂长不出事。我们不愿让厂长出事。更不愿因为这个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把厂长给毁了。我们是工人,是凭劳动生活的,我们不希望厂里乱。更不希望看着一个能干的厂长被毁。这都是真心话。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厂里的一位副厂长跟厂长有矛盾,你现在住这套房的地址,就是他提供的。很有一些人想通过这件事把厂长搞臭搞垮……所以,我们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们一个忙,请你帮帮我们吧……”

冯茜一下子变了态度,她望着一张张工人的脸,她在认真地读这些脸:那脸是真诚的,每张脸上都写着真诚……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片刻,她停下来,问:“这事,他知道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目前还不知道。”

冯茜又在屋里走了几步,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们的诚意。谢谢你们。我,我叫冯茜……”

周世中说:“冯茜,你要是真心为我们厂长好,就……”

冯茜回过身来,望着周世中;周世中却望着李素云,李素云慢慢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火车票,默默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冯茜望着那张火车票,在屋里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在窗前停下来,手捧着下巴默思了片刻,终于轻声说:“我明白了。”可是,她眼里仍晃着一丝的游移,目光不时地瞥一眼桌上的电话。

周世中说:“这事,我们没让厂长知道,也不想让厂长为这事分心。只要你一离开这里,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考虑考虑吧。”说着,他站起身,对众人说:“我们走吧。”

几个人默默地走出来。临出门时,白占元又很恳切地对冯茜说:“姑娘,你帮帮我们厂长吧……”

冯茜不语。

几个人下楼后,班永顺急忙迎上前问:“怎么样?怎么样?没出啥事吧?”

小田也问:“她答应了吗?”

然而,谁也没有回答……

白占元叹口气说:“这女的不赖,还算通情达理……”

李素云说:“这心里还怪不是味呢……”

梁全山说:“哎呀,世中,我算是服你了!平时像个闷葫芦,这一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班永顺听不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着急地说:“到底咋样?你看,都不说……”

这时,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朝楼上看,看着楼上的灯光。透过灯光,透过窗帘,他们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影儿在窗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是的,那是冯茜。她几次走到电话机前,想打电话;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打……

凌晨五时,天蒙蒙亮的时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站着周世中、白占元、李素云、班永顺等人。他们是来为厂长的“情人”送行的……

周世中把一只皮箱递给冯茜,说:“谢谢你。”

冯茜说:“不,应该谢谢你们。”

白占元说:“姑娘,啥时回来,到家里坐坐,我们都欢迎你。”

李素云说:“再回来,住我家……”

冯茜含着泪说:“谢谢,谢谢师傅们。”

冯茜走了几步,临上车前,又转过身来,对周世中说:“请转告你们厂长,就说我走了。”

众人停住步子,目送她上了火车……

又上班的时候,在机床轰鸣的车间里,班永顺和梁全山一前一后来到周世中的机床前……

梁全山说:“刚才,我看见厂长了,厂长脸黑着,不对呀……”

班永顺说:“我也看见了。他脸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

周世中正在修车床,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没有回话。只说:“扳手。”

班永顺忙把扳手递上,又小心翼翼地问:“世中,你看他会不会报复咱?”

周世中又说:“螺丝刀。”

班永顺又把螺丝刀递给他,说:“他不会报复咱吧?”

周世中拧了拧螺丝,转过脸来,说:“你们忙去吧。待会儿,我找厂长说。出了事,我担着。”

班永顺说:“这,也不能光让你一个人背黑锅呀?要去,咱一块去!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周世中说:“我一个人去。”

傍晚,吃夜班饭的时候,周世中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厂长一见是周世中,很热情地说:“来来,周师傅,坐。”

待周世中在沙发上坐下来,厂长随口问:“车间里生产情况怎么样?工人们有啥反映没有?”

周世中说:“生产上没啥问题。说到工人的反映,实事求是地说,都认为厂长干得不错,厂里效益上去了,月月有奖金……”

厂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周师傅,你呀你呀,别净说好听的。我知道,个别人意见也不少……”说着,心里虽然高兴,却挠挠头说:“我也难哪……”

周世中望着厂长,嘴动了动,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话。这情形一眼就被厂长看出来了,他马上问:“有什么事吗?”

周世中说:“有个事。”

厂长说:“你说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周世中看了厂长一眼,说:“那个叫冯茜的女人,她走了……”

厂长一下子呆住了!他怔怔地望着周世中,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似的:“什、什么?你、你说什么?”

周世中重复说:“那个叫冯茜的,她走了。坐火车走了。”

厂长盯着周世中看了很长时间。他的脸色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一刹那间他脸上风云变幻……他在猜测、怀疑、惴度,他想知道周世中都知道什么?范围有多大?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还有些窘迫,有当场被人捉住的感觉,有被人出卖的感觉,一时可谓百感交集!他看着周世中,眼里渐渐聚集着敌意,那敌意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他慢慢地欠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周世中的脸上……

周世中迎着厂长的目光,说:“厂长,这件事你做得不对。你不该这样做。你要知道,我们车间的班永顺,等这套房子已等了很多年了。他家四口人,至今还住在‘多家灶’里,四口人睡在一张床上,孩子写作业都没地方……这套房子既然厂里已经分给班永顺了,你就不该把房子弄走,更不该……”

厂长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很平静地望着周世中,冷冷地说:“是你把冯茜撵走的?”

周世中说:“不是撵走的,是劝走的。我们给她买了火车票,把她送上了火车……”

厂长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厉声说:“我要开除你!我开除你!”

周世中望着发怒的厂长,一声不吭……

厂长气得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他又连着说了两遍:“我,我开除你!我开除你……”可他的声音却慢慢低下来了,身子又缓缓地落在了椅子上……片刻,待他重新平静下来,才说:“谁告诉你的,说有套房子分给班永顺了?”

周世中说:“管后勤的副厂长亲口给老班说的。而且不止一次……”

厂长突然笑了。他笑着说:“噢,还有这样的事?”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即使是这样,厂里也有权改变,这是厂里决定的事情,我是厂长!”

周世中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有、这、个、权、力。”

厂长用嘲讽的语气说:“周世中,过去,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没想到,你不简单哪!你还有这方面的‘才干’!”

周世中语重心长地说:“厂长,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我们不希望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我们也不希望为这件事把一个厂长给毁了。一个工厂能有一个好厂长不容易,我们是不愿看着厂长垮台才这样做的。厂长垮了,对我们工人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把那位……劝走的。厂长,说实话在这方面,你不如她。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把她送上火车时,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她是真心为你好,才走的……”

厂长侧过身子,望着窗外,好久好久之后,他才一字一顿地说:“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开、除、你!”

周世中最后看了厂长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扭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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