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晚上,梁全山刚招呼女儿睡下,门开了,只见一个面目秀美、俏丽的女性款款地走进来。这个女人头发是新烫的,穿着一身合体的套装,眼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梁全山似乎觉得见过这个女人,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怔了一下,挠挠头,笑着说:“你,你找谁?”

这个女人撇着南方话说:“找你哈。”

梁全山看看她,忙点点头说:“噢,噢。你是……?”

这个女人又撇着南方话说:“不认识了嘛?”

梁全山一边回忆,一边热情地说:“面熟,面熟。请坐,你请坐。”说着,赶忙让座,又赶忙去倒水,一边忙活,一边还说:“你可是稀客呀……”忙里偷闲,还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偷偷地抿了一下头发。

等梁全山转过脸来,这个女人慢慢把眼镜摘下来了,梁全山一下子傻了,此人竟然是崔玉娟!

看着完全变了样的妻子,梁全山伸手指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

崔玉娟说:“我算知道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见是不认识的女人,又是倒茶,又是让座,热情的,恨不得,哼!还偷偷地抿抿头发……一看是自己的老婆,脸突噜就变了!”

梁全山恼羞成怒,急了,说:“你,你胡说!你,你,你烫头了?”

崔玉娟说:“烫了。不光烫了,还做了个全套:面膜做了,油也焗了,还做了美容呢,怎么样?”

梁全山说:“你,你花了多少钱?”

崔玉娟说:“这是个新开张的发廊,头一天,五折优惠,不多,才88块钱。”

梁全山吃了一惊,说:“你是疯了?弄个头发就要88?还不多?!你,你这个人……”说着,连连摇摇头。

崔玉娟说:“当然不多了。按正价都得二百多呢。人家是第一天开张,好几项都免费……”

梁全山背着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手时而背在后边,时而又舞动着,一边走一边说:“这,没边儿没沿儿了!不多?不多?88还不多?你烧,你有钱!做吧,你以后天天做!”

崔玉娟说:“做个头怎么了?花着你的钱了?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的,我是供销科长,成天跟客户打交道,哦,我穿的跟要饭花子样,那才好?那人家理吗?这叫仪表,你懂不懂?我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广告,我代表着我们厂呢!”

梁全山停住步,质问说:“闹了半天,你烫发是专门让人家看的?打扮出来让人家看?你你你……”

崔玉娟火了,说:“你放屁!你没看?你看了没有?烫回来头一个就让你看看……”

梁全山一愣,说:“我我我……我是法定的!咱咱们是夫妻,我当然可以看了。我为什么不能看?”

崔玉娟“吞儿”一下,笑了,说:“看你多能?”说着,她站起身来,一头栽到梁全山的怀里,说:“看吧,看吧,你有权力,你能……”

梁全山嘴里说着:“你你你……”两人便搂在一块了……

天下雨了。秋夜的雨在街灯下丝丝缕缕地飘洒着,沁着点点凉意。雨线在路灯的映照下,网着一织一织的银白……

街面上有各样的花伞、雨衣飘动着,亮着一闪一闪的颜色……

周世慧骑车来到了柴油机厂门前,她下了车,推车进了大门,朝着传达室说:“白师傅,我找个人。”

白占元从传达室走出来,说:“世中哪班休息,你不知道?”

周世慧说:“我不找我哥。”

白占元看看她说:“噢……去吧。”

周世慧把自行车扎进车棚,脱下身上穿的雨衣,肩上挎着一个包,快步朝车间里走去。

车间里一片机器的轰鸣,另一班的工人正在忙碌着。

周世慧穿过车间,来到车间办公室门前,她推开门,见小田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正在往一个小黑板上写通知呢,又是一个罚款的通知。

周世慧走进来,小田一扭头,放下手里的粉笔,说:“你怎么来了?”

周世慧把肩上的包取下来,往桌上一放,说:“怎么,不能来呀?我来看看大主任。”

小田问:“有啥事?”

周世慧说:“喂狗呢……”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说:“我给你买了两格小笼包子,热着呢,吃吧。”说着,从里边拿出一个,塞进了小田嘴里……

小田一边嚼着,一边说:“多,多少钱?”

周世慧说:“一百块,掏吧!”

小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这么贵呀?”

周世慧说:“嫌贵你别吃。”

小田说:“吃,你拿来了,我怎么能不吃呢?”

周世慧说:“你看你那头发,也不理理?”

小田说:“嗨,这一段太忙了……”

周世慧说:“外边正下雨,天凉了,我给你织了件毛衣,你穿上试试吧。”说着,从包里又拿出一件构图很新颖的毛衣来。

小田看了,忙说:“世慧,这……”

周世慧说:“你不是当主任了吗?不是有钱吗?我对外加工,你可以给钱嘛!”

小田忙说:“我不是这意思。我……”

周世慧说:“那你啥意思?”

小田说:“好好,谢谢了。”

周世慧说:“别把我卸零散了。你穿上试试。”

小田说:“正上着班呢,一身油,不试了。”

周世慧手里拿着毛衣,比划着说:“你试试嘛。”

小田说:“算了,肯定行,不试了。”

周世慧说:“变天了,你穿得太薄,我专门……你穿上得了。”

小田说:“真不行,这是上班时间,回头再试吧。”说着,随手把毛衣扔在了办公室角里的一张木板床上……

这时,有一个工人走进来说:“主任,那个外加工件,图纸有问题呀!”

小田说:“啥问题?”

那工人说:“你去看看,有个地方标的有问题,没法干。”

小田说:“走,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又扭回头说:“世慧,你回吧,我这儿正忙呢。等忙过这一段……”说着便走出去了。

周世慧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翻翻这儿,又看看那儿,见小田很久没再回来,就走到那个木板床前,把床上的被子叠了叠,把一些脏衣服收拾起来,塞进包里,挎上包走了。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嘟着嘴说:“好心好意送来了,人家跟不稀罕似的……”

星期天上午,梁全山和崔玉娟两口带着孩子到商场上买东西。

他们在一个百货大楼里转来转去,每转到一个地方,崔玉娟一贴进柜台问价,梁全山就说:“不要,不要,太贵。”

一连看了几个地方,在卖化妆品的柜台上,崔玉娟指着一种化妆品问:“小姐,那种多少钱一瓶?”

服务小姐马上热情地说:“这一种是中外合资的……”话刚说了半截,梁全山就马上打断她的话,连声说:“不要,不要不要,太贵。”

崔玉娟白他了一眼,说:“又不是让你用的……”但还是和梁全山一齐走开了。

三人来到商场的一个卖饮料的柜台,那里有很多带小孩的女人在买饮料,崔玉娟看了看女儿小芬,说:“小芬,给你买一杯饮料吧?”

小芬看了爸爸一眼,说:“我不喝。”

梁全山却说:“买,买,给小芬买罐‘雪碧’!”

崔玉娟说:“你呢?你喝不喝?”

梁全山连连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买一罐,只买一罐。”

崔玉娟去买了饮料回来,梁全山说:“走吧,咱走吧。东西太贵!”

崔玉娟说:“不是说好的吗?给你买件衣服……你慌啥?”

梁全山说:“看得眼花缭乱的,我不要了。”

崔玉娟说:“你看你,既然来了,看看再说嘛……”说着,拉着他就往电梯跟前走。

三口人上了电梯,来到卖服装的三楼上,顺着开架出售的一架架衣服看过去,梁全山一边走一边看价钱,看看皱皱眉头,再看看,又咂咂嘴……最后,崔玉娟看中了一种标价300的西装,她给梁全山招招手说:“过来,你看看这件……”

梁全山和女儿一起走过去,他看了看西装,紧接着就看标价,一看是300,忙说:“不要,不要。”

崔玉娟说:“你就会说这句话?来干啥呢?我看这件不错,你穿上试试!”

梁全山说:“不要就是不要,试啥呢?一件衣服几百,也太贵了!”

崔玉娟说:“你这人真是,这还是便宜的。你看看那边的衣服,都上千块!你穿上试试怕啥呢?”

站在旁边的服务小姐也热情地说:“先生,这件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不要没关系,你试试嘛。”

小芬也拽着梁全山的衣角,说:“爸,你就试试。”

崔玉娟把架上的衣服拿下来,给梁全山换上;梁全山一边穿一边红着脸说:“不要就是不要,试啥呢?”

穿上西装之后,崔玉娟又把梁全山拉到穿衣镜前照了照,效果确实不错,梁全山穿上这件新西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人马上显得精神多了!

崔玉娟让他在镜前照着,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不错。小姐,开票吧。这件衣服要了。”

梁全山马上说:“不要。”

崔玉娟说:“要。”

梁全山沉着脸说:“不要。”

崔玉娟说:“要。”

梁全山发脾气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干什么?”

崔玉娟说:“为啥不要?你别嫌贵,我用我的奖金给你买。”

梁全山一跺脚,说:“你,哼!我不要……”

小芬在一旁说:“爸,妈,别吵了,人家都看着咱呢!”

服务小姐在一旁说:“没关系的,你们商量吧,商量好我再开票。”

崔玉娟小声说:“你咋呼啥呢?买件衣服你也咋呼,跟着你真丢人!”

这时,梁全山才绷着脸不吭声了……

崔玉娟说:“小姐,要了。”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三百块钱递了过去。

拿上衣服,下楼的时候,他们都一声不吭,谁也不说话。小芬在他们身旁,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站在电梯上,梁全山说:“哼,一个月的工资不说了……”

崔玉娟没好气地说:“谁说是你的工资?你的工资一分都没动,这是我的奖金!”

正卖胡辣汤的王大兰,撇下摊子,领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上楼来,她一边走,一边给那人介绍说:“人是没说的,年龄也相当,就看你俩对不对脾气了……”

那人说:“嫂子,行不行都得谢谢你。”

王大兰说:“谢啥?要说谢,我还得谢你呢,孩子在你们学校,没少让你们操心……”

那人说:“你那俩孩子都是三好学生,给学校没少争光……”

王大兰领着他来到李素云的门前,叫道:“素云,有客了……”

李素云来到门前,一看,脸便红了,说:“嫂子……”

王大兰说:“这是秋老师,我给领来了。你们见见。”

那人忙点点头……

李素云不好意思地说:“那,上屋里坐吧。”

王大兰领着那人进了屋,忙说:“秋老师,坐吧,别客气,素云人好着呢。”

那人应着声,坐下来,又微微欠起身子,说:“我姓秋,就是那个《秋海棠》的秋,读过那本书吧?”

李素云“噢”了一声,说:“没读过。”

那人忙说:“噢,秋天的秋,秋天的秋。我叫秋世伟,不知嫂子说了没有?中师毕业,在那边学校里当个小小的教导主任。”

王大兰看看两人,说:“秋老师,素云,你们说说话吧。我那边还忙着呢。”说着,站起就要走。

李素云正给客人倒水,她把倒上的一杯水摆在那人面前,慌忙说:“嫂子,你可不能走哇……”

王大兰很干脆地说:“你看,我把人领来,我坐这儿算啥呢?你们谈,你们谈……”说着,匆匆出门去了。

李素云追出来,小声埋怨说:“嫂子,你也不说一声,可把人领家来了?”

王大兰说:“素云,那天我专门去给你说,你也没说不愿意哪?见见吧,行不行,先见见。说说话怕啥?”

李素云说:“我是怕咱楼上的人说闲话……”

王大兰说:“说啥闲话?敢!谁说闲话,我都不答应!离婚了,正正当当地找个主儿,这有啥?我待会儿先给他们说说,谁也不能说闲话……”

王大兰走了,李素云回到屋里,也坐下来,低下头,又抬起头,说:“你喝水吧。”

秋老师说:“好,好。”

在厂职工浴池门前,周世中背着病瘫的父亲走来,他在门口停下,慢慢地把老人放下来,而后搀着老人往浴池里走。

进了浴池,来到售票口处,周世中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了进去。里边卖澡票的跟他是熟人,很热情地说:“周哥,来跟老周师傅洗洗?还是一月一次,你真是孝子,雷打不动。”

周世中微微一笑,说:“说哪儿去了。老人腿脚不利索。来给他洗洗。两张……”

那卖票的说:“周哥,算了。”说着,把钱又扔了出来。

周世中把钱重新扔进去,说:“收住吧,公家的事。”

那人摇摇头说:“周哥,你……好好。”说着,把钱收下,撕了两张票递出来,又朝里边喊道:“小吴,给周哥安排个得劲地方。老周师傅腿脚不利索……”

里边有人应声回道:“好哩!来吧来吧。”

浴池里一片雾腾腾的热气,更衣间里边摆着一张张按顺序排列的木板床,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在这儿洗澡的全是厂里的工人,洗过的围着浴巾在床上聊天,没洗的正在脱衣,一片红红黑黑的脊梁……他们看见周世中搀着父亲走进来,纷纷打招呼。

有的说:“周师傅来了?”

有的说:“老伙计,水好着呢……”

有的说:“来给老周师傅洗洗?”

有的说:“周师傅,来来,坐这儿。”

周世中一一点头应着……在一张靠门的床前扶父亲坐下来……

乱哄哄中,有人在说:“物价又长了。葱8毛钱一斤,噎人!”

有的说:“工资也长了。听说二车间拿得最多,翻一番!”

有的说:“再长也跟不上物价……”

有的说:“那可不一定。那大款,操,有的是钱!人家不怕长……”

有的说:“问问周师傅,二车间到底长了多少?”

有的就高声问:“周师傅,听说你们车间工资翻一番?”

周世中一边蹲着给父亲解扣子,一边应道:“说是翻一番,也没那么多……”

有人说:“听说还有扣的,扣的连基本工资也保不住。有这事吧?”

周世中说:“也有。”

有人说:“看看,看看,也不是人头一份。有奖有罚呢!”

有人说:“我还听见二车间有人骂娘呢!站在车间门口骂。一问,这月拿了六百,拿六百也骂。说是不该扣他的奖金……”

有人说:“现在的人,是一边吃肉一边骂娘。”

有的说:“那早先鸡蛋五分钱两个……”

有的马上反驳道:“别说那时候的事。那时候一月才二十多块钱,现在多少?”

有的说:“那时候风气正。”

有的说:“光正有啥用?裤腰带勒得紧绷绷的……”

有的摆摆手说:“不抬杠,不抬杠。”

有的说:“周师傅,小田那么年轻,当主任行吗?架不住吧?”

周世中说:“行啊,年轻人,挺有办法的。”

有的说:“我知道,骂他的人也不少……”

李素云家里,两个人仍在“谈”……

李素云一会儿往外边看看,一会儿又看看,不时的,也说上两句。她说:“不知嫂子给你说了没有?我是离过婚的。”

秋老师说:“说了。我也是。人家去海南了……”

李素云又说:“我是个工人。也没……”

秋老师说:“工人怎么了?我看工人挺不错的。工人朴实。我那一个,不说她了……”

李素云有点心烦意乱,总是抬头朝门外看……片刻,她又说:“你的条件好,这多年了,也没……找个好的?”

秋老师两手捧着茶杯,说:“说实话,见了不少。现在都讲商品经济,一见面,就是房子呀,条件哪。我这个人别的都没啥,就是没房子。房子离婚时判给女方了……”

李素云说:“你是看中我有房子?”

秋老师说:“也不是这意思。当然还要看其他条件了。主要是人,人是第一位……”

这时,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李素云禁不住忽一下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坐下了……

周世中给父亲洗完澡,又背着父亲走回来。在楼梯口上,刚好碰上回来拿醋的王大兰。王大兰手里掂着一瓶醋,看见周世中就说:“世中,给老周师傅洗去了?”

周世中说:“嗯。”

王大兰忍不住炫耀说:“我给素云说个对象,是个教师。看劲俩人怪相中呢。这会儿正在屋里谈呢……”

周世中一愣,说:“噢噢……”

王大兰说:“开始素云还怕人说闲话,不想见。这一见可相中了。这种事,谁会说闲话?你说是不是?”

周世中一边上楼一边说:“是,是……”可心里头却很不是滋味。

上楼后,周世中把父亲送回家。却又返身走了出来,他“腾腾”地来到李素云的门旁,突然又站住了,迟疑了一下,又走了回去。默默地站在楼梯口上……

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鼓足勇气,又朝李素云家走去。来到门前,他装出大咧咧的样子,一下子掀开门帘,说:“素云……哟,家有客呀?”

李素云站起来,也不解释,也不介绍,做出不冷不热的样子,说:“你有啥事?”

周世中说:“你这儿有剪子没有?我借把剪子,想给老父亲剪剪指甲……”

李素云没好气地说:“你家连把剪子都没有?”

周世中脸红了一下,说:“有是有。老太太放着,她上街买菜去了……没有就算了。”说着,就要走。

李素云说:“有。你等着,我给你拿……”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剪子,递给周世中。

周世中接过剪子,很狼狈地往后退着身子,说:“好,好。你们坐,你们坐……”说着,慌忙走出去了。

梁全山一家三口从商场出来,又来到了集贸市场上。这里一街两行都是卖菜、肉、蛋和各样熟食的摊……

当三人走到一个卖电烤鸡的摊前时,崔玉娟看了看说:“买只鸡好吗?”

梁全山马上说:“不要,不要。”

崔玉娟说:“你不是好吃鸡吗?”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我好吃的多了,你都买回去吧!哼!”

崔玉娟说:“过星期天呢,买只鸡改善改善,看你那劲儿!”

梁全山说:“花了这么多钱了,你还敢买鸡?不过了?”

崔玉娟嘟着嘴说:“买只鸡有啥?你要别吸烟,省的才多呢!就买。”

梁全山马上说:“我可不吃。你买我也不吃!”

崔玉娟说:“你不吃算了,小芬也好吃。我给孩子买的,就不是让你吃的!”说着,走到摊跟前,说:“称只鸡。”

梁全山赶忙跟过来,说:“半只,要半只。”

崔玉娟说:“要一只。”

梁全山说:“半只!”

小芬站在一旁,噘着小嘴说:“又吵,又吵……”

崔玉娟看了梁全山一眼,说:“好好,半只就半只吧。”

卖鸡的切下半只鸡,拿到秤上去称鸡,梁全山紧盯着秤说:“你看你那秤,高点,高点。”

那人一边秤鸡,一边说:“情去称了,决不少给你。”

崔玉娟站在一旁,不由地撇了撇嘴……

梁全山看见了,发脾气说:“你撇啥嘴哩?你老有钱?你老烧……”说着,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周世中拿了剪子出来,揣着那把剪子在楼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心里像打翻了醋瓶似的……最后,他走下楼去,在楼下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掏出衣兜里装的那把剪子看了看,自己对自己说:“真没出息!”说着,又重新走上楼去,再次来到李素云的门前……

李素云在屋里听到了“腾腾”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是他。于是,她突然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大方地走过来,也坐在了沙发上,跟秋老师坐在了一起……

秋老师一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忙坐直了身子,扶扶眼镜,说:“我这个人,有个长处,就是尊重女性……”

李素云故意往他这边挪挪,笑着说:“是吗?”

就在这时,周世中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说:“素云,还你剪子……”

李素云看看他,也不去接,仍跟秋老师坐在一起,只说:“放那儿吧。”

周世中看两人在一起坐着,目光审视地在两人身上洒了一下……

秋老师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正了正身子,与李素云稍稍挪开了一点,随口说:“这个问题嘛,这个问题……”一边说,一边看周世中,眼里有希望他快点走的意思……

末了,周世中把剪子放下,却拉过一把椅子,在两人面前坐下了。他从容地从兜里掏出烟来,先让给秋老师一支……

秋老师摆摆手说:“不吸,不吸。”

周世中就自己点上,吸了两口,说:“这位是……?素云,你也不介绍介绍?”

李素云不吭。

秋老师看了看他,说:“我姓秋,姓秋……”说着,看看素云,问:“您是……?”

周世中大咧咧地说:“我姓周,周世中。跟素云一个厂的。”

秋老师点点头,说:“噢,噢……”说着,又看了看李素云,希望她说点什么……

李素云不说话。

周世中对着秋老师说:“今天休息?”

秋老师说:“对,对。休息。我在学校工作……”

周世中没话找话说:“教师可是待遇高啊,现在上头不一直抓教育吗?”

秋老师说:“好一点,略好一点……”说着,又看看李素云,说:“你是找素云有事吧?那我就……”

周世中说:“你坐,你坐。我也没啥事。”

秋老师心里说,没事你还不走?可他嘴上却说:“噢,噢……噢。”这三个“噢”有长有短,“噢”出了很多的急躁……

周世中却不理会,周世中说:“素云,准备给客人做啥饭哪?我也跟着吃一嘴。”

秋老师一听,这人是不打算走了。忙说:“不,不。我不在这儿吃饭……”说着,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我走了,我先走了。”

李素云说:“坐嘛,你坐嘛。”

秋老师再次看了看李素云,没看出什么,就说:“我还有个会,我有个会。我先走了……”说着,又看看周世中说:“你有事,我看你是有事。你说吧,你在这儿说吧。我走,我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李素云也不再挽留,只是跟着送他……

当李素云把秋老师送出门的时候,周世中也三步两步地赶出来说:“走呢?好,好,我也走,我也走……”说着,也快步走出去了。

李素云气哼哼地瞪了周世中一眼……

梁全山一家三口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两口子又吵起来了……

梁全山是先到家的,回来往床上一躺,气呼呼的;谁知,崔玉娟回来也是气嘟嘟的。她回来往椅子上一坐,嘟哝着说:“真是狗咬吕洞宾!衣服是给恁买的,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好不容易上街一趟,你看看那样子!”

梁全山也坐起来,说:“你还说呢,哪有这样花钱的?哪有这样花钱的?到哪儿连价也不问,我看不惯……”

崔玉娟忽一下把买来的那套西装从挎包里掏出来,往床上一扔,说:“你别穿!退了,你去退了!”

梁全山看看扔在床上的西装,态度倒缓和了,他说:“我说退了?买回来了,就算了……”

崔玉娟说:“你不是嫌贵吗?你别穿!”

梁全山把那套西装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既然买回来了,为啥不能穿……”

崔玉娟看看他,态度也稍稍地缓下来,说:“哼,一点理都不讲。”

梁全山从床上移下来,说:“谁不讲理?是你不讲理,还是我不讲理?”

崔玉娟说:“就你不讲理!”

小芬两手捂着耳朵,跺着脚说:“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在外边吵,回家还吵……”

这时,屋子里才沉静下来……

梁全山坐在床边上,手里拿着那套西装,看来看去,不由地站起身来,脱下身上穿的衣服,把新买的西装换上……而后,他站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错,就是不错。这钱,花哪儿哪儿好……”

崔玉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

小芬说:“爸,妈,我早就饿了!”

没等崔玉娟开口,梁全山便主动地说:“小芬,今儿咱没少花钱。吃饭咱省一点,一人下碗面条算了,不吃菜,好不好?对了,还有烤鸡呢……”接着自报奋勇说:“我做饭,我去做饭……”说着,把西装一脱,又重新叠好,便走出去了。

等梁全山把饭做好,端回屋来,刚要盛饭时,不料,崔玉娟腰里挂的BP机响了……

梁全山一听见BP机的响声,马上又气了,他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你把那玩意儿扔了算了!成天‘嘀嘀,嘀嘀’,焦人!”

崔玉娟也不理他,从腰上拿出BP机看了看,说:“饭我不吃了,科长呼我呢,叫我马上过去……”说着,走到镜子前边,略略地梳理了一下,还在嘴唇上抹了点口红,站起就走。

梁全山一直看着她,说:“饭都盛上了,你吃了再走嘛。他呼你你就得走?”

崔玉娟说:“有客户来了。我上那儿吃,给你省呢……”说着,抓起挎包,“的的、的的”走出去了。

梁全山把饭盛上,手拿着勺子愣了一会儿,突然对女儿说:“小芬,你吃吧。我去看看她到底干啥?”说着,便也匆匆地跟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小芬一个人了,她手里捧着碗,四下看看,又看了看扔在床上的西装,说:“净你惹的事!”说着,她放下碗,走过去,把西装从印有厂家标牌的塑料袋里拿出来,试着穿在身上,衣服太大了,她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样,两只袖子一甩一甩的……她也在镜子前边扭了一圈,背着手走了几步,说:“一点也不好看。”

正在这时,梁全山又匆匆地走了回来,他的脸黑风风的,一看就知道是心里不高兴。他一看小芬那样子,厉声喝斥道:“你干什么?”

这一声,把小芬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往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看着梁全山的脸色……她把西装脱下来,赶忙叠起来,也叠不好……

梁全山沉着脸说:“放那儿吧,放那儿吧……”说着,也不看西装了,一头拱在了床上……

小芬怯怯地问:“爸,你找到妈妈了吗?”

梁全山扭了个身,说:“不知道!”

小芬不敢再问了,又去趴在桌上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看着爸爸……

梁全山躺在床上,翻了两回身,双手枕在头下,自言自语地说:“变了,变了,我看是变了!变质了……”

晚上,李素云来到周世中家门前,喊道:“世中,你出来一下。”

周世中走出门来,脸红了一下,故意问:“有事吗?”

李素云说:“有事……”说着,扭身走回去了。

周世中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李素云家里。

进屋后,周世中站着,李素云也站着,李素云看看他说:“你坐那儿,我问问你。”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挠挠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李素云质问说:“世中,你想干啥呢?”

周世中装着不明白,笑着说:“怎么了?”

李素云也故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说吧,你究竟想干啥呢?”

周世中说:“我没想干啥呀?今儿休息,我去给老头儿洗了个澡……”

李素云说:“看着你是个好人,实际上也不是好人。哼!”

周世中笑着说:“我没说我是好人哪。”

李素云说:“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想干啥?”

周世中说:“没干啥呀。”

李素云绷着脸说:“还没干啥?一会儿借剪子呢,一会又还剪子呢。你说你想干啥……”

周世中笑着说:“有借有还,这不很正常吗?”

李素云说:“你别给我耍贫嘴。你说吧,你把客人给我撵走,你想干啥呢?”

周世中看看她说:“这你还不清楚吗……”

李素云说:“我当然不清楚了……”说着,她也坐了下来,看看周世中,又故意反话正说:“世中,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三十多了,又是离过婚的女人,我都老的没人要了。谁要我呢?打着灯笼都找不来,没人要!我好不容易让人给介绍了个秋老师,你一会儿借剪子呢,一会儿又还剪子呢,把人家给撵走,你说你想干啥……”说着,李素云心里一酸,怨上来,竟然掉泪了。

周世中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他也反话正说,他说:“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事,我真不知道是这事,我要知道……”

李素云流着泪怨气十足地说:“你还说?你还这样说……”

周世中说:“你别哭,你哭什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叫我怎么说?”

李素云说:“怎么说你自己知道!你心里清楚……”

周世中说:“我清楚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要不我把那秋老师还给你叫回来吧?”

李素云说:“去吧,去叫吧。你去叫啊!”

周世中说:“那我可去了?”

李素云说:“你去,你去呀?”

周世中说:“真让我去?”

李素云说:“我又没人要,不拽个秋老师,我拽谁呢?”

周世中故意叹口气说:“咱的条件太差了,家里这个样儿,也不想这事了……”

李素云恨恨地说:“还说呢?说话都不嫌牙碜……”

周世中说:“说这也不行,说那也不行,道歉还不行。你叫我说啥?”

李素云说:“想说啥说啥……”

周世中说:“那我可说了?”

李素云说:“你说呗。”

周世中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很大气地说:“去把剪子拿过来,给我剪剪指甲!”

一语未了,李素云破涕为笑,嗔道:“美得你……”

周世中挠挠头说:“今儿把我气坏了!什么秋老师冬老师……”

李素云没有去拿剪子,却一下子扑到周世中身边,偎着他坐下来,头拱在他的怀里说:“我就是要气气你!我专门让人来气你呢!这么久了,连句话都没有。明明跟人家离婚了,还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电话……”

周世中坦白地说:“素云,说实话,这些天,我是有点犹豫。不是犹豫别的。是怕委屈你呀!我这个家,负担太重了!我怕将来让你受累。可我又舍不下……我也很矛盾哪!”

李素云亲昵地偎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人家都那样了,也只能那样了吧?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还说这话?我是那种人吗……”

周世中抚摸着李素云的头发说:“素云,你对我这么好,叫我……”

李素云在他怀里扬起脸儿,望着他,小声说:“把你气坏了吧?气死你。你还没吃饭吧?”

周世中笑着说:“气都气饱了。”

李素云说:“我去给你做点……”说着,就要起身。

周世中说:“别。我想……”

李素云红着脸问:“你想干啥?”

周世中说:“我还想让你给我剪剪指甲。剪指甲真好!”

李素云默默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走进里间,把剪子拿了出来。重新又偎在他的身旁。抓起他的手,屋子里又响起了“咔咔”的剪指甲声……

九点多钟的时候,周世中的母亲余秀英手里拿着一根竹杆来到了“多家灶”里。

这时候,三家的房门都是关着的。她拿着竹杆这个门“砰砰……”敲几下,又到那个门上“砰砰……”敲几下……把人全都敲出来了!

王大兰一看是余秀英,忙说:“大娘,你干啥呢?”

班永顺也说:“大娘,有啥事?是世中让你来的吧?”

不料,余秀英把竹杆一顺,对着王大兰说:“你忠不忠?你说,你忠不忠?”

王大兰一怔,看看她,又看看班永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准班永顺,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你说,你忠不忠?”

这时,王大兰才醒过神来,小声说:“大娘怕是又犯病了吧?”

班永顺小声说:“就是,就是。”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准王大兰,喝道:“说,忠不忠?!”

王大兰说:“忠。我忠。”

班永顺说:“我也忠,我也忠。”

王大兰说:“都忠,都忠,都是忠于毛主席的……”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着刚出门的梁全山,说:“你,还有你,忠不忠?”

王大兰忙对梁全山使使眼色,私下里指指她,说:“犯病了,又犯病了……”

梁全山也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忠。”

这时。班家的两个孩子从屋里探出头来,想看看是怎么了,王大兰忙说:“回去回去,都给我回去!”

两个孩子忙又把头缩回去了……

余秀英又把手里的竹杆竖起来,高声说:“忠不忠,看行动,集合!”

王大兰一下子傻眼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忙说:“叫世中吧,快叫世中!”

可是,班永顺刚要去叫人,又被余秀英手里的竹杆拦住了:“干什么?站队!”

两口子没有办法,只好大声喊起来:“世中,世中快来呀……”

余秀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希望有外援,但我们不依赖外援。’喊什么喊?排队,排队……”

这时,周世中、李素云闻讯赶来了。周世中一看,忙说:“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素云也像儿媳一样,上前扶住她说:“大娘,回去吧……”

余秀英一下子把李素云甩开,质问说:“你是谁?你是谁?你忠不忠?”

周世中忙接口说:“忠,忠……”

李素云也跟着说:“忠……”

余秀英马上说:“忠于毛主席的都过来站队!站队……”

周世中上去扶着她说:“到外边去,这地方太小了……”说着,硬把她搀出去了……一边往外搀,一边给王大兰使眼色,让她们不要出来……

等他们出去之后,王大兰叹口气说:“你看看,摊上个这,又摊上个瘫痪。世中也够难的了!”

外边传来了余秀英的唱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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