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去帮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复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夏菀轻笑着说:“幸好公子瘦些,不然这一层一层的衣服要撑成什么样子。”

我想起来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肿的身材,不禁莞尔。夏菀说道:“终于见你笑了,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昨夜没有休息好。”

“子蔻磨牙了?”

“……倒也没有。”

最近正是阳光好的时节,我提议把衣服晾晒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开了各个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晒的衣服。

包括那个放姬玉儿时服装的小箱子。

我看着那箱子里的衣服,问夏菀道:“这里怎么有一块污渍?”

夏菀凑过来,看着那块布料上褐色的斑点,想了一会儿道:“怕是泥渍吧,洗也洗不干净了。公子小时候最喜欢穿这件的,我就收着了。”

这件被污渍染了的衣服是件鹅黄色长袖袍的上衣,没有什么特别的绣纹,看身量大概是十岁孩子的衣服。旁边还放着对应的腰带。

我拿起腰带,上面绣着周的文字,我问夏菀:“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这是周的文字。绣的是公子的小名。”

我拿着腰带的手微微收紧,听到夏菀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

“……绣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阿夭。

公子的小名,阿夭。

姬玉,阿夭。

果然我没有看错这件衣服。

从前天看到聆裳从箱子里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竟然把关于他的所有物品记得清清楚楚,隔着十四年的时间一眼就认了出来。唯有他,我没有认出来。

我是来求证的,也求到了我的证。

图穷匕现,无路可退。

我把那腰带放回箱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淡冷静。

“这件衣服还晒么?”

“晒晒吧,这污渍也不知怎么弄上去的,还好不显眼。”

我知道啊,那三日里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溅了污渍。

我拿出来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悠长的叹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给了我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樊君赐的珍宝,说是此番我功劳甚大赏赐我的。除此之外他还给了我一块玉佩,雕刻成镂空的月牙形,以银丝点缀,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你不是很喜欢天青色么,我初初看到这块玉就觉得很适合你,便交给樊国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刚拿回来。”他在一片晨曦中看着我笑,也没有要邀功的意思,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端详着玉佩,想起子蔻对我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不爱公子呢?

那确然是我喜欢的颜色,我喜欢的款式,我喜欢的质地,是极适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这件礼物是用心的,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动,甚至于受宠若惊。想来苏琤也是如此,以为姬玉待她与众不同。

只可惜他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或是策略或是习惯,只能说明谁在他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

我收下玉佩,行礼道谢。

姬玉说道:“你把东西放一放,便去西侧厢房吧。”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说道:“这局终于到了结尾,你也参与了一半,不来看看么?”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厢房,此时梓宸和项少涯已经站在房中。项少涯气得双眼发红,而梓宸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待我们走进来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满满的都是愤恨。姬玉倒是像没看见他似的,和项少涯寒暄几句便坐下了。

梓宸对于姬玉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自然到了摊牌的时候。

姬玉手上似乎有个神秘的情报网,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调查过梓宸,很快便查出来梓宸的父母亲人曾经在丞相手上,但在两年前已经悉数去世,自此之后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们笔迹的代笔先生。

丞相骗了他。

但是姬玉并没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笔先生写了两封信,伪装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触的样子,继续以此利用他。

姬玉答应了梓宸不会告诉项少涯他的身份,项少涯一开始也确实不知情,在那“仙人”倒台之后,姬玉就将梓宸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彼时去往军营的项少涯,并且嘱咐他不要声张。

那时梓宸留在侯府并没有跟随项少涯,自然无从知晓。今日项少涯回府便是结算一切。可叹的是,这段时间梓宸合作时姬玉留下的证据,正好能证明他细作的身份。

从头到尾梓宸被骗得彻底,利用得干干净净。我和姬玉并不是毫无破绽,只可惜他实在是太想摆脱丞相,太想永远陪在项少涯身边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些破绽。

我看着梓宸,他面上有着红色指印,该是被项少涯打的,眼里全是慌乱也有倔强,握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你真的是细作?”项少涯已经气得发抖了。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说道:“是。”

项少涯气急反笑,他指着梓宸说:“好啊,好你个梓宸,你骗了我十一年。当年你于乱军之中救我,也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不!那时候我是真心的,侯爷,我……”梓宸抬起头来,眼里慌乱得不成样子泛起红色来,可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似的,只是重复着:“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真心的?一边对我真心,一边把我这里的消息透露给丞相?”项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价!”

梓宸膝行几步到项少涯身边,他拉住项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话说得流畅:“侯爷,我以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这次帮姬玉公子也是为了摆脱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将军你一起的。”

项少涯沉默了,或许是被梓宸话里的什么所触动,他侧身对着我们,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将军请我来帮忙指证,如今他已全数招认,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他要的条件确实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让您知晓,至于他心中所想,该由您来判断。”

项少涯默了默,回身低头看着梓宸的眼睛:“你刚刚说和我一起,一起什么?”

梓宸仰着脖子看着他,束起的高马尾一直垂到地上,动荡不安的眼睛里满是希翼和困惑。他看着项少涯把手从他的手里抽走,茫然无措地看着项少涯,眼神几乎是在哀求。

“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项少涯一句话落下来,直直地砸碎了梓宸眼里的希翼。他像是听不懂似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着项少涯。

他嘴唇微张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到项少涯叫人把他关起来的时候,梓宸还是丢了魂一般甚至没有反抗,只是在被拉起来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是假的。”

项少涯没有回答,也可能是没有听见。

梓宸身为细作而作假,但是他是真心喜欢项少涯。对于项少涯来说梓宸是什么呢,一个可心的玩物罢了。便是他项少涯疏朗豪迈,那份疏朗也是对他平级的贵族们,而非一个下人。

这世上的贵族们,哪个不是如此。梓宸被所有人欺骗,最后再被所爱之人欺骗。

他多可悲。

梓宸被带下去之后,姬玉和项少涯说了几句话便离开,我跟在他身后行走在庭院中。

两天前那个少年还站在我的面前,悲伤又笃定地说他很喜欢他的主人,那时我已经知晓他将要面对的命运。

可我也就这样看着他奔赴这场悲剧。

“你可怜他么?”姬玉突然转头对我这样说。这位始作俑者一直笑意盈盈,并未有半分愧色。

我想了想,答道:“可怜。”

“你觉得我该遵守诺言,成全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您成全了梓宸,来日项侯爷得知了梓宸的真实身份,梓宸肯定会提起此事来将功赎过。而侯爷知道了您曾和梓宸联手隐瞒于他难保不会对您心生芥蒂。从您的利益来考虑,自然是此刻出卖梓宸为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您并非善人,自然不会以成全别人的幸福为先。”

姬玉眼神微微沉下来,他似笑非笑地说:“并非善人?”

他这样的时候多半有些琢磨不透的骇人氛围,但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您是善人?”

他似乎想了想,继而笑道:“自然不是,不过冠冕堂皇的伪善之语说多了,你这直白的恶言反而叫人不习惯。”

我低眸笑笑,他并未再说什么,转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有淡淡的柏木香味,一路绵延。

从前阿夭是不熏香的。

从前阿夭是最善良的人。

他和阿夭,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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