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玄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几乎是神念一动,就来到了先前所在的那处火海。

“别死。”

昏过去的女子弥留之际,青丝铺地被鲜血浸透,结成一缕缕,睁着的眼睛正慢慢闭上。

是谁。

谁在说话……

“……醒醒。”

你还不能死!

容玄耗费仙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带着女人去见叶天阳,更不能带着叶天阳来见他母亲,贻误了时机,现在气数已尽,就算把只剩半口气的女子封禁了,也只能活死人一般沉睡下去,一旦苏醒,生命一样会走到尽头。

天即将亮了,一抹银边渐渐自天际向外拉开。

容玄情急之下,仿佛看到了此人气血流尽,苍白的皮肤正以极快的速度变得灰败,似有星星点点的白光向外消散,这种奇异的变化在他成为真仙之前,绝无法用肉眼去看的,更无法触碰。

难道这就是人的生命或魂魄?

毕竟眼前地上这人还有一丝气息。

容玄沉心静气,让心神凝结,根据白光的波动推演法印,逐渐编织成一张网,阻止白光逸散,再将法网收拢,覆盖在那人体表……

“成功了!”

仅仅是第一步,容玄浑身被冷汗浸透,精神力以不满的速度消耗,自他成仙以来,还是头一次因为施法而感受到一丝半缕的疲惫。

没有人领着,也没有人教道该怎么做,他好像天生就会一些,能在躯体上动用时间法则,让时光逆流,使对方身体恢复到气数将近的前夕,而这女人缓慢腐化的身体竟然渐渐恢复了一星半点的气血,这竟然可行!

容玄再接再厉,演化混元噬道,无尽灵气从四面八方用来,凝成数道光线没入女子体内,缓慢充盈她枯竭的气海,修补残损的内脏经脉。

几乎忘了外界时间流逝。

“真……真仙?”

一只手搭在他脚踝上,极低的一声呼唤带着讶异,把容玄从玄奥之境扯了回来。

“天族真仙?”

“不是。”

容玄皱眉,看着缓缓睁开眼的女子,说道:“可以放心了,你儿子没事,只是你,要想活命,就只能把你封进灵晶中,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银如月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还记得他这身衣着和之前见到的不大一样,她好像记得,先前这人衣袍上的纹路不像传承于世的十族古字,以至于她完全猜不出眼前这人是谁。

她虽是天族,却并不姓天,算是天族旁系,血脉返祖之后才有的修为,否则一开始她就不可能和外族,甚至姬帝相爱。

“如月恳请真仙,封住我儿体内的天族真血,把他带出大衍神朝。告诉他,成帝不如成仙,帝位……帝位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不如安稳地过一生。”谷族会将天族斩尽杀绝,至少在天族真仙回归之前,他儿子体内的天族血脉绝不能轻易暴露。

“前面的不过举手之劳,后面这些就看他自己了,没人能替他做选择。”容玄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您说的是。”

银如月泪流满面,死死抓着容玄的脚踝,怎么也不愿放开。

只有眼前这人了。

整个姬族嫡系都被斩尽了,就连天族也不能幸免,她儿子这么小,还没有足够的本事保全自己,大衍神朝也没稳定下来,就连她也无法庇佑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能活到最后吗。

没有一个能帮他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银如月还有个不情之请。”

容玄把她封入魂晶,布下隐匿天机的阵法,一边回忆上界看有没有经历浩劫还完好无损的地方,在他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完好无损。

两人神识交流,容玄道:“你说。”

“恳请真仙,收我儿为徒!您救了我们母子二人,大恩大德,如月无以为报,指望天阳来日能侍奉您左右,报答您的恩情。”

容玄听到这话不以为然,正想说这是报酬,还是多个累赘时,突然之间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愣住了。

银如月见他点头,终于放下心,缓缓闭上了眼。

“我想到有什么地方,能免受浩劫了。”容玄封了她的神觉,布下欺天阵纹隔开天机,这才缓缓开口。

的确有个地方,差点被忽略,从头到尾幸免于难。

最后,容玄遁入底下,前行百万里,来到另一州,把银如月封入灵晶,埋入某个地底深处,能不能活到最后全看造化了。

如果做到这一步,都还糊里糊涂,容玄就妄为真仙了。他撕裂空间往回赶,尽量挑荒无人烟的地方行路,碰到的人越少越好,尽量不给人留下印象。

容玄抑制不住呼吸,脑中如狂风过境,天翻地覆般无法平静。

被故友至交惦念了上千年的那位不知姓名的所谓真仙,是他吗。

救下小时候的叶天阳,让那货傻兮兮地惦记了一辈子,再换来了自己一辈子求而不得,因自责和悔恨扭曲本性,到头来两人一直在错过。

现在,无论他有没有看清天一的真面目,及时悬崖勒马,保住了叶天阳的命,但他回来的那刻,‘与过去的人接触’其本身,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某些客观存在的东西。

这样,很有意思吗。

重回过去的代价,是他让看重的人又苦了一世,到最后逼得对方放下了他。

就好比他被叶皓然算计,到头来就算知道真相,成了真仙,有了好的结果,容玄也没有痛快。

他的一次次抛弃,他的死,终究会在叶天阳心里留下痕迹,没有人是真的刀枪不入,能坚强到面对任何打击都稳立不倒。

真狠啊。

容玄靠在树上,抬手按住自己额头遮住半张脸。

叶天阳苦苦哀求他,索求一点点回应的时候,为什么要拒绝呢。

那些让他心塞、郁闷、苦涩又难耐的真心话,如果全都是说给他听的……能再听一次该多好。

只是,如果仅仅是后悔,那他就不是容玄了。

必须有什么是在天一意料之外的。

容玄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不算是人。

容玄回到山顶亭子已经是九日后的夜里,小鬼不睡觉,坐在第一节台阶上等他,小短腿晃悠晃悠。

“什么人。”小天阳听到动静,身上灵力一闪,自动防御,竟是很警惕。

趁他没有回头,容玄捡起地上的长袍抖了抖,穿在身上。

其实封禁血脉只是片刻的时间,只要容玄不刻意留下什么,其实都不需要抹去记忆,已经够了。

只要他一离开,那关于他的存在就会模糊,就像他第一次见到那位下界真仙一样,已经忘了长什么样了。

所以叶天阳不记得他也很正常。

发现前面没人,小天阳立刻站了起来往后看,结果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倾倒。

变故出现在一瞬间。

藏在草丛边伺机而动的灵狼冲了出来,叶天阳的脑袋正冲着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砸去。

容玄猛地抬手一挥,那头褐毛灵狼张开的血口一上一下分别歪向两边,整个撕裂开。容玄身形一闪,拽着叶天阳的胳膊拉回自己身侧,等他站稳了。

“你回来了。”小天阳兴奋地道:“你的衣袍真厉害,我坐在上面,还有两头,两头大妖兽要过来,这衣服就冒金光,把它们都赶跑了。”

小天阳年纪不大,说一句就要停数久,容玄听他说完,就见到了那两头妖兽的真容,哀嚎一声撒腿就跑。

“看,又跑了,这次还没发光呢。”这小鬼甚至没意识到有危险。

“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容玄抬高了声音。

小天阳看着他的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声音嘹亮,夜里更显尖锐,惊起不少飞鸟扑腾而上。

容玄阻止声音传出,他面容清冷,不笑的时候看不出情绪,平时整张脸板得吓人,哪怕容玄极力想表现得温柔些,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小天阳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了。”

容玄弯腰给他擦眼泪:“你听话,乖巧,才讨人喜欢,别总是哭。哭泣是弱者的发泄方式,但你不是。”

小天阳边抽泣边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话。”

然后容玄就真不说话了,他看向亭边,神识外放探知周围异动。

突然,他身形一动,消失在夜色中。

月黑风高,周围安静得吓人,只有小孩抽泣的声音,越来越低。

过了一会,容玄才回来。

小天阳瘪了瘪嘴,也不气了:“还以为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容玄在他面前蹲下,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牙,见长好了,才把一串珠子似的灵果塞到他手上。

“好甜。”小天阳尝了一颗,弯起眼角,很快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他抓了两个递给容玄:“你饿不饿,给你。”

容玄皱眉:“离我远点。”

“我就要离你近点。”小天阳站近了些,拽着他的衣摆,一脸委屈:“你要是不那么凶,我就再分你两个。”

容玄愣了愣,叹道:“自己吃。”

吃了以后就估计好几年就吃不到了,封了这小鬼的天族真血,他就跟个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也就体力稍微好一些。

上界再大,真仙带路,其实都花不了太久,容玄只是找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尽量在没有生灵的地方落脚,把影响降到最低。这才找到了坐落在数座小城间的一座并不显眼的大山边。

“听话就往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容玄指了指前面不远处,钟灵毓秀的山峰,那里灵雾环绕,不同寻常。

“那就是青山派,我在那里等你。”

小天阳擦了把脸,他的体力大不如前,已经和个凡人小孩没什么两样,他认真地说:“我以后会很听话,你答应,不丢下我好不好。”

容玄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眼睛盯着他的小脸,表情冷得出奇,正犹豫怎么才能亲近下。

小天阳抓着他的衣袖,突然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说好啦,一言为定。”

叶天阳小时候的眼睛真的无比澄净,干净而透亮,容玄从没再别的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里头映着自己的脸,像极了记忆中,很多次,对方看着自己很专注的样子。容玄的心脏狠狠地抽了下。

“好。”一言为定。

容玄把叶天阳搂在怀里,恨不得一直陪着他,看着他长大。

可是不能。

然后容玄按住他的头,抹去了他的过往以及这段时间相处的全部记忆。

其实分别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每感受一分,思念就会更深一寸。

容玄转过身,一点点融入虚空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底下有个小孩,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跌倒了也忘了要哭,直到累了,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荒草比他身体还要高,风吹过,才露出他的半个头。

草叶割开天阳的脸,他哽咽着也不哭闹,似乎很茫然,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又新奇。

又过了三天,有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拨开草丛,发现了他。

“师父!这里有个小孩。昏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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