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星期一。下午,14点59分。

阳光从铁栏杆的缝隙间洒到白色病床和被子包裹的身体上。病房里除了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还有她发丝间诱人的香波味。这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刚刚洗过,能否洗去地底的七天七夜里的污垢与秘密?

面对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叶萧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在玻璃墙外敲了几下,直到听见一个镇定自若的声音“请进”,他才一本正经地走到病床前。

“我知道你是谁。”没等他开始问话,莫星儿抢先说道。她身上没有插输液管,只是脸色稍显苍白,直直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明眸很是动人。叶萧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心里却一阵悸动,很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似乎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揭开某些早被遗忘的伤疤。

他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回答:“护士们跟你说了吗?”

“嗯,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

从她肩膀和胳膊的尺寸,以及藏在被子底下的体形来看,她是个很小枝的女子,身材轻盈惹人怜爱,就和她的声音一样迷人。

不过,叶萧不会被这温柔外表的假象迷惑,从莫星儿说话的表情,以及看似友善的目光深处,他发现了这个女子超乎常人的坚硬。

“你也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莫星儿平静地回答:“是,你想知道在地底发生的一切。”

“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你知道,我们在地底度过了七天七夜,所有人都以为世界末日降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认定不会再有得救的希望。不过,就算是多活一天,哪怕一分钟,任何人也都会竭尽全力,除了本来就想自杀的人。”

“你们在地下努力搜集水和食物?”

“当然,本能而已。这就算是感动全世界的新闻?我们之所以互相帮助,只为了能多活几天,彼此间并没有什么情谊,纯粹是生存的需要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记者,我是警察,我要的只是真相,无论是否符合大众的愿望和审美。”

“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活下去是在地底唯一的目的,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话从一个美丽女子口中说出,总会让人联想到什么,叶萧拧起眉毛:“那你做了什么?”

“生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到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你说得更详细些。”

“吃——每个人都囤积了一堆,藏在各自栖身之处。地下严禁使用明火做饭,每人搬了微波炉和电饭煲,但使用时间固定,过了饭点就没电了。为节约电力,教授让大家尽量食用不加热的干粮。好在世界末日房价终于降到零了,大家各自找寻一家商铺,通常都有私密空间,作为在地底的家。这些商铺大多位于二楼与三楼,后来地下的空气越来越混浊,很多人搬到七楼以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聊天,要么就是无聊地发呆,反正有的是时间……还要我说怎么上厕所?”

“不用。”叶萧始终与她保持距离,此时干脆后退了半步。

“可以告诉你。刚开始,商场的水管里还残留一些自来水,到第二天就全部用完了,别说马桶无法使用,洗脸也只能用矿泉水。我们到宠物商店,找来大量猫砂之类的东西,堆积在厕所里,暂时可以解决几天卫生问题。”

猫砂?有没有搞错啊姑娘!尼玛也太有创意了吧!不过,人类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命力与想象力,是永远不能低估的。

“好吧,既然已说到猫砂,那我再问一句——我们发现了很多动物尸体,怎么回事?”

莫星儿脸色微微一变,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张脸,神情怪异地回答:“你,终于问到要点了。从我们被埋入地下第二天起,大家就开始讨论这些动物的问题,那些从宠物店里逃出来的猫和狗,以及从九楼电影院跑下来的老鼠,到处疯狂地觅食,超市里许多食物都被他们糟蹋了,我们被迫与动物展开食物争夺。我把很多罐头与零食藏在三楼女装店里,结果才睡了两个钟头,就发现大部分包装都被拆开,老鼠们把瓜子话梅吃得干干净净,整包糖果全被拖走了。”

“因此,你们要消灭这些动物?”

“看来男人都是这种思维模式!教授首先提出这个想法,要求大家团结起来清除所有的猫、狗、老鼠,以及其他一切动物。他说这里是人间地狱,不是诺亚方舟,我们不需要保护这些动物。虽然很残酷,但必须要为人类留出足够的生存空间和资源。”

“果然,教授是信奉丛林法则的达尔文主义者。”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教授是我们在地下的权威,好几个幸存者都是他的死忠粉丝,没人敢反对他的意见。何况从理智来分析,从每个人的求生欲望来看,大家也都倾向于消灭动物,即便曾经养过宠物的人们。”

“当时,就没有一个人反对吗?”

“有,是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叶萧察觉到她说出“那个男人”时感觉很古怪,就连眼皮也有些轻颤。

“对不起,我总是这样称呼他——他就是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浩然,在地底也穿着一身阿玛尼西装,牵着一条顽皮的拉布拉多犬。他对于消灭动物持保留意见,希望不要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并且,无论如何,必须要保护他的丘吉尔——那条拉布拉多犬的名字。他是大楼的主人,何况据说这条狗救过很多人的命,因此没人反对他。罗浩然还说,他会把自己那一份肉食,省下来留给忠诚的爱犬。”

“接下来呢?”

“男人们开始了残酷的杀戮。有个年轻的商场保安,他老家在农村,常吃狗肉,因此精通各种捕杀狗的方法。在他的指导下,加上教授的聪明才智,很快制作了一批捕杀猫狗的工具。”

“哪些人参与了捕杀?”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不依不饶地追问,“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

“首先,就是那个保安,好像叫杨兵。第二个,是超市员工,他叫陶冶。第三个,是在未来梦大厦写字楼上班的白领,他的轻伤很快痊愈,积极参与灭狗行动,名叫许鹏飞。”

莫星儿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叶萧从她闪烁的眼神中,发现一丝难以形容的恐惧掠过,虽然只有一瞬间。

“说下去。”

“最后,就是那个三流作家,周旋。”

听到“三流作家”这样的评价,叶萧不禁为少年时代的死党感到心寒。

“你怎么看待周旋?”

这个问题又让她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冒出一句:“他死了吗?”

“你不知道他还活着吗?他也是六个幸存者之一。”

“哦。”她回答得如此平静,却又摇摇头,“这个人啊,很奇怪。”

“怎么奇怪?”

“我说不清楚,他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我们如果能一直生存下去,将会改变整个世界,为人类创造全新的未来——哪怕全人类只剩我们这二十来个,至少不比亚当与夏娃更孤独。”

叶萧暗暗点头,这确实是周旋的风格,一个内心深处的幻想家。

“还有呢?”

“你问周旋吗?这个家伙,我不太关心,只觉得他可能有精神病。”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叶萧也毫无表情,心里却在咆哮——你在说谎!

莫星儿的上半身探出被子,喝了一大口水:“我能继续说捕杀行动吗?”

“请——”

“主要就是他们四个人在动手杀狗杀猫,利用那些可怕的捕杀工具,看着就让我们女人害怕。”

“教授呢?”

“他是军师,从来都是在幕后指挥,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听到这里,叶萧心底一阵鄙夷。

莫星儿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晚上——虽然地底没有白天晚上,但为了让大家不忘记时间,还是会强迫每个人相互通报时间。保安杨兵抓住了第一条狗,就在超市地下一层,是条可怜的小博美。真是造孽啊,那么小的一条狗,居然……反正我是没有亲眼看到,听说他们四个人共同吊死了那条狗……”说到这里,她再次打住,捂住胸口。

“对不起,你必须说下去。”

“我只是在想象那时的场景,其实我亲眼看到过比这更可怕的画面!然而,就在那天凌晨,在他们费尽心机捕获第二条狗的过程中,那条爱斯基摩雪橇犬拼命反抗,结果咬伤了杨兵。最后,它还是被他们齐心协力吊死了。虽然,杨兵受伤不重,也不担心狂犬病的问题,反正世界末日,早晚都是死,但大家对于他们这种粗暴野蛮的捕杀方式,提出了强烈质疑,尤其是幸存者中的女性。第三天清晨,大家发生了激烈争吵,那个叫小光的男孩坚决要求停止捕杀,几乎与杨兵和许鹏飞打了起来。最后,还是教授作了裁决——捕杀行动继续,但是改变原来武力的方式,一是效率低下,整晚才杀了两条狗;二是过程太血腥残酷,使地下的幸存者内心不安,影响大家的精神状态,也会酿成苦果;三是并不安全,会给捕杀者带来危险。教授与大家商讨后,决定采用最温和的方式——下毒。”

“我已经猜到了。”

“超市里只有毒鼠药,不足以杀死猫和狗。不过,教授运用聪明才智,从超市货架上收集了一些日用化工品,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调配,制造出了毒性极强的药水。由于原料很多,因此调制出几大桶,别说毒死这些猫狗,就连把所有幸存者毒死也绰绰有余。因此,只有教授才能接触这些毒药,并把小房间用几把大锁关起来。教授亲手把毒药涂抹到肉肠、牛肉干、巧克力、鱼罐头这类猫、狗、老鼠最爱吃的东西上。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些毒药无色无味,狗鼻子也很难分辨出来。然后,杨兵、陶冶、许鹏飞、周旋,这四个男人把有毒的食物放到大楼各个角落。教授也警告所有幸存者,看到地上的食物千万不要去捡,尤其关照洋子要看住正太,不让小孩子乱跑,幸好这个孩子很聪明,他明白什么是毒药。至于那条叫丘吉尔的狗,罗浩然把它锁在一个房间里,每天带它到确保没有毒药的地方去散步——这条狗简直就是个妖精,很快居然也能分辨出哪些东西有毒了。”

“你们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那天晚上,他们在超市发现了两条死狗,三只死猫,还有几十只死老鼠。到了第四天,我又在六楼发现了一条被毒死的狗。不过,还有一些狗和猫没死,至于老鼠则依然活跃。根据大家的判断,可能是中毒后未必马上能致命,有的大型犬生命力顽强,可能要几十小时后才死亡。也有的猫狗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此有时我们会闻到腐臭的气味,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嗯,我也看到了那些动物的尸体。”

“不过,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因此而大难临头了!”

此言一出,叶萧的眉头一抖,声音却还很镇定:“因为毒杀猫狗?”

“听我说——就在第四天晚上,我们发现了保安杨兵的尸体。他死在商场二楼的男厕所里,整张脸血肉模糊,脖子几乎断了。毫无疑问,他是被狗咬死的!”

“动物的报复?因为他最早制作了捕狗的工具,也是他最早动手杀了第一条狗?”

“两小时后,又发现了第二个死者,就是那个富二代郭小军。他死得更惨,脑袋差不多没了,只能凭着一身迪奥西装认尸——所有幸存者中也只有他穿得下那件紧身的西装。现场留下了许多狗毛,很可能是一只硕大的金毛,我也亲眼看到过这条游荡在地底的丧家之犬。真让人意想不到,金毛不是世界上最温驯的狗吗,怎会突然攻击人类,还造成如此凄惨的结果?不过,回想起杨兵等人对那些猫狗的残酷行为,其实人与动物之间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有时候——”叶萧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犀利观点,“确实如此。”

“当大家看着郭小军的尸体一筹莫展时,楼上又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大家拿起铁铲木棍之类家伙,我也大胆地跟在后面,冲上三层楼梯——结果,在五楼走廊尽头,至少有三条狗和两只猫,还有一堆老鼠,踩在一个人身上,不断撕咬着那个人!我亲眼看到,一只猫的嘴里叼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还有条狗把一根奇怪的绳子拖得很远——后来才知道,那是许鹏飞的肠子。”

或许,也只有叶萧听到这些恶心的描述,才不会有呕吐的感觉。他一边想象这幅画面,一边注意观察莫星儿的表情。很奇怪,她并没有之前流露出来的恐惧,而是越说越亢奋,几乎每个字都可以唤起她的激情,像嗑了药似的——看到一群猫狗杀人的场面,就真的能让她开心吗?尤其,最后说到“许鹏飞”三个字,她脸上喷发出爽快的表情,就像数天便秘后终于顺畅排泄那样。

这才是真正让叶萧恐惧的。

“许鹏飞就这样死了,我想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不,是非常痛苦!”莫星儿打了个冷战,也许是一个姿势坐着说了很久,不由自主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男人们攻击了那群动物,他们真的被激怒了,当场就有一只黑猫被谁的铁铲拍死,因为它正在啃许鹏飞的生殖器——抱歉,我直截了当说了这个,因为是我亲眼所见,基本上这个男人变成了太监。许鹏飞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他才变成太监一分钟就死了!假如活下来才是更大的痛苦。他的脸基本保存完好,只是身体部分惨得无法描述,所以我们看到他的表情,差不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立即死掉。”

“够了,你已超出正常范围了!”叶萧打断了她的描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为何能如此直面残酷的现场?还记得那么清晰,富有感官刺激地再描述一遍?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听故事的人疯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来,理了理头发,刚才兴奋地连发卡都掉了,“总之,大家都被这场面惊呆了,教授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他召集所有人尽量集中居住,绝对不允许单独活动,连上厕所也要两人以上同行,而且要带好打狗工具——简直就是一场战争!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小心防范,惨剧还是不断地发生。先是一个女清洁工被发现死在三楼的走廊里,然后是那些重伤员,一夜之间遭到了数条恶犬的攻击,他们都是行动不便之人,毫无还手之力,短短数分钟内全部遇害!”

“还有哪些人死了?”

“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又死了许多人,太惨了!”

“在地下后来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因为受到了动物的攻击?”

“是,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后来,我们把尸体都埋到了地下四层——虽然没有入土为安,但在地底一二百米之下,也算是坟墓了吧。”

“罗浩然的那条狗呢?”叶萧想起了在地下最早被他发现的生命,那条拉布拉多犬盯着他的目光,“它有没有发狂过?”

“没有。我记得丘吉尔很温驯,它是唯一一只我们大家都可以信任的动物。”

“那么罗浩然本人呢?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他?这个人比较离群孤僻,很少跟别人说话,整天都跟他的狗在一起。他是大楼的主人,负责维护地下的发电机,还有大楼的监控室和电源系统。也只有他最清楚这栋迷宫般的大楼的结构,反正我就算再待上七个月,恐怕也搞不清楚。最后两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见到他,完全神出鬼没。他也不太害怕那些恶犬,可能是他的气场太强大了,只要随身带根铁棍,就没有动物敢接近他——除了丘吉尔。”

“在你们被救出来之前,也没看到过他?”

“最后,大家都冲向九楼的电影院,预感可能会得救了,然后我们都被压在电影院的通道里。”可能因为这段记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但我没有看到罗浩然。”说罢,她露出疲倦的神色,打了个哈欠,暗示叶萧不要再打扰她休息了。

叶萧就此结束了调查:“谢谢你的配合。”

走出病房前,他转头对正要睡觉的莫星儿说:“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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