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想,所有的机场何其相似!它们都那样毫无特色,距离所属城镇都很远,以致使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你可以从伦敦飞到马德里、罗马、伊斯坦布尔、开罗,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且,假若你是乘直达飞机路过,你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城市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假如你从空中瞥它们一眼,它们只是一张闪闪发光的地图而已,像儿童用积木搭盖的一样。

她环顾四周,苦恼地自忖: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这么早就得到这些地方来呢?

她们在候机室里等了将近半小时。那个决定陪同希拉里去马拉喀什的卡尔文·贝克夫人一到这儿就喋喋不休地和她东拉西扯。希拉里只是像台机器一样地应答着。可是,此刻,她发现贝克夫人不再唠叨了。原来,贝克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坐在她附近的另外两位旅客身上了。那两个人都很年轻,身材修长,潇洒英俊。一个是美国人,笑嘻嘻的;另一个是表情严肃的丹麦人或挪威人。那个挪威人说话很慢,声音低沉,英语讲得字斟句酌,颇带学究气。那个美国人很明显因为发现旅伴中有别的美国人而高兴。立刻,贝克夫人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样子转向希拉里说:

“先生,我愿介绍我的朋友贝特顿夫人和您认识一下。”

“我是安德鲁·彼得斯,朋友们都叫我安第。”

另一个年轻人也站起来,比较呆板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托基尔·埃里克森。”

“好啦,咱们现在都认识了。”贝克夫人高兴地说,“咱们全去马拉喀什吗?我的朋友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埃里克森说,“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第一次去。”彼得斯说。

播音器突然响了起来,正在用嘶哑的法语播送一个通知。内容几乎听不清楚,好像是召唤大家上飞机。

除了贝克夫人和希拉里,还有四名乘客。其中,除了彼得斯和埃里克森之外,还有一个瘦高的法国人和一个表情严肃的修女。

晴空万里,很适于飞行。背靠着座位,眯着眼睛,希拉里满腹疑窦,如坐针毡,只好打量旅伴,希望能够分散自己的思想负担。

过道的另一侧,贝克夫人坐在她前面一个座位上,穿着一件灰色旅行服,活像一只洋洋得意的肥鸭子。浅蓝色的头发上戴一顶有穗的小帽子,她正在翻阅一本封面漂亮的杂志。那个满脸笑容的黄头发年轻美国人彼得斯坐在她前面,她不时倾身向前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这时,他就回过头来,笑得更愉快,很有生气地应答她所说的话。希拉里想道,美国人是多么和蔼友好啊!同那些呆板的英国旅行者迥然不同。比如,她难以想象,赫瑟林顿小姐会那么容易就同飞机上她本国的一个年轻人攀谈上,她还怀疑那个年轻人能像这个美国青年这样令人愉快地应答别人。

过道对面是那个挪威人埃里克森。

当她的目光和他相遇时,他生硬地点了点头,并斜过身子把他刚阁上的杂志递给了她。她道了一声谢,就拿了过去。埃里克森后面的座位上是那个瘦削的、黑头发的法国人,他的两腿伸开,好像睡熟了。

希拉里转睑向后看。那个表情严肃的修女坐在她后面。眼神非常冷漠、恬静,与希拉里的眼神相遇时,也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两手紧握。对希拉里来说,这简直是在变一场古怪的时间戏法:一个着中世纪传统服装的女人,在二十世纪乘飞机旅行!

希拉里想,六个人在一块儿旅行,目的不同,目的地也不同,几个钟头以后,又各自西东,或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了。她曾读过类似题材的一本小说,在那本小说中,那六个人的底细都作了交代。她想,这个法国人一定是休假的,看起来很疲倦。这个美国青年大概是个什么学生。埃里克森可能是去上任的。至于那位修女,毫无疑问是回她的修道院。

希拉里闭上眼睛,忘去她的旅伴。她现在和昨天整夜对所接受的指示迷惑不解。她要回英国!简直疯了!或许,发现她还有某些漏洞,不能信任:她没有说出真正的奥利夫应说的话或提出应提出的凭据。她唉声叹气,坐卧不安。“得啦,”她想,“我只有这么大本事。我要是失败了……那就失败吧,不管怎么说,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又一种想法涌进她的脑海。亨利·劳里埃早就认为,在摩洛哥就有人钉她的梢是很自然的,也难以避免。这是一种对她解除嫌疑的手段吗?由于贝特顿夫人突然返回英国,结论肯定是,她并不是像她丈夫那样到摩洛哥去“溜之大吉”。对她的怀疑会放松——会把她看成一个信得过的旅游者。

她要去英国,乘法航班机途经巴黎——或许在巴黎……

是的,当然──是在巴黎,托马斯·贝特顿就在巴黎失踪的。在那个地方失踪是太容易了。或许托马斯·贝特顿根本没有离开巴黎。或许……希拉里像这样毫无意义地想入非非了好大一阵,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她睡醒了……又打起盹来……不时毫无心思地翻一翻手中的杂志。突然,从沉睡中惊醒过来,她发觉飞机在急速降低高度并在盘旋。她看了看表,距离预定到达的时间还早。而且,透过机窗向下一看,下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场的迹象。

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地醒悟了。那个满头黑发的瘦个子法国人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伸胳臂,向外张望,并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法语。但是,埃里克森倾过身子说:

“我们好像要在这里降落了……不过,什么原因呢?”

希拉里说:“我们好像要在这里着陆了。”这时,贝克夫人倾过身来,很愉快地点了点头。

飞机盘旋得更低了。他们下面的大地好像是一块沙漠,完全没有什么房屋和村庄。起落架嘭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滑跑,最后停下来。着陆动作有点粗糙,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降落的。

希拉里想,一定是发动机出了毛病,或者汽油没了?驾驶员,那个皮肤黝黑,英姿飒爽的青年人从前门顺着飞机走了过来。

他说:“请大家下飞机。”

他打开后舱门,放下一副短梯,站在一旁等他们全部下去。他们六个站在地上,有点颤抖。从远山刮来的风很大,冷得很。希拉里注意到,山上有积雪,很是壮观。空气冷得刺骨。驾驶员也下来了,用法语对他们说:

“你们都在吧?对不起,可能你们得在这儿等一会儿。哦,不用等了,你们看来了。”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小斑点,渐渐地越来越近。希拉里用一种稍微迷惑的口吻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降落?出了什么事吗?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那个法国旅行者说:“我知道来了一辆面包车。我们坐上那辆车再继续走。”

“是发动机不行了吗?”希拉里问。

安迪·彼得斯开心地笑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说,“我听得出来,发动机十分正常。但是毫无疑问,他们要作类似的安排。”

她大吃一惊,也迷惑不解。贝克夫人喃喃地说:

“天哪,站在这儿多冷呀,天气坏透了。看起来万里无云,但日落时可真冷呀!”

驾驶员低声喃喃自语。希拉里以为他一定在骂街。其实他说:

“总是耽误时间,真受不了。”

面包车飞也似地朝他们开过来,那个(北非)柏柏尔族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车停下来。他一跳下车,驾驶员就愤怒地吵起来。希拉里真没想到,贝克夫人竟掺着法语插了进去。

她决断地说:“别浪费时间了。争吵有什么用?我们要走。”

司机耸了耸肩,走向面包车,他把车后部的货仓打开,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箱子。在埃里克森和彼得斯帮助下,同驾驶员一起把箱子抬下来。他们那样吃力。箱子大概很沉。当打开箱子盖时,贝克夫人把手放在希拉里的臂上说:

“亲爱的,不要看。决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她把希拉里带开,到了面包车另一侧。那个法国人和彼得斯同她俩一道。那个法国人用法语说:

“那是什么?他们在那里搞什么名堂?”

贝克夫人说:“您是巴伦先生吗?”

那个法国人点点头。

“看到您真高兴。”贝克夫人说。她伸出手来,好像一位女主人欢迎他参加舞会一样。希拉里更加迷惑不解,问:“我真不明白,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看一看的好?”

彼得斯很体贴地俯视着她。希拉里想,他的面孔真给人以好感。他大概很公正,也很可靠。他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驾驶员对我说了。可能不好看。但是,大概又不可避免。”他安详地补充说:“里面是尸首。”

“尸首?”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嗨,他们并未搞什么谋杀之类的事情,”他好像要使她放心似地一笑,“他们搞这些尸体是为了医学研究,完全合法。”

但是,希拉里仍然惊慌不知所措,她说:“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哦,贝特顿夫人,您知道吗,我们的旅程结束了,我是说其中的一段已经结束了。”

“旅程结束了?”

“是的。他们很快就把尸首抬进飞机,驾驶员将把事情安排好。一会儿我们开车离开这里时,我们将看到远方的火光冲天而起。又一架飞机坠毁并且燃烧,机毁人亡,无一幸存。”

“但是,为什么呀?大荒唐了!”

“可是,肯定……”此刻跟她说话的是巴伦先生了。“肯定您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贝克夫人挨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当然知道。不过,可能她没料到这么快。”

因莫明其妙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希拉里说:

“您是说——我们大家?”她环顾四周所有的人。

“我们是同路人。”彼得斯轻声说。

那个年轻的挪威人点点头,也以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热情说:

“是的,我们都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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