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昂招手把在场警察全部聚拢过来,露出警惕的眼神,提示他们:“你们仔细想一想,这对夫妻怕不只是欠债潜逃这么点事吧?”

过了好几秒,宋星恍然大悟:“没错,逃跑的老赖见着多了,哪见过这么机灵的,警察刚打电话就举家搬走,连店都不要了,钱都来不及捡,这哪里会是老赖,这一定是有案底在身的逃犯!”

张一昂轻描淡写地道:“如果是小案子,也不至于这样吧!”

经此提醒,众人集体醒悟过来。

“对,不是小案,肯定大案在身!”“还有个小孩儿,怕是人贩子吧!”

公安在紧急情况下抓捕犯罪分子,是可以事后补办手续的,所有刑警对抓捕重大要犯都有着顽固的热情。

经此一说,手下们马上找来工具直接把卷闸门撬开,门一打开,所有人都呆了。店铺里面乱七八糟,连抽屉都拖出在柜台上,东西全被胡乱翻过。

张一昂原本只想先编个理由让手下相信里面这对夫妻是逃犯,把门撬开找找其他能联系到人的办法,一见这副模样,表明两人走得极其匆忙,连他自己对两人是逃犯都深信不疑了。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发现店铺里的情况,也知道这里出了事。

一时间,手下们对张局长投来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领导就是领导啊,职业敏感性就是职业敏感性!

张一昂带人走进里面,穿过店铺,径直来到后面的隔间。

隔间不到十平方米,一头是床,另一头是简易厕所,中间摆着一张桌子烧饭。床下原本放着一些箱子,如今箱子都拖到了外面,有些放床上,有些放地上,都打开着,各种东西散落周围。

张一昂叫手下去问问旁边邻居,这夫妻具体走了多久了,很快手下就回来告诉他,大概一个半小时前走的,走的时候打了辆出租车,神色很匆忙。

他微微一思考,看了下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天色已暗,便当机立断下令:“马上通知各组人员,包括周边乡镇辖区派出所的警力,守住汽车站、火车站和全市各主要出入口,再联系出租车公司,调取出租车的行驶数据和沿路监控,马上展开全城搜捕,今晚必须把人截在三江口!”

“动员全市警力抓一对夫妻,动静太大了吧?还不知道他们犯了多大的事。”宋星不屑地摇摇头。

张一昂哪管这么多,这送外卖的如果今天逃出三江口,那明天他来单位上班干吗,大家都去查叶剑案,他作为唯一嫌疑人待在办公室里玩电脑?

他大手一挥,道:“就按我说的办,一切问题我来负责!”

领导都放出这话了,手下也不好说什么了,马上打电话到局里安排警力动员,把今天休假的都调回来。

布置已定,张一昂和警察们继续搜查屋子里的遗留物品,这对夫妻走时虽然匆忙,但居然所有包含私人信息的物品一样都没留下来,整个屋子找不出一张照片,也找不到任何载有身份信息的东西,只留着一堆两人的衣物和小孩子的衣服用品,这让夫妻俩的身份更显可疑。

张一昂站起身,环顾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隔间,分析道:“衣物鞋子都很干净,看得出平日里东西摆放得很整齐,这家人不像普通的打工人员。”他目光从女式的衣服、鞋子和卫生间的少数几样护肤品上一一掠过,最后走到一双女式运动鞋面前,蹲下身,微微闭起眼睛,做起判断,“女人身高在一六〇到一六三之间,身材匀称,体重不会超过一百零五斤,皮肤略黑,平时穿着干净整洁,为人干练,走路的步伐很快,说话声音应该是偏沙哑低沉的。”

李茜暗自点头,不由佩服领导的职业技能,光看现场就能给嫌疑人画像,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力。

一旁的警察悉心记录特征,又问:“男的呢?”

“男的我不知道。”

众人好奇地问:“那女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晚见过。”

原来如此,大家也不在这话题上纠结了,又搜查一阵,再也没有更多发现,只得暂时回去等结果。

回单位简单吃了点东西,才过一个多小时,张一昂就接到手下从火车站传回的消息,这对夫妻连同小孩儿在候车厅被拦下,他们很古怪,什么话都不肯说,只能先把人带回局里来。

没多久,手下警员带着这对夫妻来到了张一昂面前,丈夫长着一张圆脸,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但神情很镇定。妻子怀里抱着小孩儿,眉宇之间充满了忐忑不安,甚至连抱小孩儿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张一昂盯着女人,首先问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昨天晚上大概九点四十,给我送过一份外卖,你还记得吧?”

他正等着女人说出记得两字,彻底洗脱他和叶剑被害案之间的嫌疑,谁知女人竟怯生生地说了句:“我……我不记得了。”

张一昂一大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你好好看看我,你想想清楚啊!”

“我……我不知道,我昨晚没送过外卖啊,我从没见过你啊。”女人低着头,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所有人都向张一昂投来了怀疑的眼光,明明他说昨晚是这女人送的外卖,这女人却说没有见过他,一个外卖送餐员跟他素不相识,又在警局里,总没必要陷害他吧?

连李茜的表情都变得古怪了,不由怀疑起莫非领导真的和叶剑被杀有关?

张一昂顿时大怒,握起拳头,挥舞着大喊:“昨天就是你给我送的外卖,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话音一落,女人突然哇一声大哭,嘴里叫着:“我没送过,我没送过啊,你别问我了!”她抱着小孩儿一下瘫坐在地。

看到这番变故,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看这副模样,难道女人在撒谎?可她为什么要陷害张局长?

这时,丈夫慢慢蹲下身,轻柔地拍起妻子的肩膀,过了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起身,直视张一昂的眼睛:“有什么冲我来,不关我媳妇儿的事。所有人都是我杀的,一共十五条人命,跟她没半点关系,这辈子她跟错了人,我对不起她,你们放过她吧。”

顷刻间,所有人眼睛都快跳出来了,使劲让自己镇定下来,回忆了一番方才确定,刚才男人嘴巴里说什么来着?对,他说他背了十五条人命!

十五条人命,这是什么概念!

男人叹口气,咬牙道:“我在三江口躲了大半年,以为没事了,没想到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外卖平台都能指定派单给我媳妇儿,厉害。算了,欠下债早晚要还,我他妈认栽!”

虽然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但是张一昂已经歪打正着捉到了A级通缉犯,这下可让人刮目相看。

晚上十点,公安副厅长高栋坐在家中的大书房里翻着文件,突然他的私人手机响起,一看写着公安部郭局,他连忙接起,手机里传来对方爽朗的笑声:“老高,你那位徒弟这下可立大功了。”

高栋一脸茫然:“你说谁啊?”

“还能是谁,张一昂啊,你还不知道吧?放心,明天一大早捷报就会传到你们厅里,我是通过李茜提前一步得到的消息。”

“什么……什么捷报啊?”

“三江口公安局刚刚抓获了李峰!”

“李峰?这名字有点熟。”

“A级通缉犯,部里连续三年每年下发重点缉拿对象,据各地上报的,他就有十多起抢劫,其中九次杀人,一次未遂,涉及五个省,累计出动警力上万人次,几次眼看着就要抓到,都差一步被他逃走了。据他自己初步交代,手里一共有十五条人命。实在想不到,张一昂这小子才来地方几天,就抓获了这样的人物,而且据我所知,原本李峰又要潜逃,全靠张一昂当机立断,力排众议要求动员全市警力,亲自部署了全城抓捕计划,今晚必须把人截在三江口,这才把李峰抓到的。”

高栋经他一提醒,便想起来了,忍不住确认一遍:“就是带着老婆潜逃,从来没和老家联系,一直不知道行踪的李峰,那个亡命之徒?”

“对啊,除了他还能有谁,三江口已经比对了指纹,确认无疑!”

“我去!”高栋激动得直接站起身来。

“你这徒弟真够有出息的,这次是铁定立大功了,不过老高你可太不厚道了,你不是说你这徒弟不会办案,让李茜跟着他什么也学不到,过阵子没兴趣了就打发回来安排工作,你徒弟这么凶,我们家李茜万一当刑警上瘾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啊!”

高栋笑着打哈哈,挂完电话,愣在了原地,心中还是无法相信,不至于吧,就张一昂这货色,他吃了什么药,居然抓到了公安部领导都念念不忘的李峰!

夜已深,整个三江口公安局大楼里灯火通明,全单位所有领导都从家里赶过来,连政府里的市委书记、市长都半夜从家里跑出来,连夜慰问今晚参与抓捕行动的全体公安民警。

送走政府的领导后,齐振兴依然难以从震惊中摆脱,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赵主任,说:“这张一昂的本事也太大了吧,才来一个星期,就抓到了李峰?”

赵主任想了想,分析说:“怕不是他的个人能力。”

“那是?”

赵主任手指向上指了指:“他背后的人。”

“你是说高厅早就掌握了李峰的动向,故意安排他徒弟来抓人立功的?”

赵主任点点头:“不然呢!单位里其他人都在说,张一昂早就知道了李峰夫妻的身份,早就暗中派人摸查过了。李峰夫妻躲在我们三江口,开了家杂货店,他老婆平时送外卖补贴家用。昨晚外卖平台把订单派送到他老婆手机上,让她把外卖送到张一昂家,他才好当面确认。指挥外卖平台的权限我们可没有,一定是省厅在背后操作。”

“原来如此。”齐振兴点点头,“难怪刑大下班的时候打电话到局里,说张一昂要求动员警力全市抓人,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张一昂也只字未提李峰。没错,他是怕说出李峰,最后没抓住,这可是大责任。”

“不光如此吧,如果他说了李峰,肯定是你来指挥抓捕了,结果如此一来,今晚的战果全归他一人所有。”

齐振兴酸溜溜地说:“这肯定是高厅指点他的,他当然是送果子给他徒弟,哪会轮到我们。”

赵主任笑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抓了李峰,也算我们单位的荣誉,咱们局里肯定会被重重表彰,你也脸上有光。”

齐振兴想了想也释然了,高厅还兼任着省厅刑侦局的局长,消息自然四通八达,查到李峰也不奇怪,当然,抓获李峰这种功劳对高厅只能算锦上添花,但对他徒弟效果就不同了,这份功劳自然会给他徒弟,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总之毕竟是三江口公安局抓的人,他这局长也沾光,结果也是好的。

过了片刻,齐振兴又皱起眉:“不过我还是不能跟张一昂走得太近。高厅这次一反常态安排他来接替卢正,你知道,据说卢正当时正在查周荣,结果突然失踪了,我想来想去,张一昂来这里的目的一定是冲着周荣,可周荣是周厅的侄子啊。”

赵主任劝道:“如果卢局真的是被周荣他们害的,我倒觉得应该主动帮张一昂!”

齐振兴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再看看吧,都说周卫东是下一届厅长,先看看。”

已经过了午夜,公安局里众人还没散去,在这过去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张一昂成了单位里的明星。

抓获公安部督察案件中都排得上号的李峰,简直是三江口这小地方有史以来破过最大的案子。

刑警队所有人员刷新了对新领导的认识,原本大多数人当他是高厅的亲信下派挂职锻炼的,这样的人只是个官僚,并没多少业务能力,谁知一出手就破了个天大的案子。尤其他今天不顾众人反对,撬店门,全城搜捕一对开杂货铺的夫妇,简直一气呵成。事后大家才知道这是保密需要。

按照张局长自己后来的解释,此案保密等级很高,之所以他此前不透露抓的是李峰,一是他对单位人员不够了解,怕泄露风声让李峰再度逃走;二是怕大家行动时立功心切,各自为政,误了大事。所以他一直等到人抓到,指纹比对过,确认无疑后,才把真相说出来。

原来如此!

在单位里要服众,一是资历,二是能力。长期奔波业务线的刑警们最佩服破案能力强的领导,经此一役,刑警队的人心纷纷倾向了张局长,前几天对他还不冷不淡的几个老刑警更是惭愧不已,领导和他们毫无交情,开场就送大家这份集体功,接下去大家的各种奖励表彰自然不在话下,当晚亲手抓到李峰的几个警察更是可以坐在派出所里把这事吹到退休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刑审队还在夜以继日审问李峰,张一昂驱散了众人,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说李峰抓了就抓了吧,叶剑案才是当前工作重点,明天养足精神,

继续奋战。

这一番表态更让大家觉得这领导是干实事的,王瑞军和宋星虽然最早被他拉拢,但也只是级别上的服从,今晚一过,打心底里服气了,虽然对整个过程还有些疑惑,但顶头上司给大伙送大功,他们哪会自讨没趣站出来说三道四。不管是靠运气还是靠实力,总之,这超级大案就是破了,接下去的重头戏,当然还是回到刑大队长叶剑被杀一案了。

叶剑到底被谁杀了,为什么要写下张一昂的名字呢?

两个抢劫犯东躲西藏,甚至化妆成为女装大佬。目标就是抢一票三江口的大贪官。

“这车也有点高级啊,遇个红灯还得配合手刹。”方超皱眉抱怨。

红绿灯前,方超紧绷着右腿将刹车死死踩到底,右手拎起手刹,这才将车止住。他头上套着假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下巴一圈粘着络腮胡,与前阵子的模样相比又是换了个人。

一旁副驾驶座上的刘直换得更彻底,他变成了一个女人,原本他就瘦长,此时穿上连衣裙黑丝袜,加上浓妆艳抹的脸庞和长长的波浪假发,若不发声,定会让大多男人想入非非。他厌恶自己这副装扮,抓着假发,发出和外表很不相称的粗鲁男声:“去他妈的,就这种快报废的破车,那王八蛋还卖我们两万五,宰人宰到姥姥家了!”

方超叹口气,无可奈何:“没办法啊,供需决定价格,这几年公安对道上的黑车打击太凶了,现在很难不走手续买到证照齐全的黑车咯。这车本身只值五千,另外两万都是证件的钱。这钱是必须花的,否则万一将来警察查到我们的车子,再追一下不就发现是我们买的了吗?记住,做事要以始为终,我们来三江口的最终目的是抢个大贪官,前期准备工作该花的钱不能省。”

刘直垂头丧气地叹息:“现在也只能指望抢个大贪官回本了,上回拿的那些黄金,还有前几次没卖完的首饰,光剥下来的黄金就值一百多万了,结果收货的王八蛋总共只给我们八十,还说现在赃物不好洗白。黄金要洗个屁,直接化了不就得了,这王八蛋早晚宰了他!”

方超翘起嘴唇淡定一笑:“稳住,你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都挺有哲理啊。”刘直挠挠假发,不知道方超又准备发什么骚。

“风物长宜放眼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坑我们的钱,过不了多久就会翻倍跑回来。”

刘直不解地问:“为什么会翻倍跑回来?”

“咱们抢了贪官后,除了现金以外的东西,还得找那人换钱。等我们拿到那人的钱,就把他给弄了,把东西再抢回来。这样一来,钱到手,东西还在我们手里,这不就价值翻倍了?相当于抢了两次贪官!”

刘直思索一下,瞬时觉得这主意妙不可言,欢快地说:“到时我们再找下一家收货的,照样画葫芦,先拿东西跟人换钱,拿到钱再把人弄了,把东西抢回来,相当于又翻倍了,抢了四次贪官!”

方超微微一皱眉,瞅了他一眼,点头说:“你的数学很优秀,难怪找不到正经工作。”

这时,绿灯亮起,方超放下手刹,把油门踩到底,汽车发出跑车般的轰鸣,却像拖拉机般慢悠悠起步,向前驶去。沿着马路开了几公里,拐过几个弯,最后到了三江口城东的一个小宾馆。

他们在宾馆后面的停车场停下车,方超让刘直先留在车内,他独自一人走进宾馆,来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现在的大小宾馆都得登记身份证,跟公安联网,那些不用登记的非法小旅馆在连续多年的清查打击下,早就难觅踪迹了。方超对此早有准备,他包里装了十多张身份证,都是别人的名字,也都是真的身份证,这些是从江湖上的专门渠道高价买的,为了三江口的最后一战,他下足了血本。

安全起见,他们需要每两三天换一家宾馆,每次都用不同的身份证,所以他叫刘直留在外面,他单独去开房,这样入住只需登记一人,身份证能省着用。

拿到房卡后,方超回到车上,让刘直先住进去,他看时间尚早,准备独自一人去市政府周围转转。

他的目标是贪官,而且必须得是大贪官,可怎么确定谁是大贪官,这是个棘手的难题。

那些过去贪得在民间都很有名气的官员,在这几年的巡视督查中,早就被纪委抓走了。所谓适者生存,留下的自然都是极其低调、不露声色的贪官。

方超做事强调方法论,先从理论上进行目标的筛选。

既然是大贪官,级别不能低,那些坐窗口的办事员虽然在相亲市场颇有心理优势,相亲时鼻子翘得比天高,可在方超这里,这些小家伙上不了台面;其次,在实权岗位上得干过一些年数,否则就算是贪官,时间有限也贪不了多少钱;最后,必须得挑四十岁以上的,只有年纪大的贪官,才会傻乎乎地把赃款赃物藏在家里。

他在市政府所在的行政服务中心徘徊了半天,并没有收获,虽然有了理论支持,但实践操作上还是得靠他的肉眼凡胎来看,一时半会儿,他也没法甄别出入的那些人里谁是大贪官。琢磨了一阵,他准备学习纪委的办案精神,先去查查资料,摸清三江口主要领导的人生履历和背景。

他们两个人查到的这个领导人,是个什么角色呢?

昨晚李峰落网后,他交代身份证是三年前在江苏杀人埋尸的一对夫妻的,因为他和老婆年纪相貌与这对夫妻相近,所以此后便一直冒充死者夫妻的身份。这次被擒,他自知死路一条,对所犯下的各种案件,也都一五一十地配合交代。

他老婆蒋英也很快承认了送外卖给张局长的事,证明叶剑被害期间张一昂独自在家。当然,事后才知道这是张局响应国家号召,把互联网落实到刑侦的实际工作中来,通过点对点定向叫外卖,先对李峰的家人进行全面摸排,以便第二天收网。

李峰的案子太大,三江口公安局只做基础的审讯,过几天就会把他押到杭州,由上级机关来处理。

时间到了下午,昨晚忙碌一宿的刑警们陆续回到单位,张一昂召集所有人开会,先大概介绍了李峰案的情况,表态大家不要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李峰落网的后续工作由上级公安机关处理,如今他们最重要的是破叶剑的案子。

他安排好各个组接下去的调查和分工后,便遣散了众人,留下王瑞军、宋星、刑技和法医等专案组的主要负责人汇总信息。当然了,李茜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专案组核心成员。

叶剑今年三十九岁,离异单身,前妻说他脾气不好,有暴力倾向,很早就离婚了,两人也没有小孩儿,多年几乎无联系。叶剑早年在公安家属院里分了套房子,离婚的时候给了前妻,他后来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另外买了套小房子,平时就独居此处。

案发当晚他参加了当地一家地产商的楼盘酒会,多名证人证实他在9点左右离开。离开后他打车到了几公里外的一处河边,也就是案发地,随后在那里被人杀害。

陈法医让徒弟拿出尸体和现场的照片,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投影墙前,向大家介绍:“叶剑身上一共有六处重要刀伤,腹部三刀,背后腰部两刀,右前臂一刀,体内多处脏器割破,凶器是匕首状的刀具。此外,他的肋骨也因多处遭到撞击而断裂,最终他死于流血过多和多脏器衰竭。从我经验判断,叶剑应该是先被车辆至少撞击过两次,导致不同方向的肋骨断裂,然后再被匕首扎伤。只不过……”

陈法医皱起眉,拿起一张尸体的全裸照片,疑惑道:“他身上的几处刀口很奇怪,出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常人所为,我没见过这种刀口组合。”

张一昂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怀疑凶手是个精神病人?”

“我没有啊。”

“你说伤口不是正常人所为。”

“呃……我是说伤口的刀刃方向有上有下,如果凶手是一个人,那么其中几刀是反手的。如果凶手是多人,另外一些细节又不支持。这样的伤口我当法医二十几年也是第一次遇到。”

从现场各处痕迹看,凶手应该是一个人,可六处主要刀伤,刀刃的方向却有上有下,如今是现代社会,不存在武林高手,究竟是谁有这么快的手呢?

张一昂皱皱眉,看着陈法医瘸着腿的模样,想着他不知道伤口是怎么造成的,八成还是技术不行,便提了个建议:“要不让省厅安排法医组下来帮忙?”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急忙给他使眼色,可已经来不及了。

“张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法医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当场就不服了,豁然站起身双手叉腰瞪眼看着他,“我当了二十几年的法医,1995年我刚大学毕业就当法医,你们要知道那时大学有多难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我当时的成绩是,语文考了——”

张一昂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来协助你,你的腿——”

“不是腿,是腰!腰椎间盘突出跟尸检结果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们早就看我不顺眼,想换人是吧?”陈法医矛头一转,把炮口对向了在座所有人,直接发飙,“我告诉你们,我当警察那会儿,你们都还是小孩儿,我搬过的尸体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我——”

刑技科的许科长知道陈法医的脾气,赶紧上去把他拉下来,连声安慰说他们都很认可陈老师你的技术,你的尸检报告,那是一字一个钉,没人会怀疑的,大家都是心疼你的腰。另外,工作日晚饭期间就少喝两口吧。

大家也都逐个表态对陈法医的尸检结果没有任何怀疑,完全不存在第二种可能,这才把他哄下去。

张一昂心中暗自捏把汗,三江口这小地方的法医都这副模样,还怎么办案?

好在许科长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接下去由他来做物证的分析工作。

发现尸体的河边草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真正的案发地是距此两百多米外的一条小路上。

这是河边的一条水泥路,地方很偏僻,叶剑不知是何原因,大晚上独自一人来到这里,随后被汽车撞击了两次,又被人用匕首捅伤。叶剑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穿过路边的绿地逃走,随后跑到了河边的一座石拱桥上,跳入河中。他凭借顽强的毅力,不可思议地游出了一百多米,爬到岸边一棵大树后面的草地上,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最终流血过多而死。

沿路留下了大量的血迹和脚印,证实了他的逃跑路径,也证实了他身后有个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子在追赶他。

张一昂思索许久,看向众人,淡淡地问了句:“现场留下了我的名字,你们觉得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许科长,毕竟他是管这块儿的,只好由他来解释,“叶剑右臂主要筋腱被割断,他是无法握力写字的,所以现场留下的三个字,光从字迹上没法比对是不是他的笔迹。不过写字用的小石子上检出了叶剑的指纹和血液,我和陈法医商量过,我们……我们倾向于判断字是他自己写的。”

“你说字是叶剑自己写的?”张一昂扬起眉,很难接受这个结论。

许科长忐忑地拉上陈法医:“这是我们俩的结论,至于他为什么……为什么写张局你的名字,这还需要刑警们继续调查。”

刑技和法医的工作只负责写结论,后面的调查分析是刑警的事。

张一昂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王瑞军和宋星。

宋星分析说:“字是叶剑自己写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局长有百分之百的不在现场铁证啊。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写,我觉得可能是,叶剑不认识凶手,凶手行凶过程中说了一些让他对局长产生误会的话,比如叶剑问对方‘你为什么要杀我’,对方故意说‘是张局长让我来杀你的’,叶剑身受重伤,人临死之际脑子转不过来,加上他本来就对你突然到来怀有怨气,所以才导致他做出了错误判断,写下你的名字。”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把叶剑和凶手的对话,临死前的心理状态模拟得惟妙惟肖。众人听了他的分析,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原本嫉妒新领导空降,外加凶手误导,临死之际怀着一丝恶意报复领导,倒不难理解呢。

众人把目光投向张一昂,却发现他脸色铁青,过了几秒,突然冷声喝道:“你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叶剑脑子不清楚了就写我名字,他为什么不写你,不写其他人?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他对我哪有这么大怨气。你这是极不负责任的判断!你根本没有抓住这案子的关键!”

宋星被骂得不敢抬头,小声询问:“这案子的关键……关键是什么?”

王瑞军眼珠一转,脱口而出:“局长绝对是被栽赃陷害的!”

“你看,瑞军就一把抓住了吧!”张一昂一拍桌子,笑逐颜开,颇为欣赏地望着他,连对他的称呼都缩成了一个字,“军儿,你来给大家好好分析分析。”

“我……嗯!”王瑞军受宠若惊,可踟蹰了半天,只是说,“我只知道这案子背后一定是有人想故意栽赃给局长,影响局长工作,嗯,对于具体情况,我还需要再捋一捋。”

张一昂撇撇嘴,对他的欣赏也就点到为止,看着众人的分析都不能直接命中要害,只好自己开口了:“你们想啊,叶剑跳下桥游走,如果你是凶手,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游走,不追过去?凶手敢保证叶剑受伤之后一定会死?所以说,现场的字,根本就不是叶剑写的,而是凶手追上去后,把石子塞进叶剑的手里,抓起他的手写下的,目的就是栽赃陷害我,动摇整个团队,扰乱调查方向。甚至叶剑的肌腱很可能也是在那时候被凶手故意割断的,这样一来,才能从肌腱断裂角度解释为何字迹跟叶剑平时的书写习惯不同,否则物证这块儿早就发现字不是叶剑写的,当然栽赃不了我!这是一个局,一个筹划缜密的局!”

听到这个分析,所有人眼睛都亮起来。许科长和陈法医表示技术上完全可行,而且现场是户外,本来就有他人杂乱的脚印,无法区分凶手。

王瑞军和宋星站在老刑侦角度考虑确实如此,凶手杀人后,被害人逃出一百多米,肯定要追上去看看死了没有,才能放心,哪会心眼儿这么大直接掉头走人。

凶手借叶剑的手,写下张局长的名字,如果不是蒋英能证实局长当晚在家,到现在还说不清楚呢,老大成了犯罪嫌疑人,手下还怎么查案,自然会严重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果然是歹毒至极、阴险非常的栽赃手段!众人纷纷将未知凶手痛骂一番,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方才解了心头之恨。

解释清楚了字的问题,许科长又说:“距离叶剑尸体几米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钱包,裤袋里有他的手机,初步看过,东西没丢,可见凶手是针对性的杀人,不是临时起意的谋财。另外,我们还发现叶剑的裤子里面藏了一张卡片。”

张一昂问:“是什么卡片?”

“呃……”许科长犹豫一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张照片,出示给众人。

照片上是一张黑色的类似银行卡的塑料卡片,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右上方印着“VIP”,中间是“水疗中心”四个大字。

李茜凑过头,好奇地问:“这水疗中心是做什么的?”

“这水疗中心啊……”王瑞军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却见其他几人纷纷咳嗽起来,连陈法医这腰椎间盘突出的也在一个劲儿地咳嗽,他连忙闭上嘴。随后众人集体一本正经地专注于案情本身的讨论,对李茜的提问充耳不闻。

许科长继续说:“我判断是叶剑临死前从钱包里抽出卡片,藏到了身下,又把钱包往远处草丛里一扔,大晚上凶手很难发现他的这个小动作。这张卡片藏得如此隐蔽,可见叶剑一定是想透过这个举动,传递出某种信息。”

张一昂仔细观察着照片,卡上水疗中心的所在地址写着“停车·枫林晚大酒店3楼”。

“停车枫林晚大酒店?”

一旁王瑞军解释说:“这是三江口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档次很高。”

张一昂点点头:“停车枫林晚,用诗做酒店名字,倒有点意思,不过中间好像还少了两个字。”

王瑞军指着卡片,低声道:“据说里面有!”

众人愣了一下,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点起头来。

张一昂咳嗽一声,问:“这场子谁开的?”

“场子谁开的不清楚,酒店的老板叫陆一波,不过也有传言真正的大老板是三江口首富周荣。”

“周荣?!”张一昂和李茜同时瞪大了眼。

其余几人看到他们俩这副反应,电光石火间,一个共同的猜测在他们心头酝酿起来,人人脸上都变幻着不同的色彩。

过了片刻,宋星小心翼翼地询问:“局长,省厅把您调过来,是不是……与周荣有关?”

“为什么这么说?”张一昂脸色很不自然,高厅曾反复叮嘱过,此事必须低调进行,千万不可声张。

李茜也连忙替他打掩护:“没有的事,你瞎说什么呢?”

宋星古怪地看着她:“可我前几天看到你在查周荣公司的资料。”

张一昂瞪了李茜一眼,李茜闭嘴低下头,领导千万叮嘱她小心行事,结果查个资料都被同事看到。她真想打死自己。

王瑞军低声说:“局长,话说回来,如果你要查周荣,我们是一定会全力配合的!”

宋星、许科长和陈法医也都一同认真地点起头,把真诚的目光一齐投向张一昂。

张一昂迟疑地看着他们:“你们……”

宋星说出众人的心声:“我们都跟了卢局长很多年了,我们都是他提拔起来的,他跟我们私下透露过他在调查周荣,却突然之间失踪了,我们非常怀疑是周荣干的!”

接着,众人纷纷表态,他们知道查周荣事关重大,张局保密是应该的。不过对于他们几个大可放心啦,王瑞军和宋星是卢正一手提拔的,许科长跟卢正共事了很多年,交情深厚,陈法医觉得卢正对自己的尸检技术从不像其他小孩儿那样说三道四,可见卢正是很专业的。

现在,只要张局长点个头要查卢正案,他们就奉陪到底!

在四人信誓旦旦的目光中,张一昂慢慢点下头,他意识到有了这几个刑警队里骨干的铁心支持,正式调查周荣的计划,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不过高厅说那封举报信上的举报人,会在他来三江口后等待合适的时机跟他正面接触,他都来了一个多星期了,这举报人在搞啥玩意儿,还不滚出来见面哪?

“叶剑的死应该和周荣没关系,他们俩是公开的铁杆兄弟。照道理,一个是三江口首富,社会上风传有黑道背景的大老板,一个是公职人员,刑警大队队长,这样两个人怎么都应该避嫌保持距离。不过叶剑对此一直不管不顾,经常去参加周荣的饭局,这种公开的关系影响极其不好。以前有人匿名举报过他,单位领导也找他谈过,卢局长多次当着我们面警告他,他不服气,还和卢局吵起来。”张一昂一行人走在叶剑所住的小区里,王瑞军向他介绍叶剑和周荣的关系。

“叶剑有没有替周荣摆平过刑案?”张一昂问。

“这倒没有,以前有人匿名举报叶剑是周荣的保护伞,上级公安机关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查来查去,叶剑在业务上和周荣没任何往来,金钱上也干净,上级只得劝告他这职业不适合离商人走得太近。业务上虽没有直接插手帮忙,周荣有叶剑这样一个朋友,总归有其他一些方便。”

张一昂知道,这所谓的方便就是影响力。刑警大队长跟你称兄道弟,就算不直接帮你摆平麻烦,黑道江湖谁敢惹你?白道上周荣有钱开路,还有个公安副厅长叔叔,当然也是一帆风顺。

李茜好奇地问:“叶剑是怎么跟周荣走到一起的?”

“他和周荣是老同学,两人从小一块儿玩儿到大。对了,陆一波、郎博文和他们俩也是老同学,叶剑常说他们四个人是铁打的兄弟。”

张一昂停下脚步,问:“郎博文又是谁?”

“他是——”

“我知道,我知道!”李茜脱口而出,这案子一直是他们几个老刑警在讨论,涉及背景资料的问题总算给她发挥空间了,忍不住抢答,“郎博文是奥图公司的老板,奥图公司一开始是他爸妈创建的,他爸妈原本都是英语老师,九十年代下海做外贸,后来又开了汽车配件厂,工厂取名奥图。据说一开始他爸妈把整个工厂都交给他弟弟打理,郎博文则跟周荣合伙去外面做生意,后来他弟弟接手没几年,厂子经营不善,欠下很多债,还因骗取出口退税被抓了,工厂也面临拍卖。于是郎博文回来接手工厂,干了几年又开始涉足房地产,很快做大,现在奥图公司是三江口第二大的房产商,也经常和周荣的荣成集团联手投资一些项目。”

张一昂皱皱眉:“他父母都是英语老师……老大叫郎博文,他弟弟该不会叫郎博图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

“他们还有个妹妹叫郎博翠?”

“没有妹妹啊,就他们兄弟两人。你认识他们家啊?”

“不认识。”张一昂哼一声,想明白了为什么郎博文父母九十年代会辞职下海,这口音的英语老师不辞职还留在学校干什么啊。

这时,宋星开口说:“局长,叶剑前天晚上去的饭局就是奥图公司一个楼盘的开盘酒会,周荣、郎博文、陆一波这几个人都去了。”

张一昂点点头,叮嘱他把事发前酒店内外和附近道路的所有监控录像都查仔细,务必尽快弄清叶剑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独自一人大晚上来到河边。

不久,众人来到叶剑家,门已经打开,刑技人员在征得家属同意和见证下正在勘验室内情况,希望能寻到蛛丝马迹,弄清叶剑死前几天的生活状况。

一行人换上鞋套进屋,刑技人员说叶剑家中基本完好,看不出是否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张一昂打量起整个屋子,这是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站在门口便能一眼望穿。进门是小客厅,摆着一张油腻腻的皮革沙发,小茶几上胡乱扔着散落的香烟和杂物,对面一台电视机满是灰尘,似乎平日里就是个摆设。客厅左侧连着厨房,油烟机网格上的油渍已经快成了钟乳石。右侧连着一个卫生间和两个小房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张一昂环顾了屋子一圈,一无所获,最后来到了书房。

说是书房,书架上也没几本书,大都是些报纸和杂物,文房四宝自然是没有的,叶剑哪是这块料。靠里是张写字桌,摆着一台旧电脑、一台看着很新的打印机和胡乱叠放的文件。张一昂戴上手套,翻着这些文件,大多是单位工作上的东西,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这时,他注意到一沓文件夹下压着一张白纸。

他抽出白纸,纸上写着“罗子岳”三个字,旁边是手机号以及某个小区的住址。

“罗子岳,三江口市长?”张一昂思索道,他来三江口时间不长,不过政府里主要领导的名字还是知道的。

纸上除了写着罗子岳的姓名联系方式外,什么都没有了。不知叶剑写下来的这些是某种线索呢,还是他想求市长办事找人打听到的联系方式。可是很快,他意识到罗子岳与叶剑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张白纸下方还有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五个人的合照,外面贴着塑料封壳,封壳老旧,一角翘起。塑料封壳的右下角用签字笔写了照片拍摄的年和月,中文书写,笔迹娟秀,一算距今已有十六年。第二张是六个人的合照,下方也用水笔写了拍摄的年和月,依然是中文书写,时间是十一年前。两张照片相隔了五年。

第一张照片中,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中间,四名男子围绕着他,王瑞军仔细辨认一番后介绍说,身后四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年轻时的叶剑、周荣、郎博文和陆一波,中间男子是比郎博文小两岁的弟弟郎博图。照片里众人的背后是奥图汽配厂,门口放着花篮,庆祝奥图汽配厂乔迁新址,看来是奥图汽配厂当年乔迁时的合影留念。五个人穿着很简单,脸上都带着年轻爽朗的笑容,冲张一昂笑。

第二张五年后的照片背景变成了一座大楼模样的迎宾厅,门口同样摆着花篮,这次花篮上的字写着庆祝奥图地产开张。照片里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还多了一个人,经过辨认,多出的那个人正是罗子岳。王瑞军说当时三江口还没有县改市,罗子岳是县委办公室主任。

照片的中心人物从上一张的弟弟变成了哥哥郎博文,郎博图则站在了边缘一侧,显得有些落寞,其余人依然在周围一圈环绕着。这次的六个人里,除了叶剑还是穿着简单的夹克衫外,其余人都西装革履,脸上的青涩也变得成熟。

张一昂拿起两张照片看来看去,思考片刻,叫李茜拿来一个物证袋,把照片放进去,嘱咐道:“好好保存,这是重要线索。”

李茜带着众人共同的不解,问:“这两张照片说明什么?”

“两张十几年前的老照片,突然出现在叶剑的桌子上,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李茜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用来当笔筒的搪瓷杯,上面印着“革命委员会好”,中间是个大大的“忠”字,尴尬地询问,“这个呢?”

她意思是说,一只“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搪瓷杯突然出现在桌子上,不是更奇怪吗?从叶剑家里的布置便看得出他是个生活一点都不讲究的人,各种老物件随手翻出来乱扔也是稀松平常,甚至笔筒里还发现了一枚几百年前的康熙通宝。

“你一点都不注意细节哪,”张一昂很遗憾地摇摇头,“办案的关键是从纷乱复杂的信息里,提炼出真正和案件有关的线索,对所有信息要做到准确区分!”

众人都觉得此番话深得办案的精髓,可

还是想不通这两张老照片能说明什么。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张一昂轻轻指了指两张照片下方水笔写的拍摄日期,说:“照片上的拍摄日期,为什么只写了年和月,却不写具体是几号拍的?通常洗了照片要记录时间,总会写上具体日期吧?所以可以判断,这个日期不是当时写的,是叶剑近来写的,他只记得哪一年哪一月,不记得照片拍于哪一天了!你要想,为什么他要拿出这两张照片,为什么他要在上方标注日期!”他用指节敲敲桌板,“这是重点!”

众人琢磨一番,深感局长这番分析确实有道理,只有刑侦高手才能从这微不足道的日期里发现异常。

一张记录罗子岳信息的白纸,对应两张照片,罗子岳也在其中一张照片里。两张十多年前的照片突兀地出现在桌上,照片上标注了拍摄的年月,唯独没有日。

虽然还不清楚白纸、两张照片与叶剑之死的关系,但众人已经隐约能感觉到其中存在着某些关联。

这时,李茜突然拿起另一份文件,叶剑在上面写着一些字。她比较了下物证袋里的照片,迟疑说:“照片上标注的字好像不是叶剑写的。”

大家侧头一看,叶剑的字迹潦草胖大,一看就不是拿笔的料,照片上虽然只是用中文写着日期的几个字,但笔迹很漂亮,压根儿不可能是叶剑所写。

张一昂也凑过头比较了一番,这字迹确实不是叶剑的,他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既然日期不是叶剑写的,那更要好好调查了!不过从照片看得出,叶剑和他们几个人关系很好,还有罗子岳在纸上和照片里都出现了,颇有疑点。所以接下来,我们要重点调查陆一波!”

“嗯?”王瑞军还没从笔迹不一致中回过神来,突然被局长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禁好奇,“为什么罗市长可疑,我们要查陆一波?”

张一昂皱眉责怪:“你怎么就忘了叶剑身上藏起来的VIP卡片,这可是当前最重要线索!大酒店是陆一波开的,当然要查他啊!”

王瑞军心里大叫,我没忘啊,可你明明在说罗市长可疑,没提大酒店啊!

陆一波这方神圣又暗藏什么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的饭,后来怎么就出事了?不可能啊,叶剑怎么就突然死了!”办公桌后,周荣点着烟,一脸伤心和凝重。

他和叶剑是同学,今年也是三十九岁,不过他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他外形俊朗,五官棱角分明,由于经常健身,没有肚子的身材在这个年纪的男人里尤为难得。他从没结过婚,一直是单身,一般像他这样的男人,身边也不会缺少女人。

坐在周荣对面的三十来岁的男子是公司董秘胡建仁,也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胡建仁个子不高,身形消瘦,戴着一副金属框的眼镜,看起来很是精明能干,实际上也是,周荣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他打理。

“这次公安局的口风很紧,我找人打听过了,什么都问不到,据说是新来的张局长亲手在抓这案子。”

“张一昂?他是高栋的人,东叔说高栋动用关系,强行把他调下来顶替卢正的位子,有可能是专门冲我们来的。听说他一到三江口就破了个全国性的大案,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被他发现卢正的事……”周荣脸上浮起一层阴霾,摸着胸口,“每次想起卢正,我就他妈心跳得厉害呀。”

胡经理憨笑着宽慰:“荣哥,事情过去这么久,什么证据都没了,你就别担心了。至于叶剑,我老感觉他在怀疑卢正的事跟我们有关,他死了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少了个隐患。”

“放屁,你他妈完全不懂!”周荣斥了句,摇起头感慨,“外面很多人以为叶剑跟我搞权钱交易,其实我们纯粹就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小时候我个头小,老被人欺负,对,就是被郎博文、郎博图两兄弟欺负,叶剑护着我,帮我打架,我帮他抄作业。到后来他当了警察,我做起生意,这些年除了一起吃饭聚会,也没其他事。唉,到这年纪,留下的真正朋友能有几个?如果让我知道谁害了叶剑,我非弄死他不可!”

胡建仁尴尬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荣哥,东部新城最大一笔产业园区配套招标有消息了,政府会在三个月内出标,大约有两百亩地,一半是办公和商住,一半是配套住宅。招标底价六个亿,还有资金补助,财务部门经过测算,光那些住宅卖掉的利润就能覆盖成本,剩下的办公和商住每年上亿的租金是白拿的。这项目如果能拿到手里,集团以后每年都有大几千万的净流水。”

“这么多!”周荣吸了口气,沉吟几秒,略略皱眉,“预期回报这么高,这笔账其他公司也算得清,肯定很多人抢,尤其是那些外来的上市地产商,如果光明正大地竞标,拼出价我们哪拼得过他们。嗯……这样,你让罗市长想想办法,这项目竞标资格要为我们量身打造,最后项目一定要给到我们!”

胡经理面露为难:“罗市长说这次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东部新城是省级规划,他和管委会主任虽然在同一个大楼办公,但对方人事关系在上级市,行政高配,比他还高半级,他和管委会主任没打过太多交道,插不下手。”

“那主任好像姓方,是吧?”

“对,叫方庸,五年前东部新城刚规划的时候,他就调来当管委会主任了,那时大家普遍不看好新城区,他也不太显眼,现在大家都抢着进新城区,管委会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了。罗市长还说,这回我们想拿项目,只能正大光明地竞标,走方主任这条路行不通,因为此人非常正派,是有名的廉政模范。打个比方说吧,政府招商人员和企业吃吃饭很正常吧,方主任不一样,他不允许管委会任何人未经批准参加企业的饭局,发现就通报,收礼更是直接处分。他还找了上级审计部门,每年对管委会包括他自己的所有人进行财务审查,发现问题就直接报纪委。”

“这有什么!”周荣不屑地哼一声,笑起来,“罗市长不也天天高喊反腐口号,整个三江口反腐的就数罗子岳最积极。”

“可方主任跟罗市长不一样啊,罗市长是用嘴反腐。方主任自己生活也很节俭,听说他到现在都在用着很多年前的按键手机,单位给他配了汽车和司机,他不要,说要节省公务开销,坚持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遇到刮风下雨,他就跟老百姓一起挤公交,平日里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东部新城的掌舵人。他存下来的工资津贴,每个月都会固定捐到福利机构,省级电视台和报纸报道过很多次了。”

听了胡建仁这番打广告似的介绍,周荣也不禁咋舌:“这三江口……他妈也能出海瑞啊!”

这位连地头蛇都不信的三江口海瑞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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