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拥有难忘的生日:别出心裁的礼物、摇曳的烛光晚餐、浪漫的午夜时光,诸如此类。

2007年8月10日晚,干爹度过了让他难忘的五十八岁生日。但是,这难忘的生日却是由被摔得粉碎的礼物、无可救药的争吵、索然无味的晚餐构成的,现在,还要加上血淋淋的“饭后甜点”……

奉父亲大人所差,我来为干爹贺寿——晚餐之后,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响过,我闯进屋里,看到干爹的女儿王倩倩,正拿着玻璃碴子在自己手腕上划来划去,玻璃碴拉动肉皮的声音忽远忽近。

糟了!这该死的幻觉又来了!我一时晕头转向,站立不稳,扶住了门框。

“能不能借我一块玻璃片用用?”我真想这么对妹妹说,“好让我也扎扎自己,用疼痛来分辨幻觉和现实。”

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或者还来不及说出这样的疯话来,身边就挤过了一个人——是我那身材瘦小的干爹。

紧随其后的,是干娘肥胖的身躯,她把我撞了个踉跄。

“天啊,倩倩,你这是干什么!”她这样一声大叫,如老鹰瞧见小鸡似的扑了过去。

等一下?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的幻觉,别人是看不见的吧?

John的幻觉,我就看不见;我的幻觉,简心蓝也看不见。能被别人看见的幻觉,就一定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我揉揉眼睛,靠在门框上,干巴巴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干爹干娘把我的视线全给挡住了,我听见她的哀号和他的叹息,看见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玻璃推到一边,把碎片踢得老远。我注意到妹妹的神色骤然改变,仿佛是噩梦方醒般,整个人失魂落魄。

他们在我眼前忙来跑去,又是端热水,又是拿绷带。我看见泡在水盆里的手腕,汩汩地朝水面弹出一两个血泡。这些红扑扑的、圆润的血泡,一枚枚嗖地向上面跑。假如不是血液,那将是何等的美景!

同样漂亮的还有倩倩那面无血色的脸蛋,她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完全是一副痴呆表情,傻愣愣地张着嘴巴,任凭父母折腾。

这不是幻觉,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又过了一会儿,干娘才把我给想起来,怒气冲冲甚至恨意十足地回头瞪着我:“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为什么见你妹妹寻死,也不过来拦着?”

啊,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能怎么说?因为我认为自己是看到了幻觉?我是个病人,辩不清真伪,分不清虚实?

“你个死婆娘,还他妈的唠叨什么!”干爹是真急了,抬手便给干娘一个耳光,“女儿就是让你逼的,你现在反倒怪人家!”

啪的一声,清脆无比,抽在干娘脸上,也抽在我心里。

我在干什么呢?眼下,有干爹干娘招呼着,妹妹不至于彻底没救;假如他们都不在场,等我缓过神来,妹妹会不会早就流干了血?

我这样的人,连自己是不是疯了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好啊,死老头,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两人推推搡搡,纠缠在了一起。大概是把妹妹的伤口包扎好了吧,他们也顾不上女儿,就在屋子里闹开了。这空旷的大院子,顿时热闹非凡。

如果可能,我想夺门而出逃之夭夭。可总有些事情,还是我能做的,换句话说,如果连这种事都办不到了,那我活着的意义也荡然无存。

我凑过去,夹在两人中间,干娘一把抓过来,在我左眼的下方挠出几条血痕。

我要不要去打狂犬针?我冷冷地嘲讽着,又转头去看干爹,他的头发被扯成了鸡窝状,两绺头发显然脱离了发根,在额角飘荡着。“干爹,您也是,再怎么说,打老婆也是不对的。”我恢复了镇静,用那种看着敌人的眼神去逼视他们:“就冲你们这么闹,倩倩早晚还得有事。你们少说那些废话,还不赶紧把倩倩送到医院去。”

去医院是个好办法,再不讲理的两口子,也不好意思到那儿去丢人现眼。

干爹干娘愣了一下,没说话,可从他们逐渐冷静下来的表情上看,他们都立刻同意了。没想到妹妹忽然用双手捂着耳朵:“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极具穿透力。

我多少感到有些奇怪:医院怎么了?为什么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

“好吧,那咱们不去。”

洁白的纱布裹在她的长发中,垂下来。手腕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又有些血渗出来,不过看样子,一时间还是能止住的。为什么她的头也被包住了?经过仔细观察,我才在妹妹的脸上看到涔涔的血迹。她的嘴唇又青又紫,已然被咬破了,上面分明有几处坑坑洼洼的牙印。

“妹妹,你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话一出口,我真想去撞墙。我有什么资格带着她出去?如果她在路上又想做什么蠢事,我该怎么办?那会是幻觉还是现实?!

干爹、干娘不了解我的情况,倒是同意了:“好好,别走太远,也别去太长时间,有事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如此一来,倒是我骑虎难下。偏巧妹妹也不反对,就穿着睡衣和拖鞋,站起来。她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揣着这样的念头,我带着她穿过院子。

干爹、干娘一直把我们送到院门口。

“不要继续吵了,收拾收拾这些烂摊子吧。”我嘱咐干爹、干娘道。

我带着妹妹在胡同里乱转,很想去拉她,省得她乱跑,可又不敢去拉她,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她。我们曾是青梅竹马,不是吗?可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

“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这问题我问了不下十次。她都没理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和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我知道你妈妈逼你太急了,她有些势利眼,这我都瞧出来了。”我打算利用诋毁干娘来表示自己和妹妹站在同一立场,“你很爱你的男朋友,对吗?”

爱这个字眼,从我嘴里说出来,非常困难,不过形容别人,就简单多了。

她还是没理我。

北京的胡同里,即使炎热的夏夜,人还是挺多的。不少平房里的住户,特别是老年人,搬着马扎,拿着扇子,在门口下棋、聊天、乘凉。他们看到我俩这奇异的组合,脸上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不是因为我妈。”她总算说了话,声音低低的。

“噢?那是因为啥,和男朋友闹别扭了?那我去揍他,给你出出气。”

“跟他也没关系。”

“那和医院有关系喽?”我铤而走险。

我猜妹妹接下来的反应很可能是像刚才那样尖叫,要是乱跑就更麻烦了,这窄小的胡同里,还总是来来往往地过汽车。我试着靠近妹妹。

她没反抗,也许是根本没注意到我。她那失魂落魄的目光散乱地瞟着前方:“不,也不是因为医院。”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因为我疯了!”她站定了,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在观察我是不是相信她。

我当然不信。哪来那么多疯子?

“唉。”她叹了口气,显然从我眼中找到了答案。

“稍等,妹妹,要是你不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我如何判断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呢?”

“你总是这么有主见。”

“这和主见没什么关系吧。说说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知道的。”我鼓励她。

“如果我说我爸爸有外遇,你会相信吗?”

话题转移得如此之快,我目瞪口呆。干爹的为人我是了解的,当然,即使他在这方面真有问题,也不会跟我这个晚辈提起。话又说回来,就冲我干娘那样子,搞不好还真逼得他去外面找女人。

“说不好,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把那女人带回家来了。”

“啊?”

这可不大像是干爹的办事风格!他极其精明,就算外面有女人,打死也不会带到家里来,除非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婚。即便是离婚,也不必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吧?再说,这可是在北京的胡同里,街坊邻居那么多,他不怕人家传闲话吗?

对于妹妹的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又怕妹妹看穿,所以低头去拿烟:“是吗?那干爹做得就太过分了。不过,干娘不是也退休在家闲着吗,他怎么敢把女人往家里带?”

“妈妈又不可能总在家里待着,那天,她去我舅舅家了,他家新添了个小孙子,老两口忙不过来。”

这倒是个机会。不过我还是心存怀疑,催着她继续往下说。

“刚巧那天我头晕得厉害,很难受,就请假回家。刚进门,就瞧见我爸和那女人混在一起,还搂搂抱抱的……”妹妹不是很开放的女性,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很不要脸,我就急了,骂了一句,跑出来。”

哎呀!我有些恭喜干爹艳福不浅,不过细一想,也觉得这事情太过尴尬。

“你瞧见他们搂搂抱抱啦,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呢?也许没有那么亲密,只是……”

“不可能!这还会看错吗?我爸可真行,这么大岁数还勾搭人家小姑娘!那女的也太不要脸了,看见我,也不撒手!”

“小姑娘?”

“是啊,看样子不超过30岁。当然我也没细看,气疯了!”

“你骂他们不要脸,从家里跑出来,然后呢?”

“我当时也不知道去哪儿,想着要不回公司吧,可是我刚请假出来,回去也不合适。我就想,干脆找个朋友喝喝茶,聊聊天吧。没想到那女的追出来了!”

还追出来了?那确实有点太不要脸了。就说追吧,也应该是干爹追出来,那女的追出来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追出来了?”

“我又不是傻子,这胡同里停了好多车,我从反光镜里看见她了。”

我开始怀疑妹妹是不是和我犯同一个毛病了。

于情于理,第三者去追人家的女儿,都叫人难以想象。

“然后呢?她追她的,你走你的?”

“对啊!”

“你没骂她?”

“骂了!但我也不会说什么脏话。”

“这一点你不如我,下回我教你骂!”

“呵呵,我实在受不了,随便上了路边一辆公共汽车。”

“她没追上去?”

“没有。再上来我肯定不能饶了她。”

这算怎么回事呢?我不敢断定妹妹有幻觉。既然她说的可能是真的,那么因此带来家庭纠纷,也就不难想象了。可是,这和她今天拿玻璃割手腕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于是想到,干爹干娘的战争似乎是围绕着女儿的婚姻展开的,并未提及任何第三者,所以又问道:“倩倩,这事你后来跟你爸爸说过吗?”

“没有。做父亲的那样,我怎么开得了口?”她白了我一眼。

“那告诉你妈没?”

“没,就冲我妈那脾气,非掀了房顶不可。我也没跟男友说,没跟朋友说,现在就你知道。”

“谢谢你的信任。可是我不明白,假如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干爹出轨,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谁说我自杀?”她站定了,和我面对面,仰着头,满脸的不理解。

“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我不想说。”

“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别忘了在你想说的时候,告诉我。”

这年头,诡异的事情太多,我也见怪不怪了。不过像妹妹这样,割腕了却否认自杀的,实属罕见。

我理不清头绪,又担心自己的幻觉发作,怕再走下去出什么意外,所以提议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抗议。

“那你想去哪儿?说吧,我陪你。”

对得起当事人,那就对不起她爹娘!没法子,姑娘要紧,你们就多等会吧。

我心情还算轻松地琢磨着,不料她说:“去你家吧?”

“什么?”

这事要是让老威知道,我的名声可就毁了——“瞧你那个德性,”他一定这样说,“乘人之危的家伙!”

“啊……我家停电了,黑糊糊的,没空调,特别热!太不舒服啦。”我不敢看她,慌忙转过身。停电是个好借口,我家没电得真是时候啊!

我一时手足无措,慌乱间转过了身。而她从后来抱过来,一下把我揽进了怀里。她贴在了我的后背上,她的头靠着我的后脖梗子,还悄悄地往里吹气……

不不,那不是吹气……而是说话时带出来的呼吸。

“我害怕……”

你害怕吗?我怎么觉得在颤抖的人是我呢?

值得庆幸的是耳朵和脖子不是我的敏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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