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穿梭在夜晚的小巷子里。越是走,就越觉得孤单;越是感到孤单,就越觉得静谧的小巷子里,四周的景物都会朝我碾压过来,颤颤巍巍的,让我感到害怕。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可信。路过小巷中的一处院门时,有个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少年倚着门。少年剃着个秃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对我笑:“哥哥,哥哥,你身后的姐姐是谁啊?”

“滚,滚蛋!他妈的傻逼幻觉,去你妈的。”我粗鲁地骂着,却不敢去招惹他(她)。也许在平时,我会认为自己遇见了个疯子,然后惊出一身冷汗来,落荒而逃;可是这一晚,我没啥反应,依旧晃晃荡荡的,像个孤魂野鬼。

也许,我对于那一天的记忆都是紊乱的,当时大街上什么都没有,路灯映射出我那歪歪斜斜的影子。没有了时间观念,也不知道几点,我回到家。

打开门,雪糕在冲我狂叫。一边叫着,一边往后直缩。

“怎么,连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哼哼着,按了半天大灯开关,才恍然想起来家里没电了。

“咱俩睡觉吧。”我歪倒在床上,可躺下了,却了无困意。脑袋里像针扎似的疼,眼前花白的雪片乱飞。

窗外的灯光映出些造型奇特的影子,我气鼓鼓地把窗帘拉上,还觉得不过瘾,又把狗窝竖起来,挡住光线。

房间好不容易全黑下来,可我的眼睛很快又适应了黑暗——屋子里有些东西晃来晃去,是我晾着的衣服吗?我的电脑桌会动?我扔在桌上的硬皮书自己打开了?

去他妈的,现在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了。

“走吧,雪糕,我们出去过夜……”

“雪糕”兴奋起来。在我家,有两个词是禁语——“出去”还有“玩”。只要说出这两个词,“雪糕”就会把它的尾巴飞快地摇动起来,上蹿下跳、坐立不安。所以,除非你带它出去玩,否则绝无片刻安宁。

于是,一人、一狗,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雪糕”一开始还挺高兴的,使劲地跑,用狗链子拽着我,也不知道是谁遛谁;半小时之后,它的劲头就小多了,时不时地停下来看我;一小时后,它累了,慢慢地挪;再过一会儿,它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可怜巴巴地骤起小眉头,拧着小豆眼瞧着我。

“走不动啦?那咱们就歇会。没法子啊,家里没有灯,我害怕。”我坐在马路牙子上,“雪糕”趴在我的脚边,呜呜地哼叫。

夏夜并不冷,只是刮着风,“雪糕”在我的脚边越缩越近。太晚了,我不能带着它去打扰我父母,何况我老爸老妈还得伺候我九十四岁的奶奶;我也不能带着狗去宾馆开房,这太可笑了。没辙,我买了盒午餐肉喂它,当作弥补。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回想两年前,我因为师姐跳楼自杀辞了职。那时候有人骂我,有人劝我:骂我的是父母,劝我的是亲友。我都不以为然,为了生存,也为了事业,我依旧找到了从事老本行的出路——我变成了走家串户的江湖游医。

一晃两年过去,我接了多少病例,治疗过多少人,这数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因为我出差不在现场,而没能救助的师姐。在辞职后不久,可能由于自责过度,我产生了幻觉。

我看到上吊而死的病人;看到浴缸里漂起一块红晕;可没准就像简心蓝说的那样,我治好了他们,从此改写了他们的未来。当事人因此不必再彷徨下去,可我呢,到头来我变成了什么?

我的病情在加重,短短几年内,我从对病人产生幻觉,进化到了对病人家属产生幻觉,而现在,我把真实世界也给当成了幻觉。如果今天不是干爹干娘在场,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我,如何再去帮助别人?

为什么我不能幻觉出自己的死呢?假如让我看到了,就像判了我的死刑,我反而会解脱。总比现在这样无能为力要强许多!

诚然,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会存在某种程度的心理问题。我这幻觉可不是什么心理问题!它要严重得多!鬼使神差般,我放下了尊严,给简心蓝打了电话。在电话这头,我哭了……

简心蓝吓坏了,她也顾不得问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开车来找我。她的速度很快,等她赶到的时候,我也不哭了,雪糕拿它湿乎乎的舌头正在舔我的脸,黏黏的唾沫迅速被风吹干。

“怎么还带着个小宝贝呢?”她的脸上分明是带着惊喜,马上把疲惫的我们弄上了车,“去我家过夜吧。”

我没反抗,靠在后座上,抱着狗。

“雪糕”很乖,很满意。它非常感激简女士的救助,作为报答,便在她车子里撒了一泡尿。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简心蓝上了楼。“你想睡床还是睡沙发?”她拿了块垫子给狗狗铺上。

“我可不睡床,有你的香味,我会想入非非的。”

“哦,就像它这样?”她指指自己的腿。

作为一只公狗,“雪糕”同学很不要脸地处处彰显着它的性别。此时,它正抱着简心蓝的腿,胯部动个不停……

“呃……”我挺不好意思,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把“雪糕”拖开。

“它有女朋友没?”

“没?”

“你不给它找?”

“嗯。”

“那就去做绝育手术吧。”

“干吗,狗狗被做了,在狗群里,会被瞧不起的!”

“留着那东西,又不让它用,太残酷了,还不如做了呢!”

我俩的理念不同,这倒没关系。我赶紧呵斥“雪糕”:“老实点!”

雪糕能说啥,不让干就不干呗,于是哼哼唧唧地到垫子上趴下了。

“你不想像它这样?”简心蓝突然问。

“啊?”

“真逗,你脸都红了,你多大了,还不好意思呢!”

“是你太豪爽了吧?跟个爷们似的。”我不服气。

“是吗?”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到现在,你心里仍然不承认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啊。如果你承认,就会相信,我和你一样,是没有性别的。”

“蒙谁啊!你多穿两件衣服再说!”我低声说。

简心蓝很有意思,听到我的话,她把空调降到十六度,真的就多穿了一件衣服,至少把腿裹住了。她小腿的曲线挺好看的,现在看不见了,我反而觉得安心……

“你睡会吧。”她递过来一条毯子。

“睡不着……”

“睡不着也躺下,我哄着你睡呗。”

谁不把她当心理医生啊,是她自己说话太暧昧了!我觉得很好笑,可还是躺下了。

“要不要来个催眠?”简心蓝问道。

“不要,我信不过你!”

“好吧,那你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于是,我便把去干爹家贺寿的经历,以及干爹那“弄家具”的说法讲了一遍。

“真奇怪啊!我倒不是说你奇怪,”她赶紧解释,“在那种情况下,你完全想不到倩倩会自杀,所以把它当作是你的幻觉,这倒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割腕呢?”

简心蓝很聪明,那确实是困扰我的问题;与我探讨这个问题,能够最大限度把我从对自身的关注中解放出来。

“我不知道。等一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那个虚构的第三者出现了,因此给她造成了某种刺激。因为今天晚上,院子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不可能有第三者。”

“是啊,她说过她疯了,对吧?”

“是。”

“这个疯了是什么意思呢?她老是看见那个女人?”

“话说回来,这女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还不好说呢。我不敢替干爹打保票。不过很有可能,压根没有第三者这码事!”

“那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为父亲编造出一个第三者来。理由是什么?”

“我说不好,也许是我干娘招人讨厌。至少我爸妈和我一样,都不太喜欢她,相反的,干爹人缘特别好。由于倩倩也否定自己的母亲,但毕竟是她亲生的,所以就在自己脑海中,自行伪造了另一个女人?”

“这不太合理。从她的口述中,对这个第三者,怀有敌意。如果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干吗要去仇视这个女人呢?”

“除非她还有恋父情结,因为长期为干爹鸣不平,所以这份同情产生了畸形的转化。”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得一愣。

简心蓝也没认同这个观点,她靠在沙发上思索良久,才说:“我们太着急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忽略了本质问题。不论如何,她父亲有没有第三者,都不太可能促使她自杀。如果她轻生,一定还有和她自己相关的理由。”

“你说得对,我要了她男友的电话,你说问题会不会出在他身上?”

“有可能,你什么时候约见他?”

“明天,最迟后天吧。”

“好,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你要听理由,那我就告诉你。第一,这不是你正式接诊的病例,因为事关你干爹的家庭,亲友问题最好不要由自己经手,这是行业规矩;第二,我不反对你继续处理这个问题,是因为本案关系到你的病情,所以我要求同行,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你;第三,由于你现在出现了区分真实和幻觉的困难,所以我在旁边帮忙,也算助你一臂之力。”她两眼眨也不眨,直视着我。

我不可救药地疑视着她浅紫色的眼影,说:“那么同理,杨洁的案子,你也想参与?”

“不,那个你独自处理,我相信你能做好。”

“是吗?理由呢?”

“理由是你在两起病例中所投入的感情不同。你投入的感情越多,你的病情越糟。”

“哼,我还以为你是在意我和倩倩的暧昧呢。”

“嗯!我确实挺在意的!”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说:“小艾,你多久没做爱了?”

“你——是不是应该说我多久没交女朋友了?!”

“别装蒜,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一回事!”

“两年!”

“你在禁欲吧?”

“你呢?”

“五天?”她很高兴地俯下身子,鼻尖与我不过咫尺之遥,忽然,她又马上把身子坐直了——这女人真讨厌啊!馋我,又不让我“吃”。

“滚吧你!”我一翻身,复又躺下,扭过脸去看着沙发背。

“怎么?吃醋了?”她把一只手轻按在我腰上。天!我感到全身麻酥酥的。

“你……”我不得不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她。

“雪糕”不开心了,两只后脚站着,用两只前脚去推简心蓝,像是在说:“你干吗?躲开!”

我和简心蓝都被逗笑了,一场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危机,算是度过了。

“真是条忠心的小狗呢。”简心蓝站起来,把灯关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吧。”

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那是忠心吗?我茫然——那是嫉妒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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