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崇文遗作的修复者是月一鸣?那位被惠帝钦点的少年宰相后来竟去修复了崇文的作品?叶渠险些跪下去。

原来月家离经叛道的,不止眼前这位。

可如今的月家和当年的月家怎可相提并论,百年前的月家还不曾知道女帝,没经历过新思想的灌输,月一鸣所思所想若真与月家教化相悖,在当时的月家,必定步履维艰。

府里还有一个与月家水火不容的秦卿。想到秦卿,叶渠回想着倚寒所说的“自废右手”,顿悟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当即问,“为什么要自废右手?”

倚寒笑,“没有为什么。听老一辈的人说,好像是睡到半夜,忽然梦醒了,坐起来觉得很难过,就拿刀子扎透了手。大概他那时候是疯了罢,据说清醒过来也很后悔。”

“后悔?”叶渠想着用刀穿手的血腥场景,不禁深深皱眉,“是该后悔。”

不对。叶渠顿了顿,慢吞吞地指向那幅画,恍然道,“我知道了,是‘秦卿’的‘卿’?所以他后悔是因为……”

倚寒挑眉,坦然道,“是因为没了手以后,没办法修复崇文遗作。”

可是他后来仍是冒着秦卿的名修复好了崇文遗作。可以推知,月一鸣在自废右手后,重新用左手学了秦卿的簪花小楷。

叶渠觉得匪夷所思,“他是受到了秦卿这个反帝者的影响,才去了解崇文的?”

“你姑且就这么觉得罢。”倚寒不再解释,“剩下的,我不便多说了。”

剩下的,他想亲自说给那个人听。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这厢卿如是出了采沧畔,先回府换了女装,带上皎皎往照渠楼那条街走,走得极慢。

她对自己那番推测没抱太多信心,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一圈又一圈,她们绕着街道来回转悠。

日头上来了,卿如是将手搭在额上,“看来运气不佳。”不要说线索,她们连一个地痞流。氓都没瞧见。

没办法,两人还没吃午饭,只得先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口腹之欲。

卿如是忽然想到暴雨那日萧殷给她的提点,揣测着他说不定能再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随即带着皎皎往照渠楼去。皎皎一边暗呼她就快要将戏楼坐成酒楼,另一边啰嗦着后日的郡主寿宴。

“姑娘是真的不把这寿辰当回事,别的闺秀暗自较着劲,一会这个打听,一会那个打听,生怕别人比自己棋高一招。就只有咱姑娘整日里和案子来往,明明和西爷近水楼台,姑娘却真真切切地一门心思在案子上,届时入了宴该怎么办……”皎皎担忧地蹙起眉。

卿如是头也不回,“你放心罢,后日要献的艺我昨晚就已经想好了,心里有数。”

不等皎皎再开口,卿如是拦下一名小厮问了萧殷的去向。

“下午有一场他的戏,可能在房间上妆。”小厮又补充道,“姑娘若不介意的话,顺便帮忙唤他下来一趟,老板在后房等着给他结上月的工钱呢。”

卿如是应好,嘱咐皎皎就在楼下点些小菜等着她,自己顺着小厮的指路上楼了。

长廊尽头有两间房,卿如是敲了左边的门,三叩之后无人响应,倒是右边那扇门开了,紧接着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她转头看去,堪堪对上萧殷错愕的视线。

显然,他是刚出浴,亵裤轻薄,有些被水珠浸透,贴合着腿部曲线,裤腿宽松,被他挽起些许,一只挽在足踝处,另一只挽在膝弯处,绑了一条白色的绸带,长长地,绸尾被他翻起扎在腰间。

他的上身还半裸着,只穿进了一个袖子,看见她之后即刻将衣衫披上了,“卿姑娘你……你怎么上来了?”他刻意压了压语调,仍是没压住局促。

卿如是原本是不介意这些的,从前跟着哥几个练鞭子,那些粗爷们哪个不是光着膀子。但她见萧殷似乎介意……那她到底是该介意,还是该不介意?

萧殷被她丝毫不避讳的视线盯得耳梢发烫,他侧过头,不动声色地将腰带从腰间拉下来,垂在前面,又轻扯了下衣衫下摆,遮住腹部和下身。

正想着说点什么话岔开这茬,她的目光又被他的胸膛吸引,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他的心口处,不是说有条疤吗?就算结痂掉了,也该留下淡粉色的新肉的痕迹啊。

那里明明白皙光洁,没有一丝瑕疵。

卿如是指着他的心口,狐疑地问,“你不是说,你这里有疤吗?”

萧殷也不管上身净是浴后的水渍,交叠好衣衫,遮住胸口,没有接她的话,推开左边的房间,“卿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屋里说罢。”

两人进屋,出于礼貌,卿如是帮他带上了门。萧殷一愣,又慢吞吞地摸到门边,将门打开了。

卿如是:“???”思忖了下,好罢,是她过于不拘小节了,萧殷想得十分周到。

她坐下了,萧殷没坐,站在旁边给她倒茶,甚至递到她的手里,“卿姑娘稍坐,我去那边加件外衣。”

他的卧床和茶室只隔着一道屏风,能听见说话。

卿如是扬声道,“萧殷,方才我上来的时候有个小厮让我给你带句话,你的老板要给你结上个月的工钱,让你一会儿下去一趟。”

“嗯。好。”一个字的音也发得端正有力。

萧殷的回答,总让她生出些这人很是乖巧的错觉。

“我来找你,是想问问有关那晚地痞讹钱却被马车撞死的事。”卿如是把玩着茶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那边没有回答,须臾后,萧殷绕出屏风,站到她身旁,才道,“不像是意外。”

在卿如是的注视下,他解释道,“一般,马车在看到突然冲出来的人时,会反应一个弹指的时间才刹停,这一弹指,马儿保持原本的速度跑出了一段距离,而马从开始刹停,到完全停下,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马儿也会走出一段距离,两段距离加在一起就是很可能撞上人的危险范围。”

顿了顿,萧殷偏头道,“常年在街上游荡的混子都能凭借经验预先估测出一个范围,停在范围之外,不会让自己真的受伤,至少不会受重伤。更不可能被撞死。”

言外之意,那地痞应该从未有过讹钱的经验。没有经验,还敢在暴雨天马车狂奔时去干这勾当,如果不是被人设计,那多半脑子有问题。

可是,就算停在危险范围内,也不至于被马车撞死。地痞死于马儿失控后的踩踏,设计地痞的人再如何也管不到那马儿最终会不会失控。

卿如是沉吟片刻,又狐疑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和那些乞丐聊天的时候听说的。”萧殷坦然道。

卿如是想到他清晨蹲在楼角给乞丐送糕点的事,瞬间明白了。

她不便在萧殷的房间久留,兀自下楼和皎皎吃了些小菜便离去。

出门时,她不经意瞟过街边,仍是不见逗留的地痞无赖。

她心中有些混乱的思路待整理,于是二话不说,沿着街道边走边捋。这一沉吟就到了傍晚。

浸在思绪中无知无觉的卿如是越走越快。

皎皎跟在身后像个小尾巴,小尾巴叫苦连天,她没那么好的精力,也没什么能分心去想的事情,整下午走下来,腰酸背痛,双。腿也快要抽筋。

忽地,有个稚儿朝着卿如是撞上来,卿如是反应极快地停住了。皎皎险些撞在她身上,忙稳住身形,兴高采烈地问,“姑娘,咱是不是要回去了?”

卿如是望着那稚儿跑远的身影,“我想明白了。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这个案子并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反倒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沈庭明白了,霍齐明白了,地痞死的前一刻也明白了。反倒只有我们不明白。”

皎皎皱眉,“奴婢的确不明白。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就快要破案了。可是,我几乎推出了全盘手法,却猜不出凶手,且所有证据都被那名凶手毁掉了。只剩下一个霍齐还活着,然而,我知道他的嘴撬不开。”卿如是抿紧唇,神情肃然,“罢了,先回府罢,我要换身男装,今晚还有斗文会。”

她回府换装耽搁了些时辰,等到采沧畔时,斗文会过半,落笔铃已经响过了,墨客进入诵读品赏环节。

写字条问小厮这次的主题是什么,小厮轻声回,“品鉴惠帝时期任意名仕留下的名作。”

叶渠近日是对这些有研究,故而出了这么个主题。卿如是点头,仔细听外间小厮开始诵读各墨客的文章。

小厮起句便说“礼让新客”,新客化名云谲。

开篇第一句:“月盈则亏,道物极必反之意。强者攥一星火可辟路千里,然弱者揽尽清辉难守寸地。当世之局,昭然若知。”

卿如是:“!!”是《论月》?!

这个名叫云谲的人引用了《论月》里的句子?

叶渠说《论月》被人盗走,就连他也只看过大概,勉强背得出几篇。除开叶渠,应该只有她和那位致力于修复《论月》的贵人看过这本书,那这个引用《论月》的人为什么会知道那里面的句子?

难道,《论月》被盗走和此人有关?这人堂而皇之地在采沧畔用此句,就不怕被叶渠知道了找上门吗?还是说,这个云谲就是故意要让叶渠知道,是他盗走了《论月》?

她转头看向身旁侍墨小厮,小厮埋头以眼神询问,她思忖片刻,拿字条写下:唤你家主人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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