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月一鸣心底的姑娘是她
汤药不可太凉,月陇西小扇一会,又浅抿一口,感觉不烫了。
端着药碗,揣上蜜饯果糖,他走到床畔,将卿如是扶起来,轻声唤她,“小祖宗,喝药了。”
卿如是睡得迷迷瞪瞪地,听见月陇西的声音,她勉强睁开一条缝,自己借力坐起来,倚靠在枕上,“刚刚好像听见外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谁来了?”
“不打紧的人,已经走了。”月陇西舀起一勺药,喂到她唇畔,“你连自己的小日子都不记的?来月信还坐在池边玩水?”
“这几日忘了。”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个,卿如是耳梢浮上些羞意,讪讪低头,下意识抿了那药,忽觉不对,伸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那以后我帮小祖宗记着。”月陇西笑吟吟地瞧她,眼角流淌着温柔。
卿如是直接忽略他说的话,“你出去罢,多谢你的药。”
他不动,伸手夺回药碗,挑起眉教她,“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外面风好大,人家一个人好害怕,你留下来陪我罢。这药好苦,人家不想喝,你喂我喝罢’。这样才可以。”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卿如是默默抢回药,为了不让他再有任何风。骚的机会,她抬手仰头一口闷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卿如是把药碗塞回到他手里,接着道,“这下你可以出去了。”
月陇西挑了挑眉,无奈地起身。
“诶等下!”卿如是又唤,她见月陇西转过头,期待地凝视着自己,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就想提醒你,把我的簪子还回来……”
月陇西:“……”他深吸气,瞟了眼她这间自己精心布置的房间,愣是憋着没动弹,反问道,“我喜欢你这根簪子,小祖宗开个价,我买下来还不成吗?”
原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惦念着自己对她的好,也合该顺水推舟把簪子送给自己了。
万万没有想到,清奇如她,果真顺水推舟说了句,“那行罢。这簪子我从家里带来的,买成二钱银子,戴了有一阵子了,算便宜点卖给你,一钱银子就好了。”
月陇西不可置信地瞪她:“……”卿如是,你等着爷娶了你,每天欺负不死你。
他无奈,麻溜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看也不打开看一眼,直接全丢到她的床角。紧接着,三两步走回她床畔坐下,一声不吭地摘下她发间所有的簪子,动作之迅速。
簪花拿了满手,他掀起眼皮一看,卿如是笑得还蛮开心。可以说是很气人了。
月陇西凝视她片刻,也低头笑了,抬手使劲揉乱她的发,“敢情是寻我开心?”
卿如是拂开他的手,伸手勾住钱袋,在掌心掂量了下,自得道,“行了,你退下罢,你小祖宗要看书了。”
听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地自称小祖宗,月陇西垂眸轻笑,拉过她另一只手,将锦帕包起的物什放在她的掌心,“小祖宗,我遇到难处了,想请你为我做主。”
“什么难处?”卿如是摊开掌心,剥开锦帕一看,发现是蜜饯和糖,她的心登时软了一半,含了颗糖在口中,她正色看向月陇西。
“家中催婚,逼我跟不认识的女子成亲。”月陇西压低声音,试探道,“你知道我与那些女子相看拢共不过半刻钟,都是尚未了解清楚就将人打发走了,哪里晓得她们的底细,如今却要我在这群不知根底的女子中择人成婚。不算难处吗?”
卿如是咬碎糖,又吃了块蜜饯,边嚼边道,“这不是你们月氏子弟都要经历的一遭吗?你放心罢,据我所知,你们月氏挑选儿媳妇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按照史书上记载的来看,无一不是端庄贤淑,品貌不俗的女子。就拿你最崇敬的祖上月相爷来说罢,他娶的那位夫人真的,我是个男的我都想娶她,简直没得挑。”
“……”月陇西默了默,轻声安抚她,示意她先别急着下定论:“我知道,我知道,但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扈沽城哪里还有那等风尚的女子。就算有,我也看不上。我不喜欢端庄贤淑的,我喜欢那种……能闹的,不爱理事的,与众不同的。小祖宗,可有什么人选推荐?”
卿如是一听,顿时皱了眉,“世间女子千千万,哪个敢说自己与众不同来着?你这可就难办了,能闹算是怎么才叫能闹啊。远的不说,就说我知道的那些,包括我在内,都是一水儿地文静秀气啊。”
“……?”月陇西一怔,慢吞吞道,“你是不是对文静秀气有什么误解?”
卿如是瞥他,“反正我觉得,你爹娘肯定不会害你,选的人你就算不喜欢,也定能相敬如宾百年好合。人家在朝为官的都巴不得后院清静,你倒好,你娶个能闹的,不整日里给你寻些麻烦吗?孙子,那种女子我就很不喜欢,要不得的,我也不建议你娶。”
月陇西:“……”好嘞祖宗。您都亲自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了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事吗?”卿如是诚恳问。
月陇西拂了拂衣袖,起身往外走,颇为心累道,“没了。您歇着罢。”
他关上门,卿如是咬着糖,准备睡下,但她已经睡了一整下午,方和月陇西聊了会又有些睡不着,便爬下床去,拖出床下的箱子打开,把《史册》拿出来读。
卿如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枕头,翻开书接着上回看。
书中讲了月一鸣死后,女帝翻修采沧畔,又招募贤士管理,让采沧畔脱离皇权控制的事。
这件事本没什么稀奇,但叶渠旁批说,女帝将采沧畔从上一任主人再交到他手里时告诉他,“这是朕的一位故友倾尽半生心血保下来的,上一任主人将它保护得很好,朕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朕。”
由此看来,女帝说的故友,就是月一鸣。
惠帝时期的采沧畔已被皇权侵蚀,崇文党散尽后,斗文会无人敢去,采沧畔岌岌可危。却被月一鸣保下来了。
卿如是想起从前月一鸣对自己说,“采沧畔那么有趣吗?改日也带我去玩一玩如何?”
“你去作甚?发表你们月氏那些迂腐到烂进骨头里的思想吗?”秦卿嫌恶地瞥他。
月一鸣撑着下颚,笑吟吟道,“我去给你捧场子啊。你们那儿有打赏的吗?你作一篇文章,我给你打赏一百两银子,无论你作的好不好,你都是全场最打眼的,我们一起联手嫉妒死他们。你看怎么样?这样的话我能去了吗?”
卿如是莫名哽咽了下。
他是真的不稀罕什么崇文党,也不稀罕那种造就新思想的地方。但他稀罕她日日流连的采沧畔。
这段话下边还有一长段叶渠的批注,字迹的颜色鲜艳,似乎是近不久才补充上去的,书写内容亦是女帝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叶渠在旁边解释说,自他知道某件事后,从前许许多多本该遗忘的女帝曾说过的话,他都渐渐想起来了,零零散散,也不消整理,便都写在此处罢。
女帝说:“世间痴情者众多,哪个有空闲将他们逐一记下来供后人晓得?你看看这些傻子,死了也就死了,后来也再没有人说道。说道他们究竟惦念个谁,被惦念的人又知不知道。”
“还记得初次见月一鸣的时候,他就坐在画舫里,隔着窗望天上的星星月亮,翘着腿,清辉落了满身,他头也不回地和旁边的人笑说:‘我月一鸣定能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就和她一起。你和这月亮给我做个见证。不,我要这月这风、这百年廊桥,这世间万物,统统给我们做见证。’”
“我气他没本事,没本事保住心中惦念的人,没本事让惦念的人也惦念上他。又气他太有本事,能藏那么久。”
“我看过他哭的样子。那月那风,那百年廊桥,还有那世间万物没能见到他们一起长命百岁,只见到他一人租了艘画舫慢慢渡着,哭得肝肠寸断的狼狈模样。真是令人同情。”
卿如是浑身颤抖着,指尖蓦地捏紧了,不经意间弄碎了纸边一角。
她想起曾经自己站在画舫窗前作词的时候,看见碧波被风拂起涟漪,随口埋怨,“风过应无痕,何苦要去惹碧波呢?”
月一鸣的手指慢悠悠打着窗,清浅一笑,“因为喜欢啊。喜欢哪里控制得住呢。有些风啊它就是不老实,非要惹得碧波也荡漾了才好。”
有一滴滚烫的东西砸下来,落到纸面,卿如是自己也惊着了,怔怔地伸出指尖抹过,目光跟着指尖看去,正落在“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几字上。
他们去族中那回,月氏的长老就提点过他,“莫要栽了。”
他那时便笑着说,“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到头来,说长命百岁的是他,活到三十七就死了的也是他。卿如是忽然冷笑了声,合上书,藏在枕下,翻过身睡去了。
忽而轻咛,手指便揪紧枕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怎么地,她终于想起了十四岁时廊桥和他见的那一面。
清风过处,那个少年讷讷地盯着她,也不晓得被毽子砸到了头,站定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她转身就走,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那个少年,为何就记了这么久。
卿如是自认对月一鸣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此时的崩溃与难过也不知从何处起。约莫是他做的事太多,处处想惹她春心荡漾,却处处不得,最后碧水流逝,他这风也就停了。令人唏嘘,令人惋惜,她作为故事里的人,便要格外唏嘘与惋惜。
兴许是她的哭声不自知间传到隔壁去了,门被敲响,月陇西的声音传过来,“小祖宗,你……在哭?”
卿如是深吸一口气,尚未回答,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我进来了。”
“……果真在哭?”月陇西坐在床畔,有些无措,他是不常见她哭的,一般来说,她哭只会因为崇文,那晚为他月一鸣帮她保下书哽咽了番已是天大的恩赐,此时他想不出任何卿如是会哭的理由。
只好将她扶起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给她擦眼泪,“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么惨?为什么?……你也被家里催婚了?”
卿如是没忍住,埋头又笑出来。
见她笑,月陇西也笑,顺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样?若小祖宗真的被催婚了,我就借给你顶一阵。我们先假成亲,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慢慢……以后的事以后说。”
他胡说一通,卿如是没那么难受了,自己拿袖子抹了眼泪,倚着床,忽道,“我只是想到了那些被你祖上保下来的崇文遗作,有些感慨。”
“哦?”月陇西笑得更猖狂了些,“小祖宗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祖上吗?”
卿如是目光涣散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费解地想了好一会,终是叹道,“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修复本,是你祖上借秦卿的名义修复的吗?”
既然这些被毁了一部分的遗作都藏在月一鸣那里,那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到了,修复者自然不做他想。
还有叶渠拿给她看的那幅画,画上那几句“卿卿”。
况且,卿如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世上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除了崇文,就只剩下月一鸣。
她只是一直很难相信,月一鸣会去修复崇文的东西,她一直找不到理由。如今,理由找到了。
“你相信了吗?”月陇西极认真地盯紧她的双眸,反复问道,“你相信是他修复的吗?”
卿如是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我相信了。可你上回说,你得到的那幅画,上面的字迹与你祖上的草书相似,为何是相似,不是一致?”
“你先让我消化一下,你竟然愿意相信他。”月陇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垂眸笑了笑,思忖一瞬后道,“据我们月氏族中一些说法解释,说他当时右手受伤了,所以写出来的字会更潦草些。不过后来他练了左手字,练的是秦卿的簪花小楷,因为要修复遗作,所以专程描着秦卿的字练的,最后写出来自然也是她的字迹。这是我从密室一本札记里知道的,你可不要外传。如今没谁知道这些事。那本札记我也烧了。”
卿如是点头答应他,垂着眸也不说话。
月陇西斟酌再三,最终也没忍住,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在札记中还看到什么吗?我祖上他呢,心底那位姑娘是秦卿……你相信吗?”
卿如是抱紧自己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抬眸看他,又躲闪着目光低下头,好半晌后才道,“或许罢……”
月陇西挑眉,“你就这反应?你这样让我毫无说出这个秘密的兴奋感。”
“……”卿如是故作吃惊,“哦,哇,那坊间的话本子传的都是真的了?”
“……”月陇西心中一叹,算了,跟个心里没他又在感情上缺根筋的人计较什么呢。
“心里好受些了吗?”月陇西凝视她郁郁的神情,仿佛回到西阁那些年,心中一疼,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借你个怀抱再为遗作的事哭会儿?”
月陇西:说出这句话为什么感觉自己好生气……到头来也是为遗作的事哭,终究不是为他。
他幽幽一叹,正欲将她抱进怀里,卿如是却抵住他的胸口,“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本就因为那晚渡气教卿如是心底奇怪,如今知道了月一鸣心底那人就是自己,再看月陇西这位后人,就更奇怪了。再怎么说也隔着好几层辈分,就算是为了安慰她,搂搂抱抱地太亲近也不合适。
“我代表我们崇文党感谢你祖上,以后我会尽最大可能对你好的。就当是弥补你祖上……”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反正,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月陇西狐疑一瞬,又挑起眉笑道,“真的?有任何需要你帮忙的,你都能帮我?”
“嗯。”卿如是笃定地点头。
月陇西笑,“好,那我可记着了。”我的婚事可太需要你帮忙了。
他这厢在心底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月府那厢却为卿如是和那几个丫鬟的事争执起来。
郡主坐在窗边,神色淡淡,不疾不徐翻过手边一页纸,道,“崇文的书我不也正看着呢么。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姑娘我见过,在寿宴上给我耍了一段鞭子,倒是有趣。原本我以为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没成想她还对崇文的书颇有见解,能文能武你还想要怎么样?”
说着,她轻蔑过月珩。
“看崇文的书,和是崇文党,那根本就是两码事。”月珩皱紧眉,“我月氏绝不容许有崇文党踏进门槛来。小女帝就是崇文党,她的命是我亲手拿的,我若找个儿媳是崇文党,那不是在打我的脸,在打陛下的脸吗?”
郡主风轻云淡地道,“我就看不惯你们月氏端着架子的模样,分明是件小事,非要顶破了天地说。只要你口中那位长老不嚷嚷,谁知道那姑娘是崇文党?如今天下太平,哪儿还分什么崇文党不崇文党的?多得是看崇文书的人。哪家闺秀入学的时候没请先生来启蒙过崇文的思想?说白了,不过是你们那位长老不喜欢那姑娘,才跟你窝了鬼地说她不好。”
月珩笑,“这话你倒是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说。”
郡主自得,“我就是当着我妹妹和妹夫的面,也是这么说。”
“夫人,你为何非要跟我争这一回?”月珩费解地拍桌。
郡主将书往桌上一扣,也费解道,“为何?我倒是想问问夫君,未经我的允许,谁教你将这四五个丫鬟送去国学府的?我儿说得没错,这般粗使丫鬟,配不上他矜贵的身份。就算要收房,也得找个模样周正,身份过得去的。你们月氏不是最讲究的吗?怎么这会儿为了拆散人家就不讲究了?”
“我是为了让他收心。他不过是正当年龄火气旺盛的毛小子,未必就是真的看上了那丫头,随便一个女人丢给他,收了房,他也就不惦记了。”月珩皱眉,“把人家姑娘捆身边来,不就是为了做些不干不净的?这事是个女子就能做,何必和崇文党的纠缠。”
“夫君在军营里待得久,所以看问题想事情都免不了往歪得想,我不怪你。”郡主拂了拂衣摆,气定神闲道,“但夫君可知,我儿掌心有道割伤?”
见月珩皱眉,似是不知,郡主便淡淡一笑,接着道,“他在寿宴上看见人家小姑娘耍鞭子,看得痴了,生生捏碎了茶杯。那碎片划进肉里也没能让他挪眼片刻。你说他正当年龄火气旺盛,我瞧见的却是我儿他正当年龄,动了真情。”
“把人家姑娘圈院子里的做法的确不太妥当,可人家姑娘的父母都没说什么,只能说明我儿在他们面前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而非轻薄之色。我儿倒是既有真情,又有诚意,你却要送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过去膈应别人,你教人家姑娘的父母怎么想?”
月珩思虑一瞬,又啧声道,“我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崇文党就是不能入我月府的大门。”
郡主敛了淡笑,“没救了。那我们就这么僵着,你且看着罢,那姑娘定会入月府的大门。我也懒得在这和你争,明儿个我就去国学府看我儿子和儿媳去,顺便再跟亲家聊几句。本就是人小两口之间玩的情趣,你堂而皇之送丫鬟去,别人以为他们卿府行为浪荡,就这么教女儿,你非搞得卿府下不来台,我还得上门跟人道歉,没空搭理你。”
月珩冷笑,“你看看没有我的准许,那姑娘怎么踏进月府大门!”
郡主站起身,径自走了,轻飘飘落一句,“你的意见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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