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抢着要去将刀捡起来,他长袖一拂,就将那柄刀卷走了。我大怒便一掌击过去,还没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经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阵发热,说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后再不要见着你了!“顾剑瞧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去救她便是了。“我借故将阿渡屋子里的人都遣赚然后对窗外招了招手。顾剑无声无息从窗外跃了进来,仔细查看阿渡的伤势。他对我说:”出手的人真狠,连经脉都几乎被震断了。“我心里一寒,他说:”不过还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过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呢?“我心急如焚,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要救了阿渡,不论多少钱财,我都给你。“他轻蔑地道:”我要钱财作甚?你也忒看轻了我。“我问:”那你要什么?“他笑了笑:”除非么……除非你亲亲我。“我几乎没气昏过去,为什么男人们都这么喜欢啃嘴巴?
李承鄞是这样,连这个世外高手顾剑也是这样?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揽住他的肩,踮起脚来狠狠啃了他一通。
没想到他猛然推开我,突然逼问我:”谁教你的?“我莫名其妙:”什么?“”从前你只会亲亲我的脸,谁教你的?“他的脸色都变了,”李承鄞?“我怕他不肯就阿渡,所以并不敢跟他争吵。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让李承鄞亲你?“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难道不让他亲我?我其实挺怕顾剑,怕他一怒之下去杀李承鄞。因为他全身,似乎随时会发狂似的,而且脸上的神情难看极了,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也说了,当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没有去。现在别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咱们也早已经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经嫁给别人了。你若是愿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我们四凉的女子,虽然不像中原女子讲究什么三贞九烈,可是我嫁给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们当初怎么样,现在我和你都再无私情可言。“顾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我只觉得他眼底满是怒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经心一横豁出去了。这番话我咋就想说给顾剑听,李承鄞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为了西凉我嫁给他,他又在最危险的时候推开我,我实实不应该背叛他。
我说道:”你走吧,我不会再求你救阿渡。“他忽地笑了笑:”小枫……原来这是报应。“他伸出手去,将阿渡扶起来,然后将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疗伤。
一直到天色黑下来,顾剑还在替阿渡疗伤。我就坐在门口,怕有人闯进去打扰他们。不过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过去了,幸好只是盹着一会儿,因为我的头磕在廊柱上,马上就惊醒过来。顾剑已经走出来,我问他:”怎么样?“他淡淡地道:”死不了。“我走进去看阿渡躺在那里,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我再三地谢过顾剑,他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罐给我:”你说李承鄞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这是治外伤的灵药,拿去给他用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也许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狐疑,他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还我好了。“我连忙将药罐揣入怀中:”治好了他我再来谢你。“顾剑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用谢我,我可没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剑杀了他,我从来不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伤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时。“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不会的啦,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顾剑并没有再跟我纠缠,长袖一拂,转身就走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那瓶药拿给御医看过,他们把药挑出来闻闻,看看,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给李承鄞用。我犹豫了半天,避着人把那些药先挑了一点儿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点儿凉凉的,倒没别的感觉。第二天起床把药洗去,皮肤光洁,看不出任何问题。我觉得放心了一些,这个顾剑武功这么脯绝世高人总有些灵丹妙药,说不定这药还真是什么好东西。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备,就悄悄将那些药敷在李承鄞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些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院的那些汤药终于有了效力,反正第遂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
他退了烧,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被人劝回去睡觉。刚刚睡了没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脸色甚是惊惶,对我说道:”太子殿下的伤情突然恶化。“我赶到李承鄞的寝殿里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太医们看到我来,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床边去,只见李承鄞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伤口之外渗出了许多黄水,他仍旧昏迷不醒,虽然没有再发烧,可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太医说:”殿下肺部受了伤,现在邪风侵脉,极是凶险。“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伤药出了问题,可是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皇帝也遣人来了,不过现在太医束手无铂亦无任何办法。我心里反倒静下来,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握着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将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靛温暖着他。
太医们还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理也不理他们。夜深之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给我送了件氅衣来,那时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长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眉毛那样黑,那样浓,鼻子那样挺,脸色白得,像和阗的玉一样。但李承鄞的白净并不像女孩儿,他只是白净斯文,不像我们西凉的男人那样粗砺,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样,有着温润的气质。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对永娘说:”叫人去把赵良娣放出来,让她来见见太子殿下。“虽然赵瑟瑟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她赵良娣,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对我说:”现在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庶人的事又牵涉到皇后……奴婢觉得,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还是不要先……“我难得发了脾气,对她说:”现在李承鄞都伤成这样子了,他平常最喜欢赵良娣,怎么不能让赵良娣来看看他?再说赵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来看李承鄞?“永娘习惯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来叫去,可是还不习惯我在这种事上摆出太子分的派头,所以她犹豫了片刻。我板着脸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时叫人去了。
许多时日不见,赵良娣瘦了。她原来是个丰腴的美人,现在清减下来,又因为庶人的身份,只能荆钗素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跪下来向我行李,我对她说:”殿下病得很厉害,所以叫你来瞧一瞧他。“赵良娣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光。她这么一哭,我嗓子眼儿不由得直发酸,说道:”你进去瞧瞧他吧,不过不要哭。“赵良娣拭了拭眼泪,低声说:”是。“她进去好一会儿,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还是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直发烦。我走出来在门外胆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
天像黑丝绒似的,上面缀满了酸凉的星子。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中原但子,连穿戴得这么有名堂,我记得当时背《礼典》的时候,背了好久才背下来这段,因为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我想那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掀完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喝,转身就走掉了。
其实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惯。
用娘那天晚上陪着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气,再三向我解释说,太子殿下这几日伤风,定是怕传染给太子妃。
他一伤风,就是三年。
在东宫之中,我很孤独。
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虽然有阿渡陪着我,可是阿渡又不会说话。如果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我想我会更加孤独的。
现在他要死了,我惦着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从前的事都提起来,我怕再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诉他了。好些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连原来吵架的话都一句句想起来,讲给他听。告诉他当时我多么气,气得要死。可是我偏装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赢的话,只有装不在意,李承鄞才会被我噎得没话说。
还有鸳鸯绦的事,让多少人笑话我啊,还让皇后训了我一顿。
我一直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这样安静,远处的烛光映在帐幔之上,内殿深广,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我真的挺怕当小寡妇。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亲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中原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现在更难过。我赶紧逼着自己不要再想,赶紧逼着自己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其实我也没我自己想的那门讨厌李承鄞,虽然他老是惹我生气,不过三年里我们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数,除开他为了赵良娣找我的麻烦,其实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时候不吵架,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还有抄书,虽然我最讨厌抄书,不过因为我被罚抄了太多书,现在我的中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都是因为被罚抄书。那些《女训》《女诫》,抄得我都快要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那些书上好多字我太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我依样画瓢,一笔笔把它描出来,谁也不晓得我其实不认识那个字。
还有,李承鄞的”鄞“字,这个字其实也挺古怪的,当初我第一次看到,还以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说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讲究,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语大半宿了,难得有人搭腔,我一时刹不住反问:“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我张大了嘴巴瞧着,瞧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声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虽然半睁半闭,可是正瞧着我。
我愣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大叫:”啊!“我的声音一定很可怕,因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冲进来了,太医以为李承鄞伤势更加恶化,着急地冲上来:”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我拿手指着李承鄞,连舌头都快打结了:”他……他……“李承鄞躺在哪里,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太医已经喜极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整个东宫沸腾起来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医说,只要李承鄞能清醒过来,伤势便定然无大碍。这下子太医院的那些人可欢腾了,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的蜜蜂,大半夜折腾闹得我只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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