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起鹘落间,四面忽然飞转,顾慈被人抱护在怀中,旋身离开坐席。

也几乎是在同时,那支羽箭“啪”的一声,被裴行知掷出的酒盏击偏,笔直插在那盘鱼脍上。

箭羽猛烈震动,瓷盘碎裂,鱼肉随之四溅,足可见这箭的威力。倘若真射中,只怕要身首异处。

水榭内登时乱作一团,萝北护着小慈躲到椅子下,弓腰竖毛。

王德善举着浮尘挡在二人面前,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快来人保护殿下!”

顾慈转了转僵直的眼珠,仰面看向戚北落。

戚北落亦在看她,抬起她的胳膊,左瞧右瞧,一滴冷汗顺着他紧绷的眉宇淌下,“无碍?”

顾慈见他一向处变不惊的面容,写满担忧,原本惊慌乱蹦的心,慢慢也安然回归原处,抿唇笑道:“我无事的。”

这话一点也不假。

刚刚事发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戚北落拉开。就凭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就算他遍体鳞伤,自己也断然不会流一滴血。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男人都像一棵苍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护她平安无虞。

戚北落亲眼确认她无恙,松口气,转目看向那支箭,面色倏地阴沉。黑眸中涌着惊涛骇浪,声音也染上戾气。

“这便是表兄的待客之道?”

裴行知揉着手腕,攒眉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明显露出几分不悦,“我知殿下为何恼火。同样,殿下也该知道,我现在也在为同样的事恼火。”

视线短暂对峙,像是兵刃隔空对接,斗了三百回合。

裴行知不屑地调开目光,踅身出门,询问管事的情况。

戚北落冷睨他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是习武之人,深谙在刚才那种局势下,用一盏小小酒杯打偏那支飞驰的箭,需要何等反应速度和功力。

此等好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这事应当与裴行知无关,否则他适才也不会出手救人。

那会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戚北落眼神森冷如冰,精芒一凝,立见峥嵘,“查!”

凤箫领命,正待转身去办。

水榭四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咕嘟咕嘟”泛起水花,数十名黑衣杀手破水而出,齐齐从门窗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片琉璃月色斜照入内,刀剑锋刃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丫鬟们惊叫着四散奔逃,踢翻桌席,汤汁飞溅,盘碟散落一地。“哧”的一声,水榭内灯火全灭。

昏暗中,寒光乍现。一柄□□如毒蛇般从背后刺来,直逼顾慈的后心。戚北落一把扯住顾慈的衣袖,用力往身后一拽。

顾慈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到了墙角。□□“呼”的一声,从她耳侧擦过,近得能嗅到铁锈似的森冷血腥味。

然下一刻,持枪之人就被戚北落一剑毙命,连个声儿都没来得及出。

“护好她,少一根头发,孤拿你是问。”戚北落确认顾慈无事,朝王德善丢下这话,便提剑迎上刺客。

王德善捏了把汗,“嗳嗳”应是,抱头避开刀光剑影忙忙过来,饶是这么混乱的局面,还不忘先跟顾慈作揖。

“姑娘,这里危险,请您先随奴才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顾慈心里记挂着戚北落,但也知自己若是留下,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还可能成为他的负担。翘首摸黑看了眼戚北落方向,她攥紧拳头,点了下头。

水榭三面环水,一廊接岸。正门出口已叫刺客堵死,只能翻窗,坐画舫离开。

王德善鹤一样伸长脖子,挥着浮尘遥遥指挥船夫将画舫划过来。凤箫拔剑在旁,给他们帮他们挡刺客。

船靠岸后,王德善先翻过窗去,至船板上站稳,再将顾慈和两只猫接过来,又马不停蹄地跑去让船家点篙出发。

小船行远,水榭在视野中一点点缩成豆子大小。

顾慈扒在船尾,鹤似的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水榭。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同她一起眺望。

王德善劝她回舱里坐着,莫要着寒。她只摇摇头,继续看。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安生的时候。

今夜这波刺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能同时瞒过戚北落和裴行知的眼,究竟是何人?

且目标还是她?

这就更令她琢磨不透,自己才来姑苏几日,究竟是谁,这么千方百计要取她性命?

顾慈揉捏着帕子,手心微湿,答案仿佛就在脑海中,她却揪不对那根线头。

湖面上风越来越大,船突然停在了湖心。

王德善梗着脖子催道嘿:“船家,这儿离岸还远着呢,你怎的突然停了?”

船身摇晃,船家赤足稳稳立在船头,摆摆手,“这里水流太急,得慢慢划,急不得,两位贵人且再耐心等等。”

说完他便扭头不再说话,全神贯注撑着竹篙,一顶硕大的斗笠罩在他头顶,夜幕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瘦削的背影。

水榭中的打斗声渐远,四面悄然,只闻夜虫唧唧,和水流湍湍。

顾慈上下打量那人,心头隐隐生起一丝不安,唤王德善过来,想问些事。

一声“啪”忽然打破寂静,顾慈抬眸循声看去。

船家讪讪摸着后脑勺,将手里断成两截的竹篙举给他们看,“这这这......”

王德善倒吸口气,抖着拂尘指他,怒斥:“你这撑船的怎么回事?这么静的湖都能出岔子?现在怎么办?要是刺客追上来,姑娘有个好歹,我看殿下到时怎么收拾你!”

船家哈腰连连道歉,“两位贵客莫急,我这船底还横了一条备用竹篙。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麻烦您二位跟腾个地方。”

王德善一吹眉毛,“快些!”引着顾慈往旁边去。

船夫连声应是,慌忙跑来取篙。顾慈捏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动作。

小慈和萝北突然咬着她裙角,冲着船尾“喵喵”大叫,顾慈抬眸望去。

水榭方向涌起滚滚浓烟,木质梁柱轰然坍塌,哀叫声此起彼伏,竟是着火了!

相隔这么远,顾慈依旧能闻见那呛鼻的烟味,想到戚北落还在那,心猛地揪紧,脑袋瓜登时空白一片,“快!快!快回去救火!”

王德善傻了半刻,忙去招呼船家。

船家蹬蹬跑来取篙,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蓦然弯腰,手迅速往腰间一掏,竟摸出了一柄匕首,朝顾慈的脖颈刺去。

动作又快又狠,哪里有半分船夫的模样,分明就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顾慈呼吸猛地滞住,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姑娘小心!”

王德善惊叫一声,抓住那船夫的手腕,反手一拧,匕首便堪堪停在了她鼻尖。在有那么寸许距离,她只怕就要血溅船头。

顾慈一下软倒在甲板上,愕着眼睛拼命喘气。

船夫见一击不中,飞踢起一脚,欲将王德善揣入湖中。王德善净身前,也修习过武,灵敏地躲开,同他扭打到一块。

“姑娘,快去前头躲好,免得伤到您。”

顾慈忙抱起两只猫,退到船头,张皇四顾,张嘴呼救,这才发现。这刺客为方面动手,已然将船划至湖泊幽深处,四面不是粼粼湖水,就是森然树影,几点寒鸦盘旋,别说人影,就连灯火也不见一盏。

她一咬牙,趁两人打得火热的间隙,捡起被丢弃在甲板上竹篙,妄图自己撑船回去。

却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而这竹篙足有小腿粗细,她光是举起来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划船。

她急得团团转,偏巧在这时,王德善手臂不慎中刀,被那假船夫抓中空档,一脚踹入湖中。

船身猛烈摇晃,顾慈的心肝亦随之大颤。

夜色森森,黑影一步步朝她靠近,背后的漫天大火宛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嗬嗬发出骇人的低笑。

小慈和萝北咬着那刺客的裤脚,弓腰往后拽,却只是螳臂当车,反被他踹到边上,呜呜起不来。

顾慈下意识后退,脚跟磕到船舷,再退便是凛冽湖水。

而那刺客根本不给犹豫的时间,举起匕首直接朝她奔去。

“啊!”

顾慈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挥起竹篙,却被那人轻轻松松接住,顺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往前栽去。

匕尖就在前头等着她上门,她紧紧闭上眼睛。

钝器入肉声响彻湖面,惊起数点寒鸦。呱呱聒噪声中,刺客狰狞着面庞闷哼,匕首从手里滑落,人也跟着一块倒在甲板血泊中。

顾慈还没从惊慌中回神,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可有伤到?”戚北落拥紧她,声音如秋日里枝头的枯叶一般,簌簌带着颤。

顾慈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清冽冷香混着衣袍焦味涌入鼻腔,隐约还有血腥。

皓月在他身后,勾勒出他俊秀轮廓,眼中血丝密布,倦容满面,可见方才水榭中战况有多激烈。

却还盈盈对着她笑。

心疼交织委屈,顾慈刷的红了眼,泫然欲泣,嘴里猝然被塞了颗果子,汁水丰沛甜蜜,绕齿为浆,慢慢压制她心头苦味。

“舒服些了吗?”

戚北落声音喑哑却温柔,捧起她的脸,从眼角到鼻尖,帮她将所有冷汗和眼泪细细吻去,又顺着她鼻尖,转落至唇角。

轻轻一舔,仿佛也尝到了那饴糖的滋味,所有酸涩都化成丝丝缕缕的甜。

像是倦鸟归巢,顾慈心头的阴霾被他的温柔化去,红着脸低头,“痒......你别亲了。”轻轻推开他。

戚北落脸色骤然一沉,她忍住笑,又凑上去重新拥住他,目光一晃,人猛地僵住。

血泊上空空荡荡,重伤的刺客捂着胸口血洞,强撑着起身翻滚到戚北落驾来的小船上,狞笑着朝他们缓缓抬起手。

月色苍茫,映照出他袖中一点凛冽寒芒。

就听“咻”的一声,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他袖口飞出,朝戚北落后心激射而去。

“当心!”

顾慈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戚北落,自己却无暇躲开。劲风杀至眼前,她甚至都没时间闭上眼。

几乎是在同时,侧旁飞来一支羽箭,撩起她发丝,正中袖箭,一并投入湖中,化作一声闷闷的“咚”。

顾慈木木转头,裴行知手持玄黑铁弓,神色凝然,站在岸边长。长风袭来,天青色衣袂飞卷,似仙人乘风而来。

顾慈心头微微动了动,仿佛抓住了什么念头。

耳畔传来一声闷哼,戚北落已将那刺客彻底正法,掸了掸衣袖,亦扭头望向岸边,目测两端距离,嘴角绽出一丝豁然开朗、却又意味深长的笑。

半烛香后,小船靠岸。

下船时,顾慈抱着两只猫,戚北落则抱着她。

两小只都受了惊吓,但所幸都没受伤,在顾慈怀里“喵喵”撒了会儿娇,便又窜到地上活蹦乱跳。

裴行知帮王德善号脉止血,“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敷完药休息几日便好。”

戚北落点点头,“这两日你就在船上好好养伤,不必来跟前伺候。”

王德善受宠若惊,老泪纵横,连声告罪道不敢,被戚北落狠狠瞪了眼才老实。

“今日之事,实乃裴某招待不周,裴某同各位道歉。”裴行知拍拍衣裳上的土,不着痕迹地将弓箭往身后藏了一藏,“三位且先在此休息,待那边都收拾干净,裴某再着人来送你们回屋歇息。”

“且慢。”他转身要走,顾慈突然开口叫住他。

裴行知止步,侧眸觑来,“表妹可还有事?”

顾慈望着他的眼,双手捏紧衣袖,要说的话从喉中溢出,行到嘴边,却又哑然。

沉默良久,裴行知笑了笑,“既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他再次转身,脚步明显比刚才加快许多。

“慈宝儿问不出口,孤替她问。”戚北落抄手上前,下颌微扬,音色冷得仿佛雪地里埋了千年的寒针。

“传闻白衣山人早年最擅使弓,为练箭术,曾用玄铁锻打了一张铁弓,日日练习,箭术出神入化。而今他已近花甲,再挽不动弓箭,便将这玄铁弓箭传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柳眠风。”

“孤虽不才,但在骑射上尚有钻研,方才裴兄那一箭,真可谓神乎其技,可否将这爱弩,借孤欣赏一番。”

戚北落伸手要夺,裴行知后撤一小步,抬袖挡住,淡笑道:“一张破弓,如不了殿下发法眼。”

一抱拳,他二话不说便走。

顾慈再看不下去,脱口而出:“你便是柳眠风吧。”

用的,竟是肯定的语气。

裴行知身形一晃,却没回头。

顾慈转目看向戚北落,他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她才深吸口气道:“来这的第一日起,我便觉得你心头藏着事。我同你相交不深,为何你却似故人一般待我?鸟语林檐下挂着的玉片,我一直觉得眼熟,才刚想起,是同我在自己小院里垂挂着的一样,而那玉片......”

她咬了下唇,接上,“是从前,随柳眠风的书信,一道寄来我家中的。那玉有价无市,做工精良,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吧......你......便是柳眠风?”

她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散在风中。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过了无数个沧海桑田。

裴行知一直不说话,甚至没回头。

顾慈心头微微动摇,讪讪垂下眼睫,“是我胡言乱语,对不住表兄......”

话音未落,前头便传来一声轻叹,继而又是一声笑,无奈中透着淡淡宠溺。

顾慈抬头,斑驳月色下,裴行知衣袂飘举,转身正视她,一抹笑意沉在昏暗月影里,神秘又悠然。

望着她的目光,却比月色还温柔。

“慈儿,我当真不知,该同你道一声‘幸会’,还是该说......”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一直不敢回这个问题,今天终于可以说了。没错,大表哥就是柳锅锅!

某人要赶紧清醒一点,媳妇儿抱得还不够稳啊。

我保证,这个周末一定让他们回京,加更也要让他们回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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