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子今天也是和小山一起在神仙鱼餐馆吃的晚饭,还是养着热带鱼的大鱼缸边上那张桌子。

朝子看小山大口大口嚼着油腻的牛排和撒有干酪粉的意大利细面条,吃得津津有味,觉得恶心。她闷闷不乐地又要了一份冰激凌。

“这么油腻腻的东西你还吃得挺香。”

“嗯?”小山抬起头,“最近食欲旺盛,夏天不吃这么多,身体支撑不住。”

“真可恨。”

朝子从小山的狼吞虎咽中似乎感觉到男人兽性的自我主义。

“你真的什么也不吃?光吃冰激凌行吗?”小山又问她。

“冰激凌不过瘾,最好有刨冰之类更凉的东西接连不断地灌下去,才会稍稍舒服一点。”

“……”

“心里憋得慌,就像整团热气装在肚子里一样。”

“是嘛,不是说‘新娘子,饿肚子’吗?”

“我才不是新娘子呢。”朝子不乐意地顶了一句,仍然面带羞臊。

朝子以前经期从来都很正常,皮肤对外界也没这么敏感,也没有食欲不振。

可能是怀孕了。女性的惊恐不安像一道铁箍沉重地箍着她的脑袋。

她呆呆地看着在水草间游来游去的色彩斑斓的火焰鱼和霓虹灯鱼,以及从换气孔冒出来的水泡。

小山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夏天总这样吗?这不跟病人差不多了?”

听这口气,他没有把自己当作局外人。

“也许就是病了。”

“拿出点精神来。今天吉井不是表扬你入戏吗?我也觉得演得好。”小山吸着烟。

“要是病了,哪有精神?”

小山没领会朝子话里有话。朝子明知他大概领会不了,但还是要说。这几天,生理上的惶惶不安使她陷入绝对的孤独。

——在美国的南方,斯黛拉身怀六甲,她的丈夫像野兽一样狂暴粗野、毫无人性。年轻的斯黛拉看穿他的本性,在戏里有一段低声独白和表演动作。

这一场戏,朝子今天第一次受到称赞,吉井导演说她“入戏”。

“入戏……”朝子不也是身怀六甲吗?!

演出的日期愈加逼近。朝子的心像钟摆一样在舞台与现实之间摆来摆去,幸与不幸,都离不开小山。

朝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鱼缸,小山的目光也转过来。

“这些小神仙鱼、霓虹灯鱼都是今年春天店老板的养殖场孵出来的。”小山介绍说。

“这么小的也很可爱,我想看刚刚生下来的神仙鱼。”朝子说完,脸一下子红了,“这条像羽毛蓬松的麻雀一样的黑鱼也有意思。”

“这叫黑灯鱼,也可以长到五六厘米。”

“小山,你养过热带鱼吗?”

“没有。我说过,我的热带鱼知识都是在这家餐馆现看现学的,书倒看过,也是从这儿借的。像我这样很少在家,养不了活东西。”

“前些日子,一个医生说要送我神仙鱼……”

“那个医生说你哪儿有毛病?”

“他也说不清楚。”朝子仍然盯着鱼缸。

“对了,我养过青鳉。青鳉特别好养,两条雌鱼产的卵大概能孵二十四条小鱼。小鱼可爱极了,眼睛刚刚能分辨出来,还有比毛发还细的尾巴,不停地颤动着游来游去。可好玩了。”

“听起来是有意思。”

“啊。”小山悠然自在地点点头。

“小山,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他回答得十分漂亮。

朝子怀着温馨的喜悦想把那个秘密告诉小山,但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

朝子和小山都只是互相想象着对方喜欢自己而接近的,结果一拍即合,生米煮成熟饭。

一想到那天晚上的聚会,今后不论他们之间出现什么变化,朝子都有苦没处说。

还没有山盟海誓的爱情,还没有白头偕老的婚约,却先有珠胎暗结的苦恼,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何等的凄惨残酷。

但是,朝子从小山喜欢孩子这句话中获得了勇气。

“如果、假定……我是说假定,万一我们之间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我们之间有了孩子?”小山忽然神情严肃地看着朝子,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别人的孩子,可以随意逗逗乐……我自己还不想要孩子,为时过早。不说别的,首先就养不起,你我都有工作,正是发挥才能大干一番的关键时刻。又是家庭,又是孩子,捆住手脚,一切都完了。”

小山一口气说完,又惴惴不安地问:“你……怎么……有反应吗?”

朝子只是暧昧地笑笑,无法回答。

“所以你才去看医生的?”

“不是,没有、没这么回事……”朝子轻轻摇头。这是表演。她把自己重新封闭在硬壳里。“不过很难说。”她恢复了冷漠的眼光,“也有这种感觉。”

“要真是这样,就太可悲了。”

“像跟你无关似的。”朝子的脸上甚至浮出一丝笑容。

“女人真是太可悲了。”

“我也很沮丧。”朝子也极力装作像谈论别人的事情那样平淡地说。自己的肚子里怀着一个新生命,本不会如此平静冷漠,但她故意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会儿,小山和朝子走出餐馆。今晚他们都有空。但是,小山可能碍于刚才说的那些话,没有提出找一个地方和朝子欢爱。

朝子看小山犹豫不决,自己觉得意犹未尽,又担心这样子被男人抛弃,心里着急。同时想,枕边话也许可以把事情说得更透一点。但是朝子不好主动引诱,连暗示都觉得羞耻,只是一味地感觉孤寂焦躁。

那夜以后,两人在南星座的排练场或者广播剧的其他场合见面时都装作没事人一样,把心头的秘密当作一种乐趣,却暗地里偷情,沉溺在不问爱情、不负责任的欲河里。

但是,今天晚上心情沉重。

他们漫无目的地信步走进日比谷公园。

夏天的夜晚,树荫下、长凳上几乎坐满了谈情说爱的恋人。他们没找到座位,便过了护城河。

朝子看见静悄悄地围聚在石崖底下的天鹅,看着银座上空冉冉升起的月亮,仍然一言不发。

也许小山忍受不了朝子沉默的抗议,说: “让医生看看,越快越好,如果真有了,钱由我设法张罗。”

他很现实地加以处理。朝子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伤害,但她强忍着。

朝子也没有做母亲的思想准备,为时过早,而且事出意外。

但是,妇产科医生、手术台、手术刀、麻药、刮宫,万一失手,子宫穿孔,人流失败率是千分之二……

朝子偷偷看过妇女杂志上的这类文章,她惊恐不安。像肚皮朝天的青蛙那样躺在手术台上,就绝对需要勇气。

要是小山对朝子的怀孕感到喜悦,宽慰体贴她,至少痛痛快快地承认,她会和小山商量以后自己主动去医院做人流的。

小山的脑子里一开始就是“那不行”、“太可悲”、“钱由我设法张罗”,这叫朝子无地自容、没脸见人。

朝子也考虑过恋爱、结婚和做母亲这些人生大事,总觉得是一条漫长的道路,身心两方面跨越生活的各个阶段,应该伴随着许多歌声和美梦。

但是,自己没有经历中间的路程,一下子站在了终点上。

生理现象没有过错。但朝子弄不清楚这种生理现象是卑俗还是崇高,是残酷还是幸福。

“最痛苦的时刻正是最珍贵的时刻。”她只听见自己内心这样低语。此时此刻,要把握住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且,尽管不能出世,天赋惠泽的生命没有受到亲人的祝福就被葬送,这是令人心碎的悲哀。

当朝子听到小山铁石心肠地劝她做人流手术时,深刻感受到在这种时候男女之间的差异。似乎把一切苦恼和负担不公平地推给女人去承担。

可是,孩子是怀在女人的身上,男人又能怎么办呢?

“生不生是女人的自由,取决于我的意志。自古以来,虽然女人有时被迫生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但也有女人生下男人不想要的孩子。”朝子这么一想,故意给小山难堪,让他更加狼狈惊慌,于是一声不吭地走着。

“你听我说……我是替你着想。女人一旦进入家庭,又是家务事,又要看孩子,所有的才华都被糟蹋、都会枯竭。即使我和你结婚,也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他不说“我爱你”呢?

其实只要小山证明一下自己的爱情,什么事都好说——朝子又失望又沮丧,不觉泪水汪汪。

她想反驳小山浅显的说教,但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朝子逞强好胜,不愿意让小山看见自己的脆弱和悲伤,一直板着脸扭着头。

小山瞟了一眼朝子,看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觉得奇怪。

“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想当妈妈吗?”

朝子用小手绢擦了擦眼泪,连忙摇头。

“斯黛拉这个角色……”

“斯黛拉怎么啦?”

小山温柔地搂着朝子的肩膀。

“演出结束以后,照你说的办。斯黛拉要做妈妈,不是老穿着宽松的罩衣吗?今天才知道,我一穿上那件衣服,就产生自己也要当妈妈的实际感觉。”朝子思绪涌动,无法用语言形容。她呼唤小山,“小山……”

“嗯?”

“你只是为了玩乐吗?”

“……”

“为什么不回答?如果真的没有爱情,我只有伤心害怕、灰心失望。我不认为是两个人爱的结晶,这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你说话呀。”

昭男收到敬子的一封长信。

“……家门不幸,谅有所闻。这样的事情对家里人无法细说,所以啰啰唆唆写了许多。”

昭男看完以后,觉得世上无奇不有。

前些日子,他去敬子家,恰逢她出门不在。过了一会儿,敬子回来了,脸色苍白疲惫得令弓子和昭男吃惊,看了这封信,就知道原委。

“妈妈,你怎么啦?去哪儿了?连我都不能告诉的好地方到底是哪儿?妈妈……”

昭男听见去门口迎接敬子的弓子声音不对头,赶紧从会客室的椅子上站起来。

“妈妈,是不是爸爸出事了?”

“等一会儿,先给我一杯水。”

敬子看见昭男,叫了声“田部大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昭男心想,敬子是不是责怪或猜测自己在薄暮时分与弓子单独在一起。

“不知道您不在……正要告辞……”

敬子点点头,呆滞无神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昭男问。

敬子在信中这样叙述当时的情景:“终于回到家里,没想到能遇见您,又看见弓子心情愉快,我一下子放心了,同时也感到难过。您问我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您的关心更使我觉得懦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弓子拿来冰水,敬子一只手抓着会客室敞开的门喝完。“啊,真舒服。是青梅酒吧?”

“我也给大夫倒了一杯青梅酒,他都喝醉了。”

“是嘛。”

“有点言过其实。”昭男不好意思,但他用医生的口吻说,“好像哪儿有点毛病,我给您看看吧。”

“不用了。天气太热……我松松腰带就会缓过来的。”

“是嘛。”昭男回到客厅里。

当时,敬子没有告诉昭男自己算命去了。

“所谓算命,其实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仙姑在招魂。我怕得要命,要不是有朋友陪着,恐怕会吓得跑出来。”敬子在信中这样写道,“跟我同岁的这个朋友,丈夫冷漠寡言,平时从不交谈,于是她到仙姑那儿把丈夫的生灵请出来,通过仙姑的嘴进行对话。据说可以谈论平时从不接触的各种话题。”

“如果是死别的人,尚能理解,这个朋友居然通过仙姑跟现在还在一起生活的丈夫对话,实在无法理解,简直不可思议。她毕业于音乐学校,是个很新潮的人……不过,看来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不能真正交心的夫妻。”

敬子的信继续写道:“实际上,一切互不隐瞒、坦诚相见的夫妻也许很少。这么一想,不由得心惊肉跳。岛木和我在一起生活,似乎也是无话可说的人。”

敬子因为岛木毫无线索,走投无路才去求神问卦。当然这个朋友也是婚姻不幸,经常向敬子诉苦,但这回轮到她来同情敬子。

“不管怎么说,你先和他说说话。岛木藏到再远的地方,仙姑也会把他招回来的。”

看来这位朋友对仙姑坚信不疑。她说自己的丈夫通过仙姑的嘴还坦白了有外遇的隐情。

“你说怪不怪?我去仙姑那儿不久,他在家里也主动和我说话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去仙姑那儿啊……”

敬子抱着万一能和失踪一个半月的岛木说上话的侥幸心理去的。

“当我在供奉着什么神灵的小屋子里听到仙姑说‘这是亡灵,他已经死去’的时候,恐惧得浑身颤抖。仙姑说:‘好吧,你和亡灵说话吧。他也有话想跟你说。’但是,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问道:‘你在哪儿?’对方回答说:‘准备上出租车……然后乘坐……现在不能说,不能说。’那声音既像岛木的,又不像。我实在无法忍受仙姑的怪样,就拼命求她‘赶快还魂吧’。”敬子在信中写道,“这不是跟巫婆跳大神差不多吗?田部大夫如果见到那个人,恐怕会有另一种医学上的见解。那个四十来岁的仙姑骨瘦如柴、脸色煞白,神灵鬼魂附体的时候,就跟歇斯底里大发作一样。我想,要是她一天被鬼魂附上几次,这个身架也受不了。”写到这儿,敬子的心情似乎稍见平稳,但下面又说,“临走的时候,仙姑说:‘你必须慰藉死者的魂灵。’我一听,浑身像瘫了一样泄气。”

敬子还写道:“孩子们都已经懂事,我也要考虑以后的生活方式。”她甚至还谈到今后的生活安排:“即使岛木回来,恐怕这栋房子早晚也要出手,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搬家之前,现在空着的房子想租出去,虽然不是特别着急,如果您知道谁需要租房,请介绍过来。”

最后还有一段出乎昭男意外的话:“尊兄令郎生日之际,本想略表心意,但家里诸事缠身,以致错过。另邮上一件小礼物,权表歉意。”

邮寄来的是一辆精巧的高级轿车模型玩具,还带有电池,一摁开关就进退自如。

田部的孩子进一欢天喜地,在家里到处玩汽车。就是做其他游戏时,也会忽然想起来,把汽车拿出来玩。

昭男看着小汽车在明亮的房间里灵活地转动奔跑,不由得想起敬子。从这精致灵巧的玩具中可以体会到赠送人的一片心。

“嫂子,去不去看话剧?”昭男把南星座的节目单给绫子看。

“好像最近话剧很时兴,买当天的票还要加价……”

“你说的是艺术座、民友座这样的大话剧团的演出吧。”

“这是白井夫人的女儿吗?照得有点老,多大了?”

“二十、二十一吧。第一次挑大梁,非常紧张,身体都有点吃不消。捧捧场去。”

“给你招待票了?”

“哪里,让我买的。”

“就是这个朝子呀?”

“不,是她的妹妹弓子。”

“多少钱?”

“三千日元。”

“嗯?”

“十张。”

“那你跟哥哥说一下,他会支持的。他跟白井夫人是老熟人,又常夸她。他喜欢新的东西,还说过也要跟店里的客人聊聊话剧这样的话题。”

“嫂子你也帮着说说。”

“嗯。”绫子认真地看节目单,“这个姑娘还能红起来。怎么这么年轻又漂亮?”

田部夫妇决定去看朝子的演出。

昭男想过几天就能见到敬子,就没有回信。他知道,这样的信如果不及时回复,对方一定很着急惦念。他也想打电话,但无论回信还是打电话,话都不好说。

那封长信使敬子一下子靠拢上来,但昭男跟她的交往会深到什么程度,他心中摇摆不定,不过的确感受到敬子的强大魅力。

圣方济各会礼堂宽敞的院子里,树木高大茂密,听不见东京的噪音,只有幽静的蝉鸣。

马上就到六点开演的时间了,可能是场内闷热,观众还三五成群地在夕阳斜照的院子里乘凉。

昭男从医院直接来到剧场,他从正面的台阶上来,打算先进去认一认自己的座位。

“喂。”哥哥喊他。

哥哥、嫂嫂、敬子和弓子站在一起。弓子一边合上小扇子,一边微微歪着脑袋,亲昵地点头打招呼。

昭男接触到她纯真无邪的目光,觉得十分腼腆。

“大热天还特地来……”敬子话语中含着体贴。

开演的铃声响了。随着进场的人群,敬子挨到昭男身旁。

“信收到了。够难为您的。”昭男避着弓子低声说。

敬子脚步稍稍缓慢下来,默默地注视着昭男的眼睛。理解的暖流流进她的心田。

那封信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昭男觉得跟敬子的亲密关系已经有多年了。

他在比自己年长很多的敬子面前,没有对弓子那样的腼腆感觉。

灯光渐熄,锣响幕启。

——美国南方新奥尔良市,初夏的傍晚,极乐大街的路角。一间房间和台阶。一个黑人女人和一个白人下层女人在台阶上一边剥豆荚一边高声聊天。

朝子扮演的斯黛拉抱着已经晒干的衣服,从房间所在的舞台右边出场,在间接照明的微光中用熨斗熨衣服。

忽然,斯黛拉的丈夫斯坦利和他的朋友粗暴地进来。斯黛拉被叫去看他们的保龄球比赛。黑人女人目送着他们出去后说了一句下流话,尖声怪笑起来。

就在笑声快停的时候,斯黛拉的姐姐布兰奇盛装艳服进来。她说刚刚乘坐“欲望号街车”从一个名叫“坟场”的城镇回来。她问台阶上的女人妹妹住的房间。

布兰奇走进空荡荡的凌乱的房间。黑人女人去叫斯黛拉回来。

斯黛拉回来后,姐妹俩热烈地聊着别后思念的心情。好打扮爱虚荣的姐姐自从双亲亡故后,把父母遗留下来的大片土地糟蹋光了,跟着男人混日子,活得筋疲力尽。斯黛拉在安慰姐姐。

斯坦利回来了。布兰奇低三下四地讨好这位粗野鄙俗的妹夫。

至此,第一场结束。

高柳的演技娴熟老练、恰到好处。扮演斯黛拉的朝子则如风中树叶般摇摆不定,演得朴实自然。尽管欠缺火候,但可爱新鲜的感觉蕴含着感人的魅力。台上灯光一暗下来,台下立即响起掌声。

天色暗下来后,走廊的小门就打开了,几许凉风吹进来。

幕没降落,舞台正在暗转。观众扇着扇子低声交谈,但很少站起来走动。

“头疼。”敬子低声对昭男说。

“太闷热了吧。”

“是闷得很。”敬子用力扇着扇子,把风送到昭男身上。昭男闻到一缕香水的味道。他想这是敬子的芳香。

“我不能看女儿的演出,心里难受,一听她的声音,心脏就怦怦直跳。”敬子轻轻摁着左边的乳房下面。

“我看着都心情激动,何况母亲……”

“我憋得慌。”敬子的额头显得疲惫而痛苦。

“不要紧吧?”

“又不好不看。”

舞台重新亮起来。斯坦利粗野地乱翻布兰奇装衣服的大皮箱。斯黛拉对丈夫说,你翻八百遍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

“这么说,她到这儿来是身无分文。”

但是,斯坦利翻来覆去地说父母的遗产不该由姐姐独吞。

“连你自己那一份都糟蹋光了吗?妻子的财产就是丈夫的财产。给老家写信,彻底查清楚。”他把仿造宝石和塔夫绸晚礼服找出来,又把狐皮围脖围在自己的脖子上。

布兰奇在浴室里慢吞吞地化妆。

浓妆盛服的姐妹俩出门上咖啡馆。舞台灯光又转暗。

“朝子演得不错嘛。”昭男对敬子说。

“是吗?我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演得好坏我也看不出来。她喜欢演戏,一心一意认真地演,这就好。可是太累人,都瘦得不成人样。回到家里绷着脸,看什么都不顺眼,跟刺猬一样。”

第二场的剧情是:姐妹俩深夜回到家里,一看斯坦利正和几个朋友打扑克,玩得热火朝天。布兰奇打开收音机,一边伴随着音乐节奏兴高采烈地跳舞一边换衣服。斯坦利气恼地关掉收音机。斯黛拉老大不高兴,两口子吵起架来。

十五分钟的幕间休息,弓子要到后台去。“妈妈,一起看姐姐去。”

敬子摇摇头。“演完以后再去。”

作为朝子的母亲,到后台跟其他人见面,让她有些拘谨。

敬子和田部一家子一起坐在长椅上。夜风从正面吹来。田部买来软冰糕,一边分一边说:“朝子演戏很长时间了吗?”

“不,就这两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她的舞台演出。”敬子正说着,弓子忽然抓住她的肩膀。

“妈妈,姐姐不好了!”

“朝子她怎么啦?”

“晕倒了,在后台……大伙儿围成一团。”

“晕倒了?怎么……”敬子站起来。闷热和疲劳使她觉得手脚无力,但使劲挺直腰板,“走!”她抓住弓子的手,对田部他们说:“对不起,我去看看。”

“夫人。”昭男走近她身旁,“我也去,行吗?”

“啊,大夫……一起去,您给看看。”

幸亏昭男是医生。

“我想不会有大事,这么热,加上精神紧张,可能是脑贫血。”

弓子跑在前面,不时回头拽着敬子的手。昭男跟在后面,心想朝子在幕间休息就能恢复过来,说不定是怀孕引起的。

后台非常明亮,有点晃眼。朝子背对敞开的窗户坐着,一群用色粉染成金发、戴着假鼻子、抹着油彩、外国服装打扮的男女演员关切地看着她。

朝子把切开一半的柠檬放在鼻尖底下。

“啊,朝子。”敬子说不出话。

昭男用医生的口吻问道:“哪儿不舒服?”

“眼花,有点头晕……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昭男觉得问题不大。但是号脉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冷汗津津。

朝子扭过头,不看昭男也不看敬子,似乎觉得他们都没必要来。

昭男一问,后台备有注射器、消毒酒精和维生素药剂。为防万一,又让他们买来樟脑液。

第二幕的头场是布兰奇的独场戏,下一场(第六场)快结束的时候朝子才出场。这一段时间可以充分休息,不影响演出。

打针以后,朝子很快恢复了精神。

她坐到化妆台前,叫梳妆师给她整理头发,对母亲和昭男毫不理睬,开始跟一个面容和蔼的男演员对台词。

朝子这样冷淡无情,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弓子退到后台的出口处,黯然神伤。

“注意身体,别勉强。”敬子反复叮嘱。

“好了,没问题了。”昭男催促敬子,“走吧。”

敬子在朝子耳边嘀咕几声。朝子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转过脸,对昭男拘谨地说:“大夫,谢谢您了。我已经好了,请您到那边继续看戏吧。”

从后台到观众席,必须从外面绕过去。昭男和敬子走到院子里。

晚风送爽,夜航机隆隆飞过,几盏稀疏的红色尾灯在空中移动。

“已经开演了。我歇一口气就去,你先进去吧。”敬子说。

“妈妈,你行吗?”

“我马上就去。”

弓子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去。

弓子一进去,敬子像支撑不住坍塌下来一样坐在刚才的长椅子上。

昭男觉得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扔在外面,就坐在她身旁。

“您也进去看吧……”

“嗯。您的身体好像很虚弱。朝子没问题,我倒担心您行不行?”

“我在这儿歇一会儿。”

昭男点燃一支烟。烟被风吹到敬子脸上,她闭上眼睛。

“对不起。”敬子说。

“不,是烟熏了您的眼睛。您累了。”

敬子眨了眨眼睛,大概被烟熏得有点湿润,眼珠显得更大,眼皮塌陷,下面甚至浮现出淡淡的黑斑。她一下子显得苍白憔悴。

昭男对敬子放心不下。

“朝子究竟怎么回事?连您都跟着受累。”

“没关系。她一心都在戏上,太紧张兴奋了。”

“最近她神色都变了,成天板着脸。莫非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敬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

昭男心想,敬子还没有注意到女儿不正常的生理现象。

如果昭男的观察准确的话,当这善良温柔的母亲了解事情的真相时,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惊吓和刺激呢。

“天气太热的缘故。”昭男说,“大家都疲惫,一会儿给你们打一针。”

“给我也打针吗?”

“嗯。”

“朝子也请您多关照了。”

“哦。”昭男略一犹豫,说,“我先到医院拿注射器,然后上您家。”

“谢谢您费心,家里有注射器。”

敬子感激地微笑着转过脸,当她的视线和昭男的相触时,忽然用一只手捂住上半边脸,她似乎不愿意让昭男看见自己疲乏老态的形象。

但是,白皙优雅的手背下面露出温柔的嘴唇和动人的下巴。她的小指和唇角微微颤动,似乎在无声地流泪。

昭男移开目光,想起那封长信,沉默着。

“那么好强……”敬子低声说。

“是说朝子吗?”

敬子点点头。“脑贫血,都晕倒了……本想今天晚上,我……”

敬子欲言又止。

本想今晚把俊三的事忘在脑后,宽心地看朝子的演出,可俊三的身影仿佛要出人意料地从一个人身后忽然出现似的。但这样的话,敬子不好说出口。

俊三销声匿迹以后,敬子就像一个人被抛弃在荒野上一样封闭在孤独里。

“要不再去仙姑那儿一趟。不管怎么说,想和他谈话……”明知是鬼话连篇、明知是骗人的把戏,但只觉得和俊三说上话,心头也许会略感安慰。

“他一定也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敬子想。

俊三那阵子苦撑苦熬,那是什么滋味呀?!敬子想到自己关心体贴不够,后悔莫及。

每天早晨俊三出门上班时,敬子不是说“您走啦”,而是问“今天几点回来”。俊三多半不回答,厌烦地关上门,给敬子的心灵留下一片冰冷。这一片冰冷就像干冰一样冒着不满的烟雾,但当俊三心情愉快地回家时,一切都冰消雪融、了无痕迹。

现在俊三不在,敬子回想自己一直爱着弓子,倒是为着想讨他的欢心。自己一直工作,不正是为了让清和朝子不对俊三发牢骚吗?

清和朝子的父亲死在战场的时候,敬子撕心裂肺地悲恸,但小小的孩子伸出纤弱细嫩、嗷嗷待哺的双手寻求母亲,敬子也从中获得安慰和力量。

那时敬子年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上天保佑,终于把孩子哺育成人。

可是现在不同了,时过境迁。敬子过了四十,孩子长大成人以后似乎就不需要母亲了。

跟丈夫阵亡的战争时期相比,现在社会稳定得失踪一个俊三就让敬子如此悲伤痛苦,这也是活着的艰辛之处。

比起在车站小卖店拼死拼活,现在华衣盛服地去观看女儿演出的日子更叫人不死不活。

“净想些没用的事。”敬子觉得对不起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身边的昭男。

她用手绢偷偷擦去不由自主溢出的泪水,掏出小化妆盒一边照镜子一边说:“对不起,朝子也好,我也好,都没出息,净给您添麻烦……咱们进去吧,田部先生该不放心了。”她的声音还没恢复正常。

昭男不知道怎么安慰受到沉重打击而颓丧衰弱的敬子,一个劲儿地抽烟。

他没见过俊三。

他只觉得俊三太残酷无情。

这个娇媚贤惠的女人,却被邪恶凶狠的亡灵折磨得死去活来。

昭男不知不觉地对敬子深怀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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