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弓子几乎每天都收到同学的来信。

“你到底有多少朋友?看来弓子在学校里也很有人缘。”朝子的话听起来有些冷嘲热讽,“要不净是些闲得无聊、闷得发愁的娇小姐……”

从来不见有朝子的信,同学校友互相联系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子好像也不给别人写信。

被朝子这么一说,弓子也觉得写信费了不少时间。但写信不仅仅因为闲得无聊,也是排遣苦闷的一种方式。

弓子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聊着朝子演戏掉了半磅肉、假期作业进展如何、熟人朋友的种种传闻等话题。

而父亲失踪的悲伤、敬子对自己的怜爱、朝子的抵触反抗,这些当然对谁也不能说。

今天敬子出门以后,弓子又闲得发慌,百无聊赖地摊开雪白的信纸,略一思索,写上:“哥哥,您好吗?”

但是,弓子从一开头的“您好吗”这句问候语就觉得不是滋味。清要是“不好”,也许就是因为弓子造成的;明知“不好”还问“您好吗”,这就显得太虚情假意了。

弓子把信纸撕掉,另写一张:“哥哥,请您早日回来。”

这也不行。清会不会以为弓子爱他、殷切盼望他回来呢?要是这么理解,清回来后又怎么办呢?

弓子害怕清那种急不可待、单刀直入的求爱方式。清不会温柔细腻地体贴弓子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带着淡淡春愁的憧憬。

不过,弓子还是情愿清尽量在家里。因为这一阵子敬子心慌意乱,指靠不上。清不在家,更叫弓子心情郁闷、落落寡欢。

“清脾气这样坏,都是我不好。”

弓子听到敬子这样自责,彻骨地伤心。

敬子认为清愤懑不平的根本原因是对她的生活方式不满。特别是俊三失踪以后,应该和清认认真真地谈心。但自己惊慌失措、心神不定,一心盼望俊三回来,没想到要和孩子们交换意见。这样,清和朝子愤然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你不觉得清也好、朝子也好,不是也应该稍稍体谅妈妈的心情吗?”

弓子无法回答。

“虽说从小就失去父亲,我管他们也太松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其实,清心头不悦的真正原因就在于弓子。他甚至说过“弓子,能不能也让爸爸成为我真正的爸爸”,但是弓子不能把这话告诉敬子。

清爱慕弓子,所以对弓子的父亲并不憎恨责难。

现在,清寄居朋友家里,弓子觉得是自己把他赶走似的,于心不安。

俊三不在,敬子孤独寂寞,就搬到楼下的和式客厅和弓子睡在一起。

有时候深更半夜清走进来,隔着蚊帐看一眼弓子的睡容,然后出去。就这样,弓子也无法放心安稳地入睡,她把毛巾被盖到额头上。

清不管敬子已经睡着,照样打开走廊的电灯,进到屋里。要是敬子还没睡,就装作有事,和敬子说两三句话,其实根本不会有三更半夜非说不可的事情。

“是来看我的,”弓子觉得有点恐惧,“哥哥太女人气……”

她实在非常讨厌男人偷看自己的睡相。

白天,弓子也尽量避免和清搭话。

清似乎不理解弓子的心情,一天到晚失魂落魄似的坐立不安,来回打转转,尽管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情同手足的兄妹,却给她写了一封狂热的情书。

但是,弓子一心惦念着父亲的下落,哪有心情谈恋爱?接到清的情书,反而使她心头孤愁凄凉。

“弓子要是讨厌我,我就死心了。这样子不死不活,我实在受不了,都快疯了。你明确表态,不喜欢,就干脆一点说不喜欢……”

弓子被清逼得走投无路、进退两难,哭丧着脸说:“您要这么说,我在这个家里就待不下去,只好离家出走……”

第二天,清就住到一个名叫田浦的朋友家里去了。

“妈妈每天都惦念着您。”弓子写了这句话以后,下面的话就自然顺畅地流出来,“即使论文还没完成,也请您回来。也许您认为我太任性,但是哥哥一不在家,我觉得还是哥哥理解弓子。”

这是真心话。只要清有事出远门,弓子就会想念他。

“这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爸爸也许已不在人世,非常伤心。一想到爸爸不在了,我全身就沉浸在亲切宁静的父爱之中,然后必定泪水流淌。最近我动不动就伤感落泪。”

写到这里,弓子真的泪盈于眶。

“哥哥在新宿对我说过,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清冷的夜晚,爸爸牵着我的手把我交给妈妈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也懂得,爸爸这样做是不愿意让小弓子受苦受累。以前,我不知道母爱,都是爸爸给我擤鼻子。上小学时每天都是爸爸送我,他看着我进了校门才返回电车站。”

“下雨的时候,也是爸爸冒雨跑到路上,弯着腰,替我拣回散落的折纸。”

这么一写,父亲疼爱自己的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现在脑海里。

“但是,爸爸和妈妈住在一起以后,好像把我推开不管了。开始的时候,我非常寂寞,后来才慢慢知道,爸爸这样做是让妈妈和哥哥姐姐疼爱我。一想到爸爸的恩情,心里就迫切希望再见他一面,同时也希望像爸爸爱我一样得到别人的爱。”弓子不知不觉地写了这句话,最后又把它勾掉。

“得到别人的爱”之类的话,对清不能随便写。

另外,弓子净说父亲的好话,清又怎么看呢?

“爸爸净让妈妈担惊受怕、操心劳累,似乎不是个好爸爸。但是我非常清楚,只要爸爸还是下落不明,妈妈就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朝子姐姐看妈妈这个样子,心里着急,情绪不佳,好像身体也不好。”

弓子想了想,继续写道:“这种时候,哥哥不在家里,我觉得全家都遭受不幸似的。”她又泪眼模糊,“弓子我不想回到亲生母亲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的心灵无法沟通。我想,一定是妈妈待我太好的缘故吧。如果是爸爸抛弃了生病的母亲,我这个孩子应该更贴近母亲才是,可为什么我根本不想给她写信?我成了一个坏孩子。可是,母亲也够可以的,听说她对妈妈说要常来看我,可连一封信也没有。母亲难道不担心爸爸的事吗?”

弓子犹豫着这些清都知道的事是否还要写在信上,便改变话题:“妈妈这几天精神好多了,今天也出门去了。哥哥,请您陪伴着妈妈。我帮不了妈妈的忙。另外,无论如何去看一遍朝子姐姐扮演的斯黛拉,演得棒极了。演出到后天为止。”

弓子写到这里,一下子停住了笔。她似乎听见清的声音:“你自己怎么样?”

她想在信里展示男人无法理解的女人微妙纤细的心灵世界,但难以确切表达,脑子里又出现清那张硬邦邦的绷紧的脸孔,便赌气似的写上“再见”,装进信封。

“哎呀,不知道这个名叫田浦的朋友的地址。”问敬子大概能知道,不过这本来就是一封可寄可不寄的信。

弓子把没有收信人姓名的鼓鼓的信封夹在信笺里,像融化在白昼静谧的暑热中,头枕胳膊,怡然自得地闭上眼睛,秀丽安宁的脸庞尚带几分稚气。

敬子给医院的昭男打电话,对前几天晚上的帮助表示感谢。

“哪里,应该说是我受到您的关照。”昭男客气一句以后,等着敬子说话。

但敬子没有说话,总不至于就这样挂断电话吧?

她的沉默使昭男感到不安:“喂,是在家里吗?”

“不,刚从岛木的公司出来。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岛木先生有线索吗?”

“事情很蹊跷。”

“怎么回事?”

“您愿意听吗?”从敬子的声音可以知道,她打电话就是想把事情告诉昭男。

“我想如果我能帮什么忙的话……”

“谢谢您。”敬子略一停顿,“那天早上,我不是对您说岛木有一个照顾他的女办事员吗?”

“啊。”

“今天我和她见面了。她说她一直在水上寻找岛木来着。”

“水上?”

“隅田川和东京港。我今天才知道,岛木最后是和她在水上分手的。”

“……”

“她说她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两三次来到我家的坡道下,就是没有勇气走上来。她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说下班以后到她和岛木乘汽艇的大川和东京湾轮船码头一带来回寻找。”

“啊?”

“我也想到东京湾竹芝栈桥去查找。”

“是开往伊豆大岛的轮船码头吗?”

“是的。我怀疑会不会是从东京港乘船出海……不过,乘船有乘客名单。要是跳海,报上也会登出来啊,总不能这样一直不明不白的嘛。”

“应该有乘客名单吧。”

“我想去东京湾的轮船公司查一查。”

“要是您方便,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您能跟我一起去吗?”敬子反问昭男。

“越快越好吧?”

“对。今天,现在就想去……”

“傍晚,五点半左右行不行?”

“只是查一查,傍晚可以。您能和我一起去,心里踏实多了。”

昭男担心敬子一个人去,万一听到不幸的消息也许会晕倒。

他们约定六点在银座千匹屋见面。

敬子倚在新桥的栏杆上望着河流,像是第一次光临此地似的新鲜好奇。来往于新桥和银座之间,经常走这座桥,却对河流视而不见。

“我来来回回地走,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座桥。”敬子觉得惊讶。紧挨着桥栏杆,有一块伸到水面上的土黄色台子。桥旁边证券公司的广告灯上竖着一块写着“水上公共汽车站”的大牌子。

伸出水面的台檐上,从左至右写着“游览东京湾、滨离宫、新桥、永代桥、两国桥、两国驿、隅田公园……”,圆火屋的电灯照亮一座座桥名。

但是,敬子发现东京人已经把东京都内的水路忘得一干二净,这里显得萧条冷落。

台子上设有水上公共汽车售票处。年轻的女售票员头顶上张开红白相间的大遮阳伞。遮阳伞四周环绕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敬子觉得像是郊区的马戏团演出。

台子下面的河边是水上公共汽车候船室。一个清脆柔和的女声通过扩音器从下面传上来:“这是水上公共汽车。您可以在凉爽的海风中尽情游览东京湾。价格是大人七十日元,儿童五十日元。”

但是,来往于银座的人们几乎都充耳不闻,下到水上公共汽车售票处的人寥寥无几。

“现在每次航班间隔十二分钟。请各位乘坐水上公共汽车。”扩音器在继续广播。

离与昭男见面还有一段时间,敬子特地来看新桥川消磨时间。因为她听美根子说,开往隅田川的轮船从银座出发。

“不知道银座还有这种码头。”

水上公共汽车翘起船头,在脏兮兮污黑的河面上驶进来。

银座大概是终点站,下来不少人,接着候船室里的乘客上船,小轮船很快就装满了。

小轮船拖着马达的隆隆声从敬子站立的新桥下穿过。乘客的白衬衫都被风吹得圆圆地鼓起来,看似很凉快的样子。但过了五点半,地面的热度还未见下降。

桥上车水马龙、人流嘈杂、噪音扰人,淤泥浊水的河流却显得宁静平稳。

一个穿单和服的中年妇女孤零零地坐在河边的候船室里,膝盖上放着一个包袱。

河对岸的二楼是啤酒馆,灯火辉煌,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男人们的白色肩膀重重叠叠,看来生意兴隆。

“这水上公共汽车好像是乘凉船,绕东京湾转一圈七十日元,到滨离宫只要十日元。咱们乘船去滨离宫吧。”一个年轻女子轻快兴奋的声音说道。

两个娟娟少女结伴走到台子上,敬子艳羡不已。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满脸泪痕的美根子。

美根子这个女人的出现完全出乎敬子的意料,但她毫无嫉妒之感。

俊三也甩掉这个女人,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说,美根子的爱情也没能把俊三拴在这个世上。

这么一想,两个女人的见面使两人都觉得自己命运悲惨。

今天美根子又痛心疾首地说:“我要是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敬子之前根本不知道俊三在谷村辞灵后的第二天又跟美根子泡在一起。美根子坦白说,她惶惶不安,无法自制,一大早就跑到敬子家附近把俊三抓住。

那天早晨,敬子睡得很熟,不知道俊三什么时候出门走的。本来俊三让她六点叫早,但等敬子醒来一看,闹钟已从六点拨到九点。

虽然两个女人对俊三的爱情并无多大差异,但敬子的良心受到责备。

美根子似乎一心认定俊三的失踪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敬子在她面前望而却步。

当敬子听到美根子说她和俊三是在“水上”分手的时候,真想逼问一句:“岛木跳海了?”

美根子的悲伤令人怀疑俊三是从两人一起乘坐的汽艇上跳海自尽,就是说,美根子是情死却没有死成的一方。

美根子说她两三次来到敬子家下面的坡道口,又不进而去。这种说法也令人怀疑。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在隅田川和东京港寻找的?”

“是的。说是寻找,就是急切地想顺着那天和总经理一起乘坐汽艇的原路……”美根子泪语哽咽,“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心里着急,常常坐水上公共汽车沿河上下,来回察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直认为岛木和你参加完谷村的辞灵后,就回来给弓子做生日了。”

“夫人,对不起。”美根子两肩颤抖。

“要是第二天你们又见了面,岛木也许因此就多活了一天……又是逛浅草,又是去隅田川……”敬子觉得岛木那一天的行动与决心自尽的人的心理十分吻合,“你们是在哪里分的手?”

“……”

“回到吾妻桥了吧?”

“是。后来我还找吾妻桥的汽艇驾驶员打听过。”

“打听什么?”

“问他总经理后来是不是又坐船了。”

又听见新川桥下的水上公共汽车马达的声音。

敬子离开新桥,到了与昭男见面的时间。

在千匹屋,从水果摊旁边一直延伸到里面,摆放着蔷薇苗木、花草的球根和种子,还有热带鱼。

昭男站在鹦鹉笼子前面,没发现敬子向他走来。

一只墨西哥小绿鹦鹉标价八千五百日元。鹦鹉正安静地啄食。

“看什么呀?”

“啊。”昭男淡然微笑着注视敬子。这是他与人见面的习惯。

“您来得这么早,今天实在麻烦您……”

“没关系。”

“等很久了?”

“想到这店里瞧瞧,稍稍提早来了。”

这儿的茶馆里也摆着热带鱼的鱼缸。

敬子要了一杯葡萄汁,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递给昭男。“我不抽烟。”

“吃点什么,好吗?”

“天热,我晚饭都很晚吃。”

虽然是两个人在这个地方单独见面,但敬子的心情郁闷不乐。

“这种烦人的事还让您陪着。”

“听您打电话的声音,怕您一个人去顶不住。”

“我的声音是那么胆怯不安吗?”

“可不是嘛。”

敬子两腮微红,她从昭男身上感受到了意料不到的温暖情意。

“刚才我去看了看新桥川,那儿有水上公共汽车。您知道吗?”

“什么叫水上公共汽车?”

“您也不知道吧。”敬子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就是隅田川上的小轮船,好像也可以绕东京湾一圈。”

“岛木先生坐的汽艇就是这个吗?”

“不是。他从吾妻桥租了一艘汽艇。当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说她后来坐水上公共汽车寻找岛木来着。”

年轻的女服务员端来紫黑色的葡萄汁。用吸管一搅拌,冰块碰撞在杯子边上。

“四五十天前人就没了,现在到河上去找,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不过,那也算是她的心意吧。”

“是情人吗?”

“嗯。”敬子紧绷着脸,“看来她对岛木是一心一意。”

“……”

“我好像也懂得了岛木的心情。听说那天坐汽艇到出海口,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也感到恐怖。在竹芝栈桥,他看到了五颜六色耀眼闪烁的装饰彩灯。”

从银座坐出租车五分钟就到达了东京港的竹芝栈桥。

海风吹拂,带着大海的味道。

穿白衬衫的人影在栈桥上乘凉,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们。有的妇女背着孩子,还有光膀子的男人坐在码头上。

他们走到大岛观光轮船公司的码头。

“住在东京,东京港还没来过。”昭男望着四周。

“我也是第一次。”

码头旁停泊着一艘“东京丸”轮船,每天晚上九点开往大岛。

强劲的海风吹动敬子的衣袖。大海暮色苍茫,眼前是轮船的灯光,远处是一片低低的城市灯光。

“不管怎么说,先打听一下。”昭男靠近敬子。

“弓子的生日是六月十四日,岛木是第二天走的,如果从这儿上船,就应该是六月十五日。要是能查到那一天的乘客名单……”

“有乘客名单就好办,还要了解一下有没有发生事故。”

但是,昭男不同意敬子认定岛木跳海自杀的想法。

大概是岛木下落不明使她费心劳神、神经衰弱,才造成这种想法的吧。那个坐水上公共汽车寻找岛木的女人恐怕也是如此。敬子是不是从她的暗示中认准了这个地方?

“我去问。”昭男走到服务台旁边。

服务台的姑娘听昭男说想看六月十五日的乘客名单,奇怪地看着他,说只有在这儿买船票的乘客名单,而从其他观光服务点买船票的、持报社给的招待票的、从商店抽签抽中船票的乘客,这儿没有他们的名单。

“要是有人跳水自杀,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吧?”

“啊,一般都知道。二十一点开船,第二天早晨五点抵达大岛,要是这段时间有人跳海,一般马上就会知道的。”

“报纸也会报道吧?”

“有的报有的不报。如果不是在这儿买的船票,或者死者使用假名,家属不来查找,真名实姓往往不知道。”

昭男回头看着敬子。

“我们想打听一下六月十五日的乘客……”敬子说。

“请稍等……”

服务台的姑娘叫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态度和蔼客气。据他介绍,山茶花盛开的春季乘客最多,然后从暑假一直忙到秋天红叶季节,六月梅雨季节的乘客只有旺季的三分之一。

“六月十五日夜晚……”他的手指头摁着记录本,“没有发生事情。”

昭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表情放松。

“十五日以后的三四天里有没有?”敬子仍然不放心地问。

“这么说,”轮船公司的人看了看敬子的神色,说,“请进来。”

两人走进办公室。

“十六日也没有发生事故,但十七日……”他在考虑措辞,“上下船人数有出入,一名乘客……”

“什么?”敬子脸色苍白。

“十七日晚上乘客是七百三十九名,半夜里好像有人投水自尽。”但他说死者没有任何遗物,也不知道住址和姓名。

“为什么?”

“当然,公司和水上警署都做了调查,光知道是三等舱乘客。”

“三等舱乘客?”

好虚荣讲排场的俊三会坐三等舱吗?但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也可能故意如此。尸体也没找到。

“知道年龄、穿什么衣服吗?”昭男问。

“我把船员叫来。”

等待船员的时候,公司的人反问道:“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啊……”敬子吞吞吐吐,看着昭男。昭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十七日失踪的这个人,好像还没有亲属来询问过。”

敬子急忙低下头,心想必是俊三无疑。昭男似乎听得见她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十七日,气温二十三度,上午西北风,然后转南风,下雨,海面风平浪静。”轮船公司的人看着记录本。

敬子记得,弓子生日六月十四日那一天,午后久雨初停;第二天是个很热的晴天,俊三的妻子京子到家里来还扇着扇子。但她记不起来十七日是什么天气。据说受氢弹试验的影响,雨水里含有放射性元素什么的,好像今年六月雨水特别多,比较凉爽。

或许这阴郁沉闷的天气也诱使俊三自杀。

如果俊三是十五日晚上在大川与美根子分手的,那十五日、十六日两天晚上应该在东京度过。

敬子想到俊三离家出门后到在隅田川分手之前的整整一天,都和美根子泡在一起,胳膊和手腕上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她一直以为俊三把闹钟从六点拨到九点是对自己的体贴,这是令人何等心灰意冷呀!

船员来了,也说不出所以然,谁也没有亲眼目睹,对自杀者毫无印象。他只是说跳海的人好像不会游泳。如果会游泳,就会本能地手脚挣扎着浮上来,但那个人像在冰冷的海水里心脏麻痹,立刻沉下去了。

“看来那个人做了周密准备,其实乘客之间对谁缩在角落里避人耳目并不在意,所以没人记得他是否戴眼镜、戴帽子什么的。”

俊三不会游泳,而且不戴帽子。十五日那天早晨,他穿着灰色凡立丁夏季西服走的,那是他今年第一次穿这套服装。

“那个人穿的西服是灰色的吗?”敬子问。

“嗯……不记得是藏青色还是深灰色,不过听说衣着讲究,举止文雅。”

“岁数五十左右吧?”敬子急切地问。

“噢,好像是中年人,不过没人留意……”船员说得也含糊暧昧。

敬子低着脑袋,好长时间一声不响。

“夫人。”昭男叫她。

船员出去了。传来去候船室上楼梯的脚步声和低微的唱片乐曲声。

“行了吗?”昭男问。

“啊,谢谢您。”敬子道谢后,茫然若失地走到门外。她像被栈桥旁的轮船吸引过去一样绕到“东京丸”船尾,眺望着黑暗的大海。

远处焰火升上天空。画着红色的圆圈消失在夜空里的焰火只有一次腾空闪光的机会。

敬子像看到什么不幸的幻影,浑身哆嗦。

“就是他……”

“……”

“十四日,岛木参加朋友的辞灵仪式,他想起来曾经被那个朋友邀请到两国看过焰火。他还说,人去了,但两国的焰火照样放,因此感到寂寞。那时他就打算了结自己。”

“夫人,您为什么非要断定就是岛木先生呢?”昭男说,“就那么点情况,不是什么也没弄清楚吗?”

“不,我清楚。”敬子任凭海风吹乱头发。

“不,您不清楚。”昭男气得直摇头,他觉得这样才能安慰敬子,“不能轻率做出判断,您要是一心认定,就什么事都往上面靠,都觉得有鼻子有眼。首先,断定岛木先生已死,本身就错了。”

“他有想死的念头。”

“想死的人多得很,只要是人,无论谁都有想死的时候,但想死的人往往死不了。”

“我也好几次想结束自己,现在,在这儿,就这么想,以后大概还会有这种念头。人活在世上,各种各样的……”敬子仿佛觉得这个世界急遽地离去,便缄口不再说下去。

“夫人,您会活下去的,您应该转念坚信岛木先生也活着。”敬子轻轻地摇摇头。

“根据我从夫人这里听到的情况判断,岛木先生好像没有理由非死不可。他还说要另起炉灶、重建公司……”昭男安慰她,“他生性懦弱,可能先躲一段时间。”

“您要这么说,现在的人都没有理由非去自杀不可。即使罪大恶极足以判死刑,也不该自杀吧。最多不过是痛苦、悲哀这种程度,完全没必要自杀。在旁人看来,死得不值得。”

“情况是各种各样的嘛……”

“虽然是各种各样,不在人世这一点是共同的。他孤苦寂寞。他自我厌弃。尽管有女人在他身边,最终却使他走上这条路……”

敬子在强劲的海风中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码头没有栏杆。昭男几乎是抓着她的肩膀。“我不认为是夫人的过错。要是他让自己的身边人感到责任重大,就没有非自杀不可的罪过。”

“您知道最终让自己身边的男人被迫自尽的女人是什么心情吗?您不知道。男人痛苦的时候,女人应该是母亲、应该做出牺牲。就是跟岛木一起坐船去大川的那个女人也一定这样。一想到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还救不了岛木的生命,她会坚持不住的。”

“……”

“看着这黑茫茫的大海,叫人害怕……”

“走吧。”

敬子顺从地点点头。她挨靠着昭男,听任他的怜悯安慰。

“怎么对弓子说呢?我这么晚还没回去,她现在一定等得泪眼汪汪的。”敬子脚步蹒跚地回头看着“东京丸”轮船。

“我想和弓子一起坐那条船,去岛木自尽的海上撒花瓣……”

昭男用胳膊裹着敬子离开栈桥。

“没有遗言、没有遗物,什么也不留下。岛木想得多周到呀。他选择这种孤独的死,对我太残酷了。”

“这是一种自私行为。”

“清和朝子的父亲在外阵亡,说是遗骨,其实什么也没送回来。我这个女人,难道就是这种阴暗凄惨的命运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暗示着今后哭诉无门的命运,令人恐惧啊。”

“……”

“其实我是一个渴望依靠男人、渴望在男人的怀抱里幸福生活的女人……”

但是,只有岛木的触感还残留在敬子的肌肤上,唤起她真切鲜明的感受。在昭男面前,她感到羞怯。“必须把岛木死亡的消息通知他的前妻和公司。是不是让美根子亲自到这家轮船公司再来调查一次?”

对于敬子来说,化妆水的芳香、衣服的色调、宝石、蔷薇,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的。

他们走到一条荒凉的路上,旁边是美军仓库长长的水泥墙。昭男放开敬子,打算截一辆出租车,但敬子无意识地靠在他身上。只有昭男温暖的体温支撑着敬子,这似乎是唯一可以把敬子从对死者的绝望中拯救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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