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自立和王三如同见了猫的耗子,屁滚尿流地逃离出这座老宅子,三步一个踉跄跑回了杨家的小破屋,挤在矮旧的木架子床上蒙着被子相拥着瑟瑟发抖,祈求诸路神佛保佑,

宁莞并不知道这么一出,当时蜡烛灭得太快,她侧过头只瞧见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旁的什么也没见着,只以为是老鼠逃窜闹出来的动静,心思一转也就抛在了脑后。

举步穿过画卷,光影渐变,叫她双目微有不适,将近半炷香视野才再次敞亮开来。

缓缓睁开眼。

面前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道,旁边驻着一座小木楼,房前栽柳,舒枝摇条,四下轻絮纷飞,如今应是春日三四月的时候。

宁莞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望着檐下木匾,历经风吹日晒的牌子,边角朽落,漆墨褪色,上头的“师家医馆”四字亦不复原来的方正。

“这不是师家幺女新收的徒弟吗?是姓宁吧,你顶着太阳在外头发什么呆呢?”

身形微胖的妇人,笑眯眯地掀开盖在腕间竹编篮子上的藏蓝碎花儿掩布,拿出两个新鲜的春笋来,塞进宁莞怀里,说道:“正巧,这个拿去给你师父,晚上添个菜。”

她这般亲和熟稔,宁莞也不觉得奇怪。

她穿的是师翡翡的画像,和师翡翡自带师徒箭头,一过来就是她的徒弟,没有人会深究她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在这个时空,她只有“师翡翡的徒弟”这一个身份。

“宁姑娘?宁姑娘?”

宁莞回神,抱着春笋道谢。

妇人摆摆手,又闲话两句才回自家去,方走了几步,袖口叫人拉住,忙诧异回看,宁莞冲她笑笑,问道:“晒了会儿太阳,脑子都有点儿迷糊,敢问大娘,如今是哪一年来着。”

妇人答道:“安和二年。”

安和是大靖建国之初的年号,安和二年……该是元宗皇帝打下江山的第二个年头。

景安皇后年前才入主中宫,元宗皇帝则是忙于安定朝政,离他下旨广招秀女还有两三个年头,宫里暂时冷清平和,还不是后来妖魔乱舞,阴谋百出的时候。

而师翡翡也待在老家齐州,没有进京。

大概搞清楚时间,宁莞心下稍定。

走进医馆,院中紫薇树旁立着一个身穿灰白长裙,绾着小髻的女子,两弯细眉,凤眼狭长,沉静温和。

两手翻捡着簸箕里的药材,来来去去的,明明极是枯燥无趣的事情,她却低眉垂目不厌其烦,动作间万分细致。

这便是师翡翡了。

宁莞顿住脚步,犹豫片刻,恭敬地唤了一声,“师父?”

师翡翡闻声瞥了一眼,没作理会,继续翻捡手中的药材。

院中安寂非常,只树上雀鸟啁啾,她不出声儿,宁莞也不动,就静静站在那里。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师翡翡才拍掉手上的药草碎屑,揉了揉发酸的肩胄,正式打量起自己昨日新收的小徒弟。

年轻姑娘抱着春笋安安静静地站在石几前,并未因她方才的冷淡而感到无措,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是沉得住气。

师翡翡终是露出笑来,说道:“你倒是个好性子。”

她招了招手,“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先熟悉熟悉环境收拾好住处。”

宁莞应好,跟着她一前一后地穿过石拱窄门。

越往里走周遭越显得幽静,宁莞的心绪也愈发平缓,捋了捋脸颊边的长发,看着前方纤瘦的背影。

她的学医生涯就此正式开始。

师翡翡在医道一途上相当严苛,医者,治病救命,手里的每一针都得落对地方,开出的每一副药方子都得对准疾症。稍有差错,背负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声誉,还有可能是一条人命。

辨认药草,是她给宁莞的第一个任务。

宁莞需要认清所有药草,甚至要学会闭着眼睛闻味识药。

闻味识药并不容易,有些药材散发的药香非常相似,极难辨别,宁莞按着师父的指示,每天蹲在药房,也用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考核通过。

紧接着师翡翡将她带到书房,指着一排排书架,要她熟读药典。

从《灵枢》到《素问》,《本草经》到《杂病论》,从《妇人规》到《活幼心书》,从古籍到偏方,此之等等,约以百计,难以一一列述。

宁莞刚从药材房挣脱,又一头扎进书海里。

直到安和四年,元宗皇帝下旨选秀,几百名秀女汇聚京都,宁莞都还坐在小阁楼里看书。

她其实记忆力不错,甚至算得上过目不忘,只是医典晦涩难懂,有些术语琢磨一遍两遍也读不通畅,而师翡翡又基本不怎么管她,只叫她自己看,说是不懂没关系,等全部记在脑子里了,真正教授的时候,该明白的自然会明白。

宁莞面上笑着应下,心里直发苦,却也只能按着自家师父的安排按部就班。

安和五年末,皇长子二子三子接连出世,元宗皇帝大喜,大赦天下,赋税都降了两层,齐州百姓敲锣打鼓感念天恩,外头锣鼓喧天,宁莞捏着银针的手一抖,险些扎错了地方。

师翡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点儿声音就能乱了你的心神?”

宁莞一向敬重她,忙是认错,师翡翡倒也没再说什么。

宁莞在齐州师家医馆待了将近五年,安和六年秋末的一个晚上,师翡翡收到了一封从京都送来的信。

“阿莞,收拾东西,明天早上咱们启程进京。”

宁莞知道此次进京就该是她家师父“带下圣手”之名遍传天下的时候,放下银针点头道好,回房间整理衣物。

齐州往京都须行舟两日,陆行三天,连着五个日夜师徒二人总算抵达京城,刚在客栈落脚洗去满身风尘,皇宫里便来了人,说是请师大夫跟他们走一趟。

一切就如史书所记载的那般,师翡翡进宫,皇后在二月诊出喜脉,九月诞下太子,次年再度有孕,椒房殿喜气洋洋。

师翡翡名扬天下,求医之人多不胜数,她们为看诊方便在东街开了一间医馆,宁莞每天忙得不行,倒也暂时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

日子不紧不慢,并无波澜,转眼已是好几年后。

安和十二年春,三月十六。

宁莞单手支颐坐在药柜前,双眸半阖,闲散地望着外头来往的行人,身边带着薄皮小帽儿的少年郎对着方子抓药,突然停下动作,转头定定地看着她。

宁莞问道:“怎么了?”

少年郎答道:“感觉师姐这些年好像都没怎么变过。”

他话一出,周围其他几个小师弟师妹连连点头附和,宁莞笑了笑,托着腮,没有出声儿。

她的身体不属于这个时空,这个世界的十年,于她而言其实也就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十个小时,又能有多大的变化?

说起来,她如今也算学有所成,时候也不早了,估计这两天就能回去了。

宁莞低低叹了口气,有些惆怅,无聊地翻看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医书。

师翡翡从楼上下来,身穿青碧色的宫中女医服,手里提着药箱,对着自己大徒弟说道:“阿莞,带上东西,跟我一起进宫。”

宁莞心有疑惑,皇宫不是什么平和的好地方,师翡翡入宫看诊从不带自己徒弟,就怕生些旁的事端,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带她进去?

师翡翡:“皇后娘娘和贵妃生产就在这一两日,情况都不大好,为师要照看皇后娘娘,恐顾及不到贵妃,陛下的意思是由你去照应。”

宁莞跟着她的时间最长,医术不说学了十成,九成也是有的,其他几个徒弟,不是年龄太小就是本事不到家,算来算去也就大徒弟能独当一面。

“走吧,一会儿该迟了。”

师徒两人坐着马车到了皇宫,师翡翡先领着宁莞去椒房殿拜见皇后。

景安皇后不到三十,斜坐在重重锦茵垫的软榻上,手里捏着翡翠珠串儿,嘴角浅浅噙笑,身上罩着一袭木兰青双绣日用长衣,衬得更是淡雅庄静。

“这便是师女的爱徒?”魏皇后搁下汤碗,望着在下方跪拜的宁莞,眼中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年纪像是不大……”

师翡翡笑回道:“她与娘娘一般大呢,只是看起来小些。”

魏皇后闻言,身子微微前倾,面露惊色,“真是驻颜有术,等得了空,本宫定要与宁女好好讨教一番。”

宁莞:“……”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笑吧。

魏皇后提起了兴致,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贵妃那头还等着,她若是强留下人说话,依贵妃的性子又该闹腾了。

心中想罢,指了身边的大宫女将宁莞送到贵妃宫里去。

贵妃是皇后一派的人,虽然张扬任性,但看在皇后和师翡翡的面子上,对宁莞也还算客气,安排了个小独间儿给她暂住。

果如师翡翡所料,皇后与贵妃在同一天生产,情况也如所估测的那般糟糕。贵妃还好些,宁莞施针配药一通下来,整个过程有惊无险,而椒房殿那边折腾了一天也没见喜报。

宫中上下提心吊胆,无不小心翼翼。

宁莞知晓皇后不会有事,自然不担心,给贵妃又施了针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贵妃喜花,翠微宫到处都是花树,门前廊外拥簇着几株梨花,霜雪满枝,余香入袖,开得正是最烂漫的时候,看着就叫人心情舒畅。

宁莞搬了小凳儿坐在树下,闭眼默背前些天看过的药方子。

不远处的桃花林里两个内侍宫人四下张望,急得抓耳挠腮。

皇后产子,太后和皇上不让小太子留在椒房殿,吩咐他们哄着人到贵妃宫里来看看刚出生的妹妹,没想到这才刚走到外头的桃花林,一眨眼,小太子人就不见了。

两人吓得够呛,现下皇后娘娘命悬一线,这个时候小主子要是还磕着碰着了,皇上非砍了他们的脑袋不可。

内侍二人惶惶急急招宫人四散开去找人,这边小太子趴在长廊边的栏杆上,望着梨花树下的人歪了歪小脑袋。

这个人好像从没见过,不像是宫女,是贵母妃娘家的人么,还是哪宫的低阶嫔妃?

他探出头,好奇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宁莞晃着折下来的梨花枝正在默书加深记忆,闻声抬头,看向廊边的小孩儿。

锦衣华袍,腰佩碧玉,应该是位小皇子。

“我在问你话呢。”

宁莞掸去衣上的落花,起身回道:“民女是师大夫的徒弟,奉命来照看贵妃娘娘的。”

师大夫?

小太子恍然哦了一声,脚尖抵着石阶从栏杆上翻下来,不曾想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条拇指粗的大青虫。

金尊玉贵的太子爷哪里见过这玩意儿,登时被吓得瞪大了眼,两条短腿儿一软扑栽到地上。

咚的一声。

宁莞:“……??”

宁莞嘴角微抽,快步过去,低声问道:“殿下,你没事儿吧?”

小太子咬着嘴,抬起头呜呜了两声,两眼红红憋着泪“有、有事儿。”

“……”

这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惨兮兮,宁莞默然片刻,伸手将小家伙抱起来放在树下的小凳子上,发现手腕处擦破了一块皮。

宁莞往屋里取了药箱出来,撩开袖子,捏着他手清洗伤口。

小太子却是猛地把手收回来,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有眼泪在打转儿,“太傅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宁莞:“殿下,你五岁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啦?”

小太子瞪着她,又别过头去不说话。

宁莞笑出声,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的手拉回来,温声说道:“没关系,民女是大夫,在大夫面前是不分男女的。”

一点儿小伤口,处理起来很快,甚至不用包扎。

宁莞动作轻缓地上完药,笑道:“这就好了。”

约莫是药抹在伤口上有些疼,小太子吸了吸鼻子,紧皱着眉头。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宫人们看见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小太子长舒一口气,吊在嗓门口的心也重新落回肚子里。

小太子跟着宫人离开,走至长廊,突然又停住不走了,转身回过头去,便见树下的人眉眼含笑,冲他微微颔首。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总归看起来比他父皇的那些妃子好看得多就是了。

他倏忽又想起什么,扯下腰间挂着的碧玉佩,走过去塞给宁莞,小声道:“太傅说了要赏罚分明,这是孤赏你的,你做得很好,孤一定会记得你的。”

宁莞一愣,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小太子很满意,昂首挺胸,自觉做得不错,太傅若是知道肯定会夸赞他的。

宁莞哑然失笑,目送着一行人离开。

没多久皇后顺利生产,母女俱安,后续有其他太医照看,忙活了一天一夜都没合眼的师翡翡领完赏就到了翠微宫和宁莞会和,一道出宫回家。

一路车声辚辚,到了医馆,师翡翡拎着药箱往楼上去歇息,满面俱是疲惫之色。

宁莞叫住她,“师父。”

师翡翡回头,“嗯?”

宁莞弯眉,“谢谢您。”

她该走了。

====

宁莞回到旧宅子西厢房时还心神恍惚,原地静立半晌,在黑暗中长长吁出一口气,摸索着点燃蜡烛。

案上香炉,画像碗碟,就连落在面儿的灰尘似乎都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她身上是原本的那身青白色长裙,长发亦是无拘无束地散在肩头。

宁莞想起不久前刚买的一支红玉簪,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略带可惜地唉了一声。

除非她吃到肚子里,否则那边时空的东西是带不走的。

外面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留下幽幽的凉意。

宁莞对着师翡翡的画像郑重三拜,这才有些怅惘地提起灯笼回后房去。

路宁莞是认得的,她天生记忆力超乎常人,又特别训练过,特意记下的东西,想忘都忘不掉。

后房还是安静的,没人起身,缩在被子里的宁暖还睡得香甜,宁莞也懒得脱衣裳,和衣侧躺以待天亮。

……

安和十二年春,三月二十。

小太子写完最后一篇大字,和小一岁的皇弟飞快跑回椒房殿,照例去看自己丑兮兮的小妹妹。

宫人打起金纱红绡帘,一眼就看见挡风屏边整理药箱的师翡翡。

小太子左右张望,问道:“师大夫,今天只你个一人?你徒弟没来么?”

师翡翡似乎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愣了愣神,欠身笑说道:“向来只有微臣一人,殿下如何问起这话来?徒弟?微臣家中那几个都是泼皮性子,没定下性,针术将将学了个皮毛,哪里敢带进宫来做事。”

小太子趴在床边戳了戳妹妹的小脸,在皇后嗔怪的视线下讪讪收回手,与师翡翡又道:“就是你前些天带进宫来给贵母妃看诊的那个,你大徒弟,孤问过宫人,姓宁。”

“这么高,头发长长的。”小太子比了比手。

师翡翡笑道:“殿下记错了吧,微臣家中长徒姓师名正,另几个小的也没有宁姓,都还是小孩子,没那么高。”

景安皇后笑吟吟地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我儿,你这是在哪儿做的糊涂梦呢。”

小太子倏忽睁大了眼,“骗人!我明明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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