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妃偏爱极了晚夜一样深黑浓重的颜色,十年如一日的,她的竹编箱笼里堆满了那样的衣衫和斗篷。

宁莞定定地凝视着堂中人,眸光轻漾。

方才还不觉,现下看这装扮,莫不是她师父的后辈分支。

白笳月侧过身,兜帽遮住了她大半视线,斜斜往下一落,只能看见门外一袭梨花白流云轻罗裙,南罗不比大靖地广物丰,女子的服饰多以紧实细密的织缎为主,少有这样轻柔细腻缠绵如云的料子。

她看得有些出神,不觉拨了拨垂落的帽檐。

“你便是这家主人?”刻意压下的嗓音含着几分春雨的幽凉,细听之下却也隐约能闻得一二年轻女儿家的软嚅。

宁莞抿起客气礼貌的浅笑,进了屋门,说道:“我是,不知阁下是……”

白笳月见她主位坐下,也随之落座,“我姓席,自南罗而来,此番入京是奉陛下之命与柯将军一道前来献礼的。”

姓席……

宁莞平日多看杂书,江湖盛名之人也略有耳闻,闻言了然,南罗第一蛊师席非意,师承南域蛊圣洛玉妃一脉,是第五代传人。

她师父的每一代后辈徒孙似乎都继承了她孤僻冷漠的性子,席非意也是如此,深居不见天日的南域密林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能见得到。

此番她肯答应南罗皇帝进京献礼,简直出乎意料,最近京都城里多了不少浪迹天涯的剑客侠女,都是来看看所谓的第一蛊师到底是何尊容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今又突然找上她的门儿来,也是奇怪,宁莞眼中微含了些审视,“我与席蛊师并无交集,敢问今次上门所谓何事。”

带来的侍卫没有跟着进来,白笳月也不拐弯抹角,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直言道:“自然是来与你算算账的。”

听到算账这二字,宁莞眼尾轻翘,微是讶然,“今日你我第一次相见,何来算账一说?”

白笳月冷冷哼了一声,立在一旁的白冶接过话,“确实是初见,只是敢问府上可有一只小小白貂?”

宁莞眉心一跳,点了点头。

见她认了,白冶扬起一抹笑,又觉笑得不合时宜,低咳一声收敛了回去,继续道:“是这样,师父与我冒昧上府实在是事出有因,小姐不知,你家那小貂大前日的晚上偷偷溜进了咏风馆,当着我们的面儿吞食了两只极品冰雪毒蟾蜍。”

他比了两根手指头,心痛地叹了一声,“这两只毒蟾蜍通体晶莹,冰雪剔透,不仅如此,它们还会吐丝,极是贵重难得。我师徒二人本欲将此物献与大靖皇上,却没想到刚到咏风馆的当晚就尽数落入了你家小貂之口。”

白冶年纪不大,至多十四五的模样,但说起话来极有条理,抑扬顿挫,很是有感染力。

白笳月越听越来气,手掌往桌几上重重一拍,冷声,“这事必须得给个交代,如若不然,我定要上报天听,讨个公道。”

宁莞听明了原由,太阳穴都有点儿抽抽,指尖轻揉了揉,看向在外面晃悠了一转的七叶,板了板脸,“七叶,你给我过来。”

她就说那天晚上怎么回来得那样早,原来压根儿就没去相国寺,路经咏风馆的时候就已经吃饱了。

七叶甩了甩尾巴,旁若无人地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走了过去,轻轻一跃跳到宁莞双膝上,喉咙里呼呼了几声,两眼看着她,黑黑亮亮的。

宁莞顺了顺它身上的毛,“你真吃了人家的东西?”

七叶歪头翘尾,“呼呼呼……”

宁莞捏了捏它的耳朵,就知道卖萌。

在此之前,白笳月曾见过两回七叶貂,一次是在出发前的南域密林,再一次就是大前日的咏风馆。

来去如风,不把人放在眼里,两次都害她损失了不少好东西。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窝在人的怀里,这样乖顺得不可思议的七叶貂。

书上不是说七叶貂冷漠又高傲的吗?

白冶:“……”对啊,书上是这样说的啊。

白笳月有点儿难受,师父给的书上怎么尽骗人呢,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此次上门的目的,很快收拾好复杂的心情,再度冷声,“你就看这事儿怎么办。”

白冶也附和道:“这位小姐,我们的意思是这事儿私下解决就好,也不必闹得沸沸扬扬,还望你给个说法吧。”

这件事确实理亏,宁莞指尖轻落在扶手上,略略思索片刻,柔声问道:“不知两位何时离京返回南罗?”

她突然问起这毫不相干的话,白笳月兜帽下的两弯秀眉不由皱了皱,还是白冶答道:“少说也得半月,但具体时候还不知晓。”

宁莞一笑,“可行,半月足够了。”

白冶不解,“此话何意?”

宁莞起身,抬手与他们简单做了个礼,“七叶还小不大懂事,它吃了二位的冰雪毒蟾蜍,我深感歉意,只是一时也琢磨不出什么好的的补偿法子。”

白笳月表面阴沉,内里腹诽:银子啊,给银子就好了啊,多多益善。

宁莞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道:“思来想去,不若直接还与二位两只新的会吐丝的冰雪毒蟾蜍。”

白笳月心里嘀咕,我要银子,谁要你那……等等,什么玩意儿?

她抬声,“你说什么?”

宁莞以为她不满意这个结果,想了想,比出三根细白的手指,“那不若再添一只,还两位三只冰雪毒蟾蜍如何?”

她语声轻缓如涓涓细流,白家姐弟二人忍不住看过去,站在堂中的人表情舒缓宁和的样子,似斜阳照春江一般溶溶泄泄。

白笳月不禁高高扬起声音,“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们那冰雪毒蟾蜍跟大街上的癞蛤|蟆一样随处可见吗?这可不是抬抬手就能叫你捉得到的!”

开什么玩笑,这毒蟾蜍可是炼蛊炼出来的,至于炼制的方法,她师父还没来得及教给他们姐弟就中风了……

白笳月心情沉郁,白冶从满腹错愕里挣扎出来,说道:“是啊,你可能不知道,这世上只有两只冰雪毒蟾蜍,全都进了七叶貂的肚子了。”

师父中风了,他们才拜师半个月,都还没学个名堂,那两只真是绝无仅有的。

宁莞顿了顿,看向他们的视线里眼含疑惑,出声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这样的毒蟾蜍须得以蟾蜍,玉白蚕以及毒蜘蛛等诸物,置冰于瓮,饲以一品红白芝汤,一天十二个时辰避光不可见日月,约十日可成。”

因为过程里所需要的环境比较苛刻,确实比一般的虫蛊难以炼制。

但……这是她师父洛玉妃的独家配方,旁的人不知道,席非意这个第五代徒孙怎么可能会不晓得?

总不能传着传着,传断了吧?

宁莞摸了摸下巴,眼有惑色。

白家姐弟听着一段听得目瞪口呆,说什么呢,毒蟾蜍真是这样炼的吗?

师父不是说绝密配方,只有师祖嫡系徒孙才晓得吗?

这个人怎么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是真的?还是故意瞎说来诈她的?

这二人到底年纪还小,白笳月也不过十七,因太过震惊,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收敛表情神色,宁莞见此有些怀疑地看向白笳月,说道:“阁下真是……南罗第一蛊师席非意?”

白笳月:“……”我不是。

当然了,这话绝不能说出口,要不然传出去一个欺君之罪是绝对跑不了的。

白冶动了动有些僵硬的下巴,偷偷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白笳月这才缓神,勉强镇定下来,目光冷凝,阴声反问道:“我不是难道你是?”

宁莞摇头,笑道:“我自然不是的。”

她也暂时不纠结这个,再次问道:“你看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白笳月半垂眼帘,眼珠子动了动,“好,我就等着你的毒蟾蜍,但你记着,若给不出,怕是不能善了!”

宁莞颔首,“你大可放心,我一家子都住在这儿,总归跑不了的。”

话说得这样肯定,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白笳月暗暗攥了攥手,心里叫疑虑震惊愕然等情绪塞了个满。

已经说定了补偿法子,白家姐弟也不想再多留,两人生怕控制不住表情又露出些破绽,匆匆忙忙就离开宁家。

宁莞斜靠着门框,望着他们里取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叫了一声七叶往后院走,既然答应了,就得去准备所需的东西了。

揉了揉七叶的脑袋,轻喟道:“你啊,有主的东西,可不能随便吃的。”

七叶:“呼呼呼……”

…………

白家姐弟回到马车里,一时相顾无言。

白笳月五岁时父母俱亡,和弟弟白冶相依为命,两个孩子也没什么本事,靠着邻里乡亲的帮助勉强维持生活。

后来年景不好,大家都吃不上饭,姐弟俩只好跟着丐帮混,过了一段很是凄惨的日子。

再后来渐渐大了,得了个机会进了戏班子做小工,虽然没多少钱,但好歹包吃包住,能有地儿遮风挡雨还饿不死。姐弟俩机灵,长得也好,班主有意培养,有时候也能上台子当个背景儿板。

好景不长,白笳月越长越好,叫城中一个老色鬼给惦记上了,非要拉她回去做第二十四房小妾。

班主不敢得罪人,唯唯诺诺的,也阻拦不得。为了保命,姐弟俩就只好跑了,没想到就这么在街上撞上了出来屯粮的席非意。

阴差阳错的拜了师,然后跟着进了南域密林的小竹楼。

南罗第一蛊师啊,多大的名头,姐弟俩摩拳擦掌准备迎接他们的美好生活,结果……

才拜师半个月,本事才连个皮毛都还没学透彻,便宜师父她……中风了!

白笳月差点儿就以为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苦逼命格了。

唉,好在请了大夫看诊,说是因为常年居住在潮湿阴暗的深林之中,又没做好身体防护,日常饮食也不精心,导致风邪侵体,气滞血淤,筋脉阻塞,从而引起的中风。和她没什么关系。

事情到了这里,除了捏着鼻子认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师父得治病,但师父是个不讲究的,家里存银不多,他们也不知道把虫蛊卖出去的渠道,只能像以前那样干些零活儿,也挣不了多少钱,日子过得相当拮据。

眼瞅着就要过不下去了,柯将军亲自上门来了,说是请她师父跟着到大靖献礼。

白笳月在竹屋里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琢磨啊,反正她师父整天罩着一身黑斗篷,世上见过她真容的也没几个,她穿上是不是也能装装样子?

左右小竹楼里稀罕的虫蛊挺多,去献个礼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

这个想法一经提出就得到了弟弟白冶的大力支持,白笳月心一横,斗篷一披就这么装上了。

姐弟俩跟着席非意学了半个月,只看过几本书听着讲过几句要领。

后来既要照顾苦命的师父又要想法子挣钱,哪里还有过多的闲心折腾什么虫蛊,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也就勉强能糊弄糊弄人。

不过,因为有她师父第一蛊师,蛊圣五代徒孙的响亮名头撑着,倒也没谁故意上来找事儿。

因得如此,一路倒还顺利。

说来说去,其实他们也不想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活……

白笳月憋了一口气,额角抽抽地疼,她问道:“小冶,你说刚才那人嘴里念的法子是不是真的?”

白冶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壁上,唉了一声,“姐,我哪里晓得啊。”他扯过薄毯子,皱眉道:“不过,不像撒谎的样子,不慌不忙的,看起来比咱们这上门讨债的还要稳得住……”

白笳月:“如果是真的,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冶埋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道:“姐,你说,她是不是和师父有些关系?”

白笳月头疼,“算了,不说了,再等几天,观望观望再说。”

白冶应道:“也对,还是得先看看她那毒蟾蜍,万一是骗人的呢。”

白家姐弟摩拳擦掌地上门找说法,垂头丧气地回到咏风馆,晚上都少吃了一碗饭。

宁莞则是准备炼制冰雪毒蟾蜍的原料,蟾蜍好说,玉白蚕也有得卖,毒蜘蛛之类的则需得自个儿想办法。

想了想还是在第二天去了相国寺。

她去得挺早,到地方也不过将将巳时,太阳都还斜斜挂在东半边天上。

马车久没有往前动,宁莞掀开车帘子,奇怪得循眼看去似望不到尽头。

今天的相国寺出乎意料的热闹,钿车轿马一路排到了街尾,站着的家丁侍卫一茬接着一茬,明明不是一家的,却愣是排成了长长一列。

这是在做什么?今日难不成还是个什么大日子?

车马实在太多,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的也过不去,宁莞干脆付了银钱,带着东西下了马车,在路上与一位大娘问起原由。

大娘拎着竹篮子,说道:“姑娘不晓得吗?鉴安大师今日要解三支签,至此以后便收山不出再不碰了。这不,知道消息的,都来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

鉴安大师善解签批命,多有盛名,这最后三签,自然有人想着去试一试,能在鉴安大师嘴里得一分好,家里长辈也看重一分,以后的路都能顺畅不少。

就是不知道大师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宁莞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稍想了想便作罢。

她进了相国寺直接转去了后山,将准备用来引|诱毒蜘蛛的瓷瓶放在一棵阴暗潮湿的树下,捡了一片枯黄的干树叶点燃扔进瓶中,内里的药粉接触到火苗子,发出滋滋的声响,不多时便有一阵颜色淡至透白的青烟慢慢从瓶口溢出,袅袅飘散。

宁莞避在旁边一棵百年梧桐树后耐心蹲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往瓶中点了三次火,才看到几只毒蜘蛛现身,待它们陆陆续续钻进瓶子,她便立刻上前,眼疾手快地合好盖子,揣好东西。

对鉴安大师来说,解签需不得多少时间,待宁莞下山,寺里的香客已经散去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还留在大殿里上香。

宁莞打算直接离开回去炼蛊,不期然在玉兰花林边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素青外衫,白玉发冠,手里握着甚少离身的长剑,和身披袈裟的鉴安大师并肩站在束素亭亭、绰约皎皎的玉兰花树下。

宁莞也没过去,合着双手远远与鉴安大师做了个礼,又与宣平侯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

楚郢目送着她走远了,才微抬了抬眼帘,轻抿了抿唇,与鉴安大师说道:“淑妃之事,大师也不必太过自责。”

鉴安大师拨捻着佛珠,温沉的面容上似有愧悔,“我当年若是没有应下青玉所托,替淑妃解签批命,也许就不会生出诸多事端了。”

楚郢闻言,不置一词。

话虽如此,这因因果果谁又说得准呢。

鉴安大师沉沉叹下一口气,看向枝头沐浴在阳光下灿烂的白玉兰。

周淑妃尚在闺阁时也不过是周家最卑弱的婢生女,过得连一个普通的侍女都不如。

鉴安大师初初在寺里见时,十四五岁的姑娘胆小又怯弱,却又矛盾地能胆大热烈得向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表达情窦初开的心悦之意,哪怕得了三番五次的拒绝也未曾退却。

哪怕青玉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却也怜惜她在家中日子过得艰难而暗中多有照拂。

周家那位大夫人素有刻薄狠心之名,青玉和尚私下听闻周夫人早早替她相看好了一个五十的鳏夫,心有担忧。

鉴安大师应下他临终所托,给她解了一道签文,还故意批了个人间富贵命,就盼着这顶好的命格在外,能得个好前程,嫁个好夫君。

鳏夫是不嫁了,却没想到周家直接将人送进了宫。

周淑妃到底是记恨他当年阻挠其与青玉之事,还是觉得他故意使坏,恨那一道批命将她送进了表面华贵内里腐朽,权欲声色的皇宫,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但总归都有些牵扯。

林中阒然无声,鉴安大师低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楚郢微偏过头,没有说话。

即使她没有入宫,换个地方,就一定会好过吗?

当年的热烈追求,一意孤行地勇往直前,她从未顾及过青玉的感受。

现在做下诸多恶事,也未曾顾及过亲生儿子瑞王的感受。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本性偏执自私又凉薄的人,在更凉薄无情的皇宫深院里,终被压抑得走火入魔理智全无,以此泄愤罢了。

要不然何必等了二十年……直到如今才弄出这么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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