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桩悬案, 两百余人命, 这里面盛州宁家足占了三分,境况之惨, 实难以言表。

昨日他与大理寺少卿王大人一道调当时盛州府呈上的案报, 字字句句, 触目惊心, 相较之下, 荷水湾盗墓之事倒不过蚊蝇风尘了。

卫世子沉了沉心, 这凶徒必定是极险恶狠辣之属,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生灾祸了。

宁莞合上书, 静了静神。

宁家的灭门之祸是原主记忆里最惨烈的一笔。

从佛寺回来, 朝露迎着初起的太阳,氤湿了衣裳,一手推开大门, 所见的是满庭残花败枝里父亲叔伯,堂兄姐弟横尸遍地。

自小被精心养育的娇花,当场就被刺激得晕了过去。

盛州府查案多时, 最后也只能以线索不足, 压案搁置。

原主费心费力地往上攀爬,除了过上好日子, 也抱有假以时日一查究竟,手刃仇人的心思。

最近的事情,零零总总起来,隐约都和盛州宁家有一两分关联。

怕是不待她做什么, 就该有事上门了。

宁莞想了想,还是起身往楼上去,边走边与他提道:“与其找我,卫世子不若请示圣上,去走一趟瑞王府,问询楚侧妃,也许就什么都清楚了,也说不一定呢。”

卫世子闻此,疑惑了一瞬,“楚侧妃?”

他低喃一阵,得了指路,倒也不再多言,拱手道谢,飞快往紫宸殿去不提。

宁莞在二楼窗边,远望一眼,凝神沉思。

她没坐多久,太医院院使便乐呵呵地来访,说起黄岐医理,遂暂时收了心思。

……

黄昏刚至,长街巷道浸没在残阳余晖里,和着水面清风,散去了几许燥热。

未到家门,马车已然缓缓停下。

挑起车帘一看,原是巷子口的人家办宴,围了一堆小孩子讨喜,热闹得很,堵住了路。

总归只有一小段,宁莞便从马车上轻跃下来,带着浮悦几人往里慢走,遇见眼熟的邻里打招呼,也含笑应个一两句。

石板路上是鞭炮后的碎屑铺地,穿着青布小裙的七岁女郎小跑出来,红色的纸风车在手里呼悠悠地转着,碧青青的长巷影子里,像是一朵枝头盛放的芍药花。

对方只顾着叫风车转起来,宁莞也没注意避让,两人撞了个正着。

宁莞忙扶正了人,小姑娘仰起头来,揪了揪头顶小髻上捆绕的粉白发带,赧然道歉,声音又脆又甜,有着小女儿家特有的天真稚气。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姐姐,没撞疼你吧?”

宁莞稍稍低下头,便对上一双圆溜溜,水润润的眼睛,清澈又明亮。

“没事。”她轻抬眉梢,笑回了两字,转目看了眼对方手里歪歪斜斜,已经坏掉的纸风车。

那小姑娘倒不怎么在意风车,闻言放下心来,紧张的表情也缓了缓,舒出一口气,扬起灿烂的笑脸。

她挥了挥手,侧过身就要离开。

宁莞掸去衣袖上的尘灰,一把揪住她的脖颈后面的衣颈子,使力往后一拽。

小姑娘脚蹭了一下,踉跄时讶然瞪大了眼,不解又生气地扭头,出口的话声高高扬起,引来不少路人注目。

“你做什么啊,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

宁莞皮笑肉不笑,“撞我的事情就算了,但是小妹妹,你既送了礼来,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大合适吧。”

众目睽睽之下,当街下毒,还想跑呢。

小姑娘飞快眨了眨眼,费力一挣,宁莞往她身前一定,直接点了穴,拎着人往宁府里走。

芸枝正在小湖边摘莲叶,打算晚上作料熬汤,看到她手里拽着个与宁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扎着这般年纪里最流行的花苞髻,脸红瞪眼气鼓鼓的,踉踉跄跄走着有些狼狈。

她不禁愣了一下,将叶子放进腕间竹篮,问道:“小姐,这是……”

宁莞随口应了一句,也没多做解释,径直去了药房。

芸枝疑惑地整了整袖子,往厨房帮忙。

药房里安寂无声,搁在椅凳一角的炉子上煨着药茶,宁莞洗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抿了几口。

“你快放了我!”

“强拐幼童,我要到官府状告你,快把我放开!”

“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听见?”

耳边聒噪堪比夏蝉鸣叫,宁莞砰地将瓷杯放下,侧眸说道:“人在屋檐下,要学着会低头,你最好闭嘴,小妹妹,。”

她服了两粒解毒丸,又撩开袖子,取出银针过了火烛,往小臂上落了几处,一刻钟后确定无碍了,才收好东西。

小姑娘看她一番动作,敛了敛笑,奇怪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医术啊?还会解毒了。” 真是的,这才多久呢,这宁家的小姐姐,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宁莞一挑眉梢,“你认得我?”

小姑娘牵起嘴角,又笑嘻嘻道:“当然认得啦,一年前,我还去过你家呢。”

一年前?家?盛州宁家……

宁莞扣着杯沿,过了一遍脑海深处的记忆,确信原主从未见过这女娃,她思绪一顿,抬起眼眸,神色微冷,“宁家之祸,是你做的?”

小姑娘睁大眼,她想摇头,梗了梗因点穴有些发僵脖子,大声道:“当然不是我。”她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

末了撅了撅嘴,又说道:“你是又什么时候学的功夫?”害得她都没跑掉,这下可要完了。

宁莞站起来,淡淡道:“这些都不重要,回答我的问题。”

她轻飘飘地看过去,“说吧,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到底想干什么,荷水湾的事情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小姑娘避而不答,反是说道:“你不该抓我的,又不是什么厉害的毒,随便哪个大夫都能看,吃几服药就好了,你快点放了我。”

宁莞从揭开桌边的陶瓮,捏了一只红尾蝎子出来,近至她面前,微微笑道:“少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要不然,今日你怕是要吃顿好的。”

小姑娘看着那甚是狰狞的蝎子,嫌恶地撇了撇嘴,眼见着越来越近了,似真打算请她生吃,当即吓了一跳,只得忙说道:“我可是特意来给你送信的,只是还没送出去就被你逮住了。”

宁莞停了停动作,“送信?送什么信?”

小姑娘努嘴斜眼,宁莞低眉看了看她腕间窄袖,支手一模,取出一截泛黄的纸来,上面歪歪斜斜地鬼画着一栋临水木屋。

宁莞皱眉,“这是什么?”

小姑娘:“暂住的地方。”

宁莞:“谁住的地方?”

小姑娘:“我母亲。”

宁莞:“嗯?”这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叹气,“现在没用了,你抓了我,以母亲的警惕,她肯定换地方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了,你们抓不到她了。”

宁莞:“……我即便不抓你,也看不懂这上面画的什么东西。”

小姑娘气恼地别过头,不吭声了。

宁莞拧起眉头,“说来说去,也没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母亲是谁?”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沉默片刻道:“就、就是你的灭门仇人。”

宁莞凛神,眼刀锋利。

小姑娘说道:“母亲她疯了,你最好快点把那什么晋皇室至宝交出去,这两天她肯定会找上你,还有你的弟弟,你的妹妹。”

宁莞听到皇室至宝几个字就头疼,她这是走到什么江湖宝藏剧本了?

皱眉问道:“你母亲到底是何许人也?”

小姑娘瞅了她一眼,“水风岚。”

“是水风岚……”格窗上蒙了一层阳光照不透的灰纱,屋室内闷沉地叫人喘不过气,人人额角都渗了汗,只坐在床上,身穿青绫长衣的楚华茵手拉被子,把自己捂得严实。

她斜了斜头,“都是她干的。”

王大人与卫世子对视一眼,“没听说……”

楚华茵冷笑,“水家庄听说过没有?”

说到水家庄三个字,王大人瞬间想到了那个在大理寺气死他的水一程,不由变了变脸色。

楚华茵是看不见的,但她今日高兴,没听见声音也未显露出不耐与暴躁,而是自顾自地笑出声来,甚是畅快的样子。

回顾她表妹从孤女到太皇太后的一生,若要说谁能给她苦吃,也就一个水风岚了。

杀她全家,灭她满门,这还不算,到后面成了皇后都还险些死在对方的手上。

当然,死是没死成的,只缠绵病榻了不少日子,她那表妹运道实在是好,得天独厚。

本是垂垂危矣,眼看着马上要魂归黄泉了,都还能碰见水风岚的师父恰巧进京来,救了一命。

楚华茵嘁嘁两声,昨日正好是十五,刚又做了梦,她记得可清楚了。

水风岚师从合城道人,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且尤善医毒。

在毒术上擅长到什么地步?就是她身上的一根头发丝儿都能随随便便要了人的性命。

那女人是北岐阳嘉女帝的极端拥趸者,也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就想着名垂青史,光耀千年。

阳嘉女帝不知从何处听闻晋皇室至宝的秘密,哪里肯放过,明面上有郗家,暗地里有水风岚,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只不过比起郗耀深,水风岚更狠。

这些年盗墓,也不过是为敛财罢了,但她偏偏还要杀人。

那心又冷又硬,为人又狠又毒,本事还厉害得很,你说这世上的女人若都这样,还要这些男人做什么啊哈哈哈。

楚华茵有些疯癫癫地笑了两声,“你看吧,宁莞哈哈,宁莞又、又要有苦头吃了。”

她包着被子,满头大汗也不肯扯开,伸出手,颤巍巍地绕着自己肩头长发,倏忽冷下脸,阴沉道:“对对!我得好好想个办法,拦住水风岚的那个高人师父,不让他进京来!”

“只要这样,宁莞就碰不见他,就解不了水风岚的毒,她就死定了。”

楚华茵大声喊道:“春芽,春芽?听见没有?你快去,不准那个合城道人进京来,不准!”

不叫那个老道人来,宁莞就只能到黄泉底下陪她那短命的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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