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是一对走在老城区小巷子里的父子。

后面跟着的儿子当幼小, 短胳膊短腿两头身，步路蹒跚的跟在身材高大的父亲背后。

那孩子看起来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走路还走得不是很利落。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十分破旧, 也不干净，鞋子更是大得像船, 白色的鞋边也是脏兮兮的。

唯一好的一点, 就是小孩脸上没有什么灰土，也没有什么眼泪鼻涕。可即便如此, 也仍旧让人看着皱眉。

因为这爸爸把孩子养的太粗糙了, 脏乱差也就罢了，衣服前襟连扣子都没系上, 掖在裤子里的衬衣也是里面一截外面一截。

看着就让人叹气, 绝不是讨人喜欢的小孩。

可能也正是因此, 前面的男人, 并不喜欢他。只留下一个背影，连看都不回头看一眼。

但即便男人如此冷漠，孩子脸上的笑意, 却依然那样真切。他充满期盼的朝着男人伸出手，眼里孺慕之情满得几乎溢出来，张开的嘴，仿佛再喊爸爸。

所以，这是陆白的童年？小孩和陆白相似的眉眼让人下意识联系到了陆白本人。

而这两个人物出现瞬间, 也让陆白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变得生动起来, 仿佛是一张照的精致的旧照片, 把人带回当年的那个年代。

“陆白竟然真的会画啊！”天光教室外，有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是啊！我也吓一跳。离得太远了有点看不清，可我觉得他画的不错。”

“应该是不错, 你看谈益一直在看他。”

是的，陆白的确画的画，仿佛注入灵魂的人物，让谈益放下画笔，想一直盯着陆白的画看。

直到现在，谈益才终于感受到了陆白的灵气。也感受到了陆白在油画上的绝佳天赋。

那个孩子，那双眼睛，就像是装满了整个天空的星辰，让谈益很想伸手抱一抱他。

可惜，陆白有个严复，并不宠爱孩子。谈益脑补陆白的父亲，兴许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类型，不懂如何和孩子相处。

可很快，谈益就觉得不对了。因为陆白接下来描述的场景，并不温柔，反而有些黑暗。

在父子俩的周围，有许多黑影在指指点点。虽然并不能看出那些人在说什么，可每一只黑漆漆的手，都毫不客气的指向男人身后的幼小的孩童。

可男人，没有回头，小男孩，也像是听不到看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父亲的背影。

谈益不知道陆白的情况，却本能感受到心酸。

可外面萧隋他们却红了眼眶。“他妈畜生！生了不养，也是够了。”

他们知道陆白的身世，自然之道陆白养父因为热爱妻子，所以从陆白一出生起，就非常忽略陆白这个儿子。

可紧接着，第二个画面更让众人揪心。

还是这条路上，小孩长大了一点。不知道是在哪里挨了打，他受了伤，头顶有血留下来，在白净的脸上滑下一道血痕。

可他没有哭，反而忍住了眼里的泪水，眼神也很倔强。

他一直盯着父亲，张开嘴想要诉说。而周围那些指着他的黑色手指更多了。

可父亲还是没有回头，留给男孩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谈益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捂住了胸口。他有点心疼。

然而更下一幕，那个肖似陆白的男孩又长大了一点。

他上了小学，能够自理了。即便只是最普通的旧校服，他也把校服洗的雪白，头发，手，脸，全都搭理得非常干净。他手里拿着奖状，试图告诉父亲，可却被无视。

再下一幕，长大的男孩浑身是水像个落汤鸡，不知道是被欺负了，还是下雨没带伞，可男人依旧只有背影，没有回头。

再下一幕，男孩拿了区第一。

再下一幕，男孩拿了奖学金。

再下一幕，男孩病了。

就在那么长的小路上，陆白画的很细致，每一幅场景里，男孩的神情都栩栩如生，从渴望到不甘，再到恳求，可前面那个应该是父亲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那背影满是沉郁，就像是越往尽头就越夜色浓重的老城区，看不到一点光亮。

于是，路越走越长，男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的渴望渐渐暗淡，就连眼睛，也不再闪满光。唯一变化的，就是他周围那些指点的手，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们从一开始的隐蔽，到渐渐浮上水面。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到后面的无所畏惧。就连那些晦暗的影子，也慢慢有了脸。

这些人，用或是嘲讽，或是鄙夷的目光注视着男孩，那些伤人的话语也成了锁住他快乐的禁锢。

他走在泥里，身后拖着长长的锁链。他的腰还没有弯下，可膝盖却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几乎踉跄倒地。

“天！爸爸快回头看看他吧！”有人盯着陆白的画，鼻子发酸。那些栩栩如生的场景，每一幅都沉甸甸的压在他们的心里。

“我的天，你快转头看看他啊！这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不行了，太虐了。如果这是陆白的计谋，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触动到了我。我现在心里简直揪着疼。”

陆白身边的谈益就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他甚至直接红了眼。

他终于知道陆白之前为什么会那么沉默，因为，他在沉淀自己的感情，想要将所有的委屈，拧成细水长流，否则，画没画成，从未被父亲拥抱过的崩溃就会将他迅速淹没。

很快，高中时期，那是男孩最好的成绩，市模拟考第一名。他带着奖学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可周围的人里，却有一个面容凶恶的男子，表情贪婪且狰狞。

陆白学校里，吃过当初陆白高考作弊这个瓜的人顿时都明白，这段就是陆白被高利贷威胁的事儿了。

不少人心都跟着悬着。

因为那男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这样看着，就令人心惊胆战，当时被一路跟踪到家里，又被威胁的陆白，到底会多害怕？恐怕至今也是他过不去的梦魇吧！

然而陆白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甚至像是不受这段记忆影响一样，继续画着下一幕。可画到一半，他的笔终于停了。

谈益看过去，发现陆白的手在颤抖，仿佛承受着极大地痛苦。

“你，还好吗？”谈益从侧面扶住陆白的腰，“我给你拿个凳子你要不要？”

陆白机械的摇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画布，而更加激动的情绪全都压抑在眼底，导致他浑身都在发抖。

这一瞬间，谈益仿佛从陆白的画里听到一声哀鸣，仿佛那压抑的黑色，都是陆白不能显露在人前的哭泣。

谈益下意识抱住了陆白，这是一个安慰的动作。

可下一秒，他就被陆白用力推开。

“抱歉，谢谢。”陆白低声说出这四个字，换掉了手里被他捏得变形的笔，又拿出了另外一只。

他闭上眼，将情绪稳住，然后画出心里最不堪也最痛苦的回忆。

十八岁生日。

而这一天，也是父亲唯一一次偏过头，主动和他说话的一次。

画面里，父亲手里拎着蛋糕，半偏着的脸，不在冷漠，唇角还带着笑意。跟在他身后的男孩不敢越过父亲，可却抬起手，牵住了父亲的衣角。满是眷恋。

这是境况转好了吗？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要变成温暖了。可谈益的心却再度浮起。他感觉到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幕，路上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那个孤孤单单的男孩。他换下了校服，身上一身黑衣，几乎和背景里的黑暗融成一团。

而那位从来不露脸的父亲，也终于露出了他的模样。

相当好看的中年人，眉眼俊秀，像极了从容的学者。可惜，这么好看的人，最终却只讲全貌出现在男孩怀里的遗像上。

所以，那位父亲，竟然死了吗？

而且看陆白画上的情景，这个男人，是死在陆白生日那天的！

谈益震惊的看着陆白，他想问，这画上的是真的吗？

可陆白却用换了一支笔，这次，他画的，却是头顶的太阳。

阳光透过云层，将老城区昏暗的天空都点亮了。连那些腐朽的简直，也蒙上了神圣的光芒。好像一切都会过去。

然而最可笑的，却是这男孩的前半生，却从未得到一丝照拂。

而这，就是陆白长大的家庭。就是陆白过去一切不曾向众人宣之于口的经历。也是他给与过去所有辱骂过，厌恶过，鄙夷过他的所有人的一个最简单明了的解释和回击。

对，他肮脏，满身泥泞，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愿意为他拂去身上的尘土。

他阴沉，不善表达，那是因为背负着害死母亲的骂名，根本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他。

他从不提起父母，仿佛不孝，那是因为他父母双亡，已经无家可依。而他唯一见过的父亲，从小到大，从未拥抱过他。吃过的唯一一口糖里，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而这就是所有人，一直以来，嚷嚷着想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