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李斯年与程彦对视一眼, 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

月下香, 是他记事起便开始用的一款熏香。

调弄熏香的方法并不是凌虚子教他的。

凌虚子很忙,时不时要闭关, 除却教他一些东西外, 甚少与他相见,只扔给他一堆书, 让他自己去琢磨,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时,便记录下来, 等下次去见凌虚子的时候, 再问凌虚子。

月下香, 是母亲最喜欢的香。

母亲虽然喜欢, 却不知道如何调弄,他便自告奋勇, 说自己学了来,以后制香母亲。

母亲很开心,摸着他的头,说她很是期待。

可月下香上古便失传了,他翻遍了古籍,也不得其法,后来问了凌虚子, 凌虚子丢给他一本书,书里并没有记录如何调制月下香,只是有着各种香料相生相克的知识。

他便从这些相生相克的文字中, 慢慢悟出来了月下香。

年幼的他终于调出了月下香,兴冲冲地等着母亲的到来。

那日他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母亲神情有些恍惚,与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连他身上用了她最喜欢的月下香她都不曾闻出来。

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身世颇为敏感,拖累母亲被家族不喜,从几乎能与天家公主持平的金尊玉贵的世家女,成了进宫一次都非常困难的普通女子,与他一样,受尽世人冷眼。

他以为母亲受了旁人奚落,面上便带了几分来,便没有说月下香的事情,只想尽一切办法哄母亲开心。

可母亲却再也没有开心起来。

越发哀愁,也越发消瘦,他身上带着月下香的清幽香气,母亲也不曾发觉,他调制出月下香的事情,自然没机会向母亲说出口。

后来母亲死了,消息传来时,他打翻了手中调制着的月下香。

他一连数日没再去碰月下香。

某日他想把关于月下香的东西全部丢了,然而当熏香点燃,遗世独立的香气萦绕在他身边时,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

最后他终究没将月下香丢了。

日日用着,就好像母亲仍在他身边一样。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去年梅花上的雪水冲的茶带着浅浅的梅的清香。

李斯年抬眉,平静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郑公,淡淡道:“此香是我自己所调制。”

郑公眉头深皱,拧成一个川字,道:“据我所知,月下香失传多年,无数人想寻月下香而不得其法,你自幼养在三清殿,怎会调制这般珍贵的熏香?”

说到这,郑公声音微顿,试探着道:“可是你的师父凌虚子仙长传授于你的?”

李斯年眉头轻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此香虽然珍贵,但并非不可得。”

“亡母颇为喜欢此香,我年幼之际,为哄亡母开心,寻遍了古籍,试遍了千种方法,终于成功调制出月下香,并非他人所传授。”

郑公眸中闪过一抹疑惑。

宁王再怎么被天子猜忌,但终归是天家子孙,他死去的时候,自有天家宗正检查尸首,查明死因,记录在案。

他虽然因宁王娶谢家女的事情对宁王极度失望,但当宁王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还是生了波澜,派心腹之人去查看宁王的尸首。

他不相信,那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然死在了女人手中。

可心腹看完之后来报,说宁王的的确确死了。

他仍是不信,冒着风霜,亲自去了宁王与谢家女住的宅院。

大火将每一处都舔尽了,那个清凌盛气的俊美若天神的男子,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他不相信那是宁王尸首,直到宗正从辨不出模样的尸体上找到一枚玉佩,擦去玉佩上的焦灰,将玉佩交到他手里。

他摸着灼手玉佩,终于信了宁王的确死了的事实——这枚玉佩是梁王传下来的,代表着梁王一脉的身份,宁王往日里爱重得很,哪怕丢了性命,都不会将这块玉佩丢了。

宗正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郑公,节哀。”

他将玉佩还给宗正,一言不发离开。

天空中飘着小雪,街边似乎有女子低低的哭泣声传来,他淡淡瞧去,是宁王娶的妻子,谢家女。

他看着谢家女哭到不可自制,丝毫没有世家女们悲喜不乱分寸的从容,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杀死了他,还会为他伤心?”

他在来的路上,听心腹向他说了宁王的死因,说是宁王这年间与谢家女的感情出了问题,火是谢家女放的,为的是烧死宁王。

宁王虽然是天家之后,寻常人害他便是藐视天威,要株连三族的存在,可天子日日盼着宁王早死,谢家女又出身谢家,哪怕因嫁了宁王被家族不喜,谢家也不会任由宗正依法处置,要了她的性命。

故而宗正应付了事,胡乱处理了宁王的死因。

可宁王那般聪明的一个人,谢家女心思又浅,以他的精明,怎会不知谢家女要杀他的事情?

宁王是自愿死在谢家女手上的。

郑公道:“愚不可及。”

也不知这一声愚不可及,是说宁王,还是说郑家女。

谢家女听此一怔,哭得更凄凉了。

往事涌上心头,郑公有一瞬的恍惚。

那个女人害死了宁王,竟还喜欢着宁王最爱的月下香?

当真是不知所谓。

郑公垂眸饮茶,道:“你的母亲喜欢月下香?”

李斯年颔首,敏锐地捕捉到郑公敛去的眼底的嘲讽之意。

“听郑公之意,郑公也颇为喜欢月下香?”

程彦问道。

郑公道:“倒不是喜欢,而是闻到这个香,便想起一位故人来。”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又问道:“敢问郑公,那位故人是?”

郑公的目光落在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像极了死去的宁王,只是少了宁王华满京都的年少锐气。

宁王更是像一把出鞘的剑,清凌凌的盛气似骄阳,望之能将人的眼灼伤。

而李斯年更为内敛温润,身坐轮椅,肩披雪白狐皮大氅,微露着积冰色的衣角,清风拂面,飘飘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郑公便收回了目光。

面容再怎么像,气质却浑然不同,而芯子里,更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在漏洞百出的手法上。

郑公道:“李郎君的父亲,宁王殿下。”

程彦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虽然极少向她提起自己的父母,但从那些只字片语中,她也能感觉得到,李斯年生平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而今他最喜欢的熏香,竟是他的父亲也喜欢的,恨屋及乌的情况下,只怕李斯年连带着将自己身上用惯了的月下香也一并恨了去。

程彦的声音变了味:“宁王也会制月下香?”

郑公含了一口茶,道:“不错。”

“他虽然会制月下香,但不大用香。”

程彦听此,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喜欢用香便好,若是宁王身上也带着月下香,以李斯年对宁王的讨厌,联想自己身上的月下香,只会恶心到不行。

郑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喜欢将香送人。”

“当年他便是用一盒月下香,叩响了郑家的大门。”

听到这,程彦面色有些古怪。

宁王喜欢送人月下香,而李斯年的母亲最喜欢的便是月下香,这月下香,大抵是宁王送与李斯年母亲的定情之物。

李斯年的母亲爱极了月下香,宁王又会制香,然而李斯年的母亲身上却无月下香可用,由此可见宁王对李斯年母亲的态度。

若是真心爱极了那个人,又怎会连三五枚月下香都不愿意赠她?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对宁王的刻骨恨意——宁王是负了谢家女的。

东风吹又来,撩起李斯年鬂间未曾束起的发,他肩上的狐皮大氅随着东风轻轻摆动,越发衬得他身材消瘦,遗世独立。

是遗世独立,便是孤寂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抱抱面前永远冷静自持的少年。

程彦伸出了手,丝毫不顾忌屋里仍有着郑公林修然与郑余三人,将李斯年的手握在手中。

李斯年的身体并不算好,体温也比寻常人低上一些,到了寒冷冬日,他的手永远是凉的。

程彦紧紧握着李斯年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一贯微凉的手指暖热。

李斯年向她看来,她回以灿烂小脸。

窗外积雪自梅花上滑落,无声落在地上。

腊雪红梅,乃是冬日里最美的场景。

李斯年映着雪景,眼底的雾霾慢慢淡去。

李斯年与程彦关系的亲密并非秘密,在座众人无不知晓。

但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看到二人手拉手是另外一回事。

郑余长眉轻动,心中念了一句年轻真好。

林修然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心中直说程彦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若他林家的女儿在此,断然做不出这等丑事。

郑公见二人手指交握,眼底却是含了一缕笑意。

这便对了。

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

李斯年像极了宁王,却也不像宁王,他有着与宁王一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儿女情长,却没有宁王的被情所困,断送未来,断送身家性命。

李斯年身边的安宁翁主,是他人生路上的启明灯,安宁翁主在,李斯年便永远不会意志消沉,如宁王一般,一世英名,毁于女人之手。

想起宁王,郑公一声叹息。

屋中一时无话,郑公静默片刻,又问李斯年:“敢问郎君,这个月下香,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

他总觉得,那个心有丘壑、不甘庸碌一生的宁王,而今还活着。

李斯年眸光轻转。

怎会没人指导?

凌虚子丢给他的那本书,虽没有月下香的调制方法,却告诉了他各种香料的相生相克,让他从中悟出了调制月下香的法子。

李斯年想起前几日凌虚子交代的话,让他不要在见郑公的时候使用月下香。

凌虚子,月下香,宁王。

李斯年眸光骤冷,便感觉到掌心程彦传来的温度。

温暖,阳光,似乎还带着程彦身上特有的甜香。

李斯年垂眸,敛去眸中冷色。

李斯年再抬头,眸中已恢复往日的风轻云淡,浅浅一笑,对郑公道:“并无他人指导。”

若凌虚子是假死偷生的宁王,那他丝毫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郑公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郑余见了,起身给郑公添茶,唤了一声:“父亲。”

郑公回神,接过郑余递过来的茶。

罢了,都过去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宁王辜负他至此,让他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他又何须对他的生死执着?

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李斯年的身体。

杨奇文认罪伏法后,李斯年之名传遍天下,经此一事,他知道李斯年的能力丝毫不压于其父宁王,他又是活了近百年的人,眼光最是毒辣,与李斯年相处的这会儿功夫,他便瞧得出来,李斯年隐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再怀疑李斯年有没有能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夏,他只怀疑李斯年的身体,能不能够走得上那个位置。

郑公看向李斯年的目光向下,打量着他被衣摆盖着的双腿。

如今虽是正月初春,可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去,世人衣着颇厚,李斯年也不例外,又加上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郑公瞧了半日,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郑公捋了捋胡须,问道:“郎君这双腿,可是天残?”

若是天残,那便坏了——下半身都没知觉了,如何行得了那种事情?

一个生不来孩子的男人,纵然他举郑家满门之力扶持,众多朝臣也不会让李斯年走上那个位置。

身为天子,最重要的不是出身,甚至不是能力,而是身体。

天子无后,国本不稳,社稷动荡,民心不安,而大夏,又是一个夺嫡极为惨烈的王朝,一个没有子嗣的天子,远比一个平庸的君主带来的危害还要多。

郑公看着李斯年的腿,眉头深皱。

不止郑公紧张着李斯年的腿,郑余与林修然更为紧张。

当年的长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却凌虚子的相保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个残疾,自小便要做轮椅的那种。

没有子嗣,便没有未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梁王一脉与谢家人的血液,迟早要断在他手里,长公主自然乐意卖凌虚子这个情面,尽屠谢家满门,却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程彦与李斯年生不来孩子,没有孩子,哪怕争来了皇位,百年之后,还是要将皇位传给李泓的后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彦与李斯年,自己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还避免程彦另嫁他人,与夫家联合,成为皇权的隐患。

李斯年的眸光扫过众人关切的面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后轻轻一笑,从轮椅上起身,在众人满是惊讶的目光中,在屋内缓缓度步。

天残是不可能的,他还想与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个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们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们在闹,他垂眸浅笑,听着窗外的枝头鸟叫。

李斯年道:“坐轮椅,是凌虚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凌虚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亲时,他眸中便闪过一抹不虞之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春日的寒气:“我为梁王之后,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着谢家人的血,只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松了一口气,捧起桌上郑余沏的新茶,一饮而尽。

郑公捻了捻胡须,颇为欣慰,道:“如此甚好。”

郑公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

他想问的,想知道的,已经全部问完了,剩下的,便是郑余与李斯年的事情了。

郑余会意,起身对李斯年道:“听闻安宁翁主最喜芙蓉鸭,我让府中的人特意按照翁主的口味准备了几只,不知翁主愿意赏脸否?”

父亲年龄大了,体力越发不济,能支持到现在没有咳嗽,是用参汤与熏香在吊着。

而今形势不明朗,她不能让旁人瞧出了父亲的身体。

程彦笑道:“郑夫人有心了。”

众人跟着郑余出了屋,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花草,一路来到花厅。

貌美的丫鬟们早已摆好了饭菜,见郑余领着众人过来,拿开了盖在饭菜上的琉璃盏。

饭香四溢,酒气清冽。

丫鬟们低头垂眸退下。

大夏民风开放,没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况这是女子支撑门楣的郑家,更是不讲究那一套俗礼,更何况,郑余与李斯年程彦有要事相商,更是不可能分开坐。

众人落座,郑余给众人斟酒。

郑余年龄比程彦大上许多,程彦连忙起身。

三杯酒落肚,郑余便说了郑家的要求:“翁主,你我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女子处事的不易。”

“凭甚么男人能妻妾成群,出将入相,而女子哪怕才情盖世,也只能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林修然不以为然。

他最瞧不上的,便是郑家的这些抛头露面的女人们。

他觉得女人就该如林家的女儿一般,通琴棋书画,懂诗词歌赋,温柔贤淑,为男人掌后宅,让男人无后顾之忧。

而不是像郑家的女人一样,不仅不嫁人,还想压男人一头,若不是郑公仍在,他需要顾念郑公的面子,否则他早就骂郑余不守妇道、胡言乱语了。

林修然闷头喝了一杯酒,只当没听到郑余的话。

郑余继续道:“若那个男人争气,女人在外面也有几分体面,可争气的男子,又岂会甘心房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必会将莺莺燕燕摆满了屋,来满足自己的心/欲。女人在外面纵然再怎么体面,回到家中看到院子中的高矮胖瘦,再多的欢心也没了,只能整日里与人斗心眼,片刻也不能停歇。”

“若男子不争气,在外面受了旁人的冷眼,回家便会对女人拳脚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林修然听得频频皱眉,程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家女郎,能力见识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父权主导着的时代,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程彦接道:“这便是女人的不易了,无论男人有能力与否,受苦的都是女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握了握程彦的手。

“是么?”

李斯年轻笑。

程彦这才发觉自己跟着郑余一块地图炮,将李斯年也一同埋怨了去。

“没说你。”

程彦小小声道:“跟着你,我才不会受苦。”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二人的打情骂俏落在郑余与林修然眼中,郑余感慨少年少女轻动最是动人,林修然却在心中暗骂程彦不知廉耻。

郑余道:“李郎君虽好,可九州之中,能有几人如李郎君一般?”

“世间男儿多薄幸,值得女人托付终身者寥寥,女人若将生死荣辱系于男子之上,多是落个得非所愿遗恨而亡的下场。”

“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十月怀胎,一朝成人,凭甚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凭甚么,男子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只能守着一方小院度日?”

说到这,郑余看了看程彦,道:“我看不惯这世道的规矩,今日借着三分酒意问翁主,翁主是否与我一样,同样瞧不上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

她的父亲看重李斯年,她却将宝压在程彦身上。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程彦尚未回答,林修然却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将手中酒樽一放,冷声道:“郑余,这便你是郑家的规矩?”

“郑公历经五朝天子,怎就教出了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女儿?”

郑余寸步不让,道:“这便是我郑家的规矩。”

“正是因为父亲历经五朝,才不会如你这般坐井观天的迂腐之人一般,困于男女之争。父亲教我读诗书,懂礼仪,识天下大势,唯独不曾教我卑躬屈膝迎合男人!”

“你!”

林修然被噎得一滞,想反驳郑余,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夏不提倡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郑公这般教导郑余,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再怎么正常,他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后院里打转,而不是出来与男人们抢事做。

程彦见二人针锋相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司农,请听我一言。”

林修然不是言官,嘴皮上的功夫并不高,又自持身份,觉得与郑余继续争吵下去颇为失面子,见程彦开口,便装作不情不愿道:“翁主请讲。”

程彦道:“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家资颇丰。”

在其他朝代,掌财政的官员是世人敬畏的存在,但大夏世家林立,大司农之职形同虚设,可饶是如此,林修然仍是没少敛财。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翁主这是何意?”

“大司农切莫多心,我这般说,是想问大司农一句,在杨奇文执掌丞相之职时,大司农的日子如何?”

程彦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林修然道:“自是分外艰难,如履薄冰。”

世人只道大长秋是杨奇文的敛财工具,却不知他也身受杨奇文的侵扰,可林家式微,杨奇文又是丞相,简在帝心,他只是一个大司农,怎能撼动三公之首的丞相?

只能破财消灾买太平。

程彦听此便笑道:“那大司农是希望杨奇文这种人掌丞相之职,自己备受欺压无处可诉,还是愿意有一个清正严明的女相爷?”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悠悠的目光看向郑余。

扪心自问,她不爽男女不平的规矩很久了,可生在这个时代,在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时,只能忍气吞声度日。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支持她为女帝的李斯年,更有果敢刚烈的郑余极力推进男女平等,李斯年郑余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是对这个时代说不,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

哪怕在父权社会打破男人的权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但她仍愿意去尝试。

来人世一遭,总要留下些故事供后人传唱。

郑余向她投来如获知己的欣喜目光。

而另一边的林修然,心情则与郑余完全相反,道:“翁主莫要说笑了,似杨奇文那种通敌叛国之人,大夏百年也不曾出来一个。”

“更何况,大夏的男子是死尽了吗?竟要女人来入朝为官?”

程彦地位尊崇,他不好直接开口反驳,话题一转,又转在郑余身上——郑家的儿郎委实不争气,与死尽了没甚两样,所以郑家的女人才不得不抛头露面。

郑家儿郎不争气是郑家不能言说的痛,郑余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却见程彦向她使眼色。

郑余心知程彦与她同为女子,只会与她站在一边,必不会让她生生受了林修然的侮辱,便压了压心头的火,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彦。

程彦道:“生男生女,本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大司农怎就这般笃定,林家会一直生儿郎?”

“据我所知,大司农膝下几子,唯有林三郎身子骨强,能力也颇为不错,至于他子,庸碌至极,不提也罢。”

这与郑家的儿郎不争气是郑家的痛一样,儿郎们庸碌无为,唯有三郎得用,也是林修然心中的一个痛。

林修然眸中闪过一抹痛惜。

程彦继续道:“林三郎成婚已有数年,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并无儿子,若林三郎命中无子,大司农又待如何?”

“是过继侄子当嗣子?恕我直言,大司农所有的孙儿与儿子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林三郎,而林三郎的女儿,更是颇有其父之风。”

林修然脸色微变。

他如何不知三郎的女儿颇有才能?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动了将她送至李斯年身边的心思。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林家颓废到与郑家一般,需要女人强撑。

他还在,三郎还在,林家便不会倒,更不需要女人抛头露面。

“若是女子能入朝为官,林三郎的女儿绝不压于其父,甚至能比肩大司农——”

“荒唐!”

林修然再也听不下去,满脸通红打断程彦的话:“生不来儿子,那便一直生,三郎正当壮年,哪里就命中无子了?”

“我林家纵然再怎么落魄,也断然不会推出女儿撑门楣!”

程彦的话,句句戳在他的心口上。

午夜梦回,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三郎无后,林家再无出色男儿可以支撑门市,只剩下妇孺受外人欺凌。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压下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三郎一定会有儿子的,且是与三郎一样优秀的人,林家不会就此绝灭,必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可程彦的话,戳破了他的幻想,同样戳破了他的担忧,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勃然大怒的同时,还不想再与程彦相处下去。

林修然起身便走。

还未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李斯年凉凉的声音:“大司农。”

李斯年的话如毒蛇在吐着信子,林修然身体一僵,脚步微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斯年才不是好说话的程彦,会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他若是将李斯年得罪了,李斯年会让他落得如杨奇文一般,不仅断送林家百年基业,更会留下万载骂名。

“小翁主今日之言,大司农回到家中仔细斟酌一番。”

李斯年悠悠笑道。

李斯年这般说话,便是允许他离开了。

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不再,林修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了整衣冠,转身向众人辞行。

林修然走后,郑余颇为不平,道:“我生平最为厌恶的,便是这般重男轻女的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是他林家的后人?身上没流着他林家的血?”

程彦道:“大司农为林家家主,他的想法,也是如今世家们的普遍看法。”

说到这,她看了看郑余,轻笑着说道:“郑夫人,咱们的路,怕是有些难走。”

郑余道:“再怎么难走,我也要走下去。”

她是郑家的人,为郑家生,更为郑家死,不会因为她是女人便有所改变。

而当危难降临之际,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危险便会放过她,反而因为她是女人,她的处境会比男人更为难堪——百年世家一旦覆灭,男人是流放,女人是充入教坊。

郑余从程彦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自然也投桃报李,问了程彦与李斯年心中的婚期。

程彦道:“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郑余长眉微蹙:“二月十五?”

距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片刻后,郑余道:“翁主请放心,在二月十五之前,我必会让李郎君恢复身份,与翁主议亲定亲。”

程彦轻笑,道:“那便有劳郑夫人了。”

郑余对程彦颇为上心,府上做的芙蓉鸭极合程彦的口味。

程彦很是喜欢,又吃了几块,方与李斯年一起离开郑府。

春日天短,金乌西坠,月光洒满大地。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三清殿的竹林。

郑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答应了帮助李斯年恢复身份,又对她那般说话,她只需要静待郑余的好消息便可,无需再操心她与李斯年的婚事。

只是她虽然不担心与李斯年的婚事,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李斯年的父亲,宁王。

白日里,李斯年在郑公面前只说月下香是自己研制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但她还是从李斯年低垂的眼睑间,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李斯年恨极了负了他母亲的宁王,若凌虚子是宁王所扮,她丝毫不怀疑,李斯年会用尽一生所学,将宁王杀死在三清殿。

可是无论凌虚子是不是宁王,现在的凌虚子,都不能死。

凌虚子的身份太重要了,他是自大夏建/国便存在的人,他历经大夏无数风雨,仍然屹立不倒,大夏天子乃至天下万民迷茫之际,现身一语定江山。

凌虚子的话,世人奉若神明之言,李斯年这么快便被世家们追捧,其中也有凌虚子高徒的原因。

凌虚子不能死,哪怕他是个假的,他也得活着——她日后若想登基为女帝,还需要这位神棍出来讲两句。

程彦倚在李斯年的胸口,斟酌许久,终于问道:“你要去找凌虚子么?”

李斯年点头。

天边皎月被乌云所掩,不复往日的明朗皎皎。

程彦便从李斯年身上起来了,坐在李斯年对面,瞧着李斯年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能跟我讲一讲,凌虚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李斯年眉头轻动。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一位极其严苛的人。

严苛到哪怕他知道自己得益于凌虚子的庇佑,才能活在这个世上,心中却对凌虚子没有太多感激的之情。

他与凌虚子相处多年,凌虚子从未对他笑过,更不许他唤他师父。

凌虚子在外如得道仙人,在他面前却永远冷冽如寒霜。

凌虚子永远高高在上,看他如蝼蚁,眼中带着轻蔑与厌恶。

他丝毫不怀疑,若有一日自己被人打死了,凌虚子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只会讥讽一笑,说一声,啧,真没本事,合该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斯年:我,美强惨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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