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英辅被认为是天银堂事件的嫌疑犯,因此受到警方相当严密的调查,他的难堪与尴尬其实不难想象。

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浮现出椿英辅在没落的贵族光环里,惊慌地面对残酷现实社会的情况,不免心情沉重起来。

“这。这实在是……”

金田一耕助吞了一下口水,企图改善自己的结巴。

“天银堂的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至于你父亲涉及此案的事,报纸却没有报道过。”

“也许是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吧!警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口风。但是父亲却被警察局传讯了好几次。更难堪的是,他还曾与天银堂命案的生还者当面对质过。不仅如此,甚至连我们也都被警方找去盘问,提供父亲在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天银堂命案发生那天的行踪。”

“喔!原来如此,对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二十日,那是父亲第一次被警方叫去。”

“也就是你父亲失踪的前十天嘛!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吗?”

“没有。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在一月十五日那天,究竟在哪里,做了哪些事!”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望着美弥子,美弥子则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

“警方来询问时,我立刻查了一下我的日记,上面写着父亲在一月十四日早上去箱根的芦温泉。那段时间,父亲对长笛创作十分热衷,因此,他才会去芦温泉那儿住上几天,以便寻找灵感,父亲是在十七日晚上才回来的。想不到警察去调查后发现,他根本就没去芦温泉。”

美弥子把手帕揉得皱成一团,仿佛要揉掉心中的不安似的。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不愿意说明那几天自己的行踪,惹得警方相当不高兴,那时他的嫌疑很大。”

“后来呢?总算都说清楚了吧?”

“是的!因为父亲没有想到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警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查清楚,这才洗清他的嫌疑。”

“你父亲那几天到底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父亲没有对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椿英辅被怀疑是天银堂命案的嫌疑犯,却在需要提供自己不在场的证明时那么犹豫,可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你父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绝不可能!”美弥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也许说他有点懦弱更贴切些。从小我就觉得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他除了长笛外,没别的嗜好。像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秘密?真叫我想不通!”

美弥子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却又不确定是不是该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我记得一月中旬,也就是父亲去芦温泉之前,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似乎非常困扰的样子……怎么说呢?我想应该说是他在害怕什么吧!”

“怕什么?”

“自从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都是这样,今年又特别严重,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想,倒还真是有点不寻常呢!”

“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父亲这么困扰呢?”

“不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或许是因为去年底玉虫舅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所以才……”

“玉虫舅公是谁?”

“他是我母亲的舅舅,名叫玉虫公九,之前他还是个伯爵呢!”

“哦!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拿起放在桌上的便条纸和钢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美弥子: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会说密告你爸爸的人就在同一间屋子里?”

美弥子听到金田一耕助这么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

“那是父亲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二月二十六日那天,父亲虽然洗清嫌疑回到家里,但是家中的人却都对他避而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安慰父亲。那时,天色已晚,父亲在二楼的书房里,安详地躺在椅子上休息,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淡,我见到父亲孤寂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伏在父亲的膝上嚎啕大哭。”

美弥子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一张脸扭曲变形得让人害怕。

但是她没有哭出来,只是眨着大眼睛,强忍住泪水继续说:

“那时父亲摸着我的头发说:‘美弥子,这个家里有一个恶魔,我就是被那个恶魔害的。’”

美弥子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激动,金田一耕助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椿美辅身上的秘密了。

“当时我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父亲。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和密告者有关吧!因为那个人在密告信里,详细记载着父亲在天银堂事件前后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家里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觉得有股凉飓飓的冷风从脊背窜上,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你父亲有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呢?”

美弥子黯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认为这个恶作剧的人会是谁?”

美弥子紧咬着下唇,热泪盈眶。

“我也不知道。不过说真话,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我母亲。”

“你母亲?”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那浸入骨髓的战栗感又窜上来了;美弥子则默默地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再次拿起笔,看了美弥子一眼,说:

“请你说明一下当时住在家中的有哪些人?应该有三个家族吧?”

“嗯。”

“就从你家说起吧!你的父亲叫椿英辅,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三岁。”

“还有呢?”

“母亲秋子,四十岁。但是……”

美弥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话讲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但是什么?”

美弥子的脸部线条变得僵硬起来。

“如果你看过我妈妈,一定会觉得我在说谎。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美丽。当年,她在贵族的社交圈里,还曾被誉为绝世美女呢!即使是现在,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左右。我妈妈心里始终认为,有个我这么丑的女儿,是件相当遗憾的事,因此,我常常觉得对不起她。”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美弥子,本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美弥子不像是那种喜欢听奉承话的人,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你几岁了?”

“十九岁。”

“有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

“那么,你家里有没有工人或管家呢?”

“现在家里的情况已大不如前了,不过,还有三个佣人。”

“哦?”

“一个叫信乃,她是母亲结婚时陪嫁的女佣,现在已经六十二三岁了,不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由她来料理。”

“她是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吗?”

“嗯,她非常能干。一直到今天,她仍然把我母亲当成小孩子看待,从来不喊她太太,始终以秋子小姐或大小姐来称呼她,因此,我妈妈也很高兴。”

“那另外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是三岛东太郎,大慨二十三四岁,是父亲还没结婚前的好友的儿子,去年从军中退伍后,无家可归,因此来投靠我的父亲。对我们家来说,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不可或缺的人?”

美弥子像是被人说中心事似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金田一先生,也许你并不知道我们现在靠什么在过日子,老实说,我们靠变卖家产过日子呢!只是对于估价的事,我们全都一窍不通,经常被奸商蒙骗,自从三岛东太郎来了之后,这种情形就少多了,而且,他对采购方面很在行,因此长期住在我们家。”

“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还有一个是什么人?”

“是女佣,叫阿种,大概二十三四岁,长得比我还漂亮呢!”

金田一耕助对这些酸溜溜的话并不理睬,继续问:

“这么说,你们椿家就这六个人了。那其他两家呢?”

“一个是新官家。他们因为房子被火烧了,于是住在我们家里。舅舅利彦和我父亲同年,都是四十三岁,舅妈华子不知道多少岁,至于表哥一彦则二十一岁。”

“只有这三个人吗?有没有女佣呢?”

“他们还没那个资格呢!”

美弥子从鼻孔里喷出笑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失态,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然后又看着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我干脆挑明了对你说吧!我舅舅的房子被烧之前,他们家里的经济就已十分拮据,还隔三差五地向我母亲要钱。像我舅舅那种人,不但好吃懒做,而且还玩世不恭,一辈子都没有凭自己的劳力赚过一分钱。他似乎认为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为他奉献一切,而他自己却有不事生产、尽情挥霍的特权。”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说:

“在贵族阶层里,应该很多人有这种想法吧!”

“是的,舅舅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不过,他向母亲要钱并不是没原因的。外公在我母亲十五岁那年去世,因为他生前非常疼爱我母亲,所以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她;再加上外曾祖父也留下一笔庞大的遗产给她,因此,我母亲非常有钱。她既漂亮又富有,深受大家瞩目。”

美弥子顿了顿,接着说:

“我母亲带着庞大的嫁妆到椿家来,让我舅舅非常眼红,他老是觉得我母亲的嫁妆中有他应得的那一份遗产,因此才向我母亲要钱。不过我父亲就不同了,他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权力和地位。当舅舅一家和玉虫舅公搬到我们家来时,我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美弥子提到这些家族恩怨时,语调又高亢了许多,金田一耕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继续问道:

“玉虫伯爵只有一个人吗?”

“不,他还有一个名叫菊江的女伴,大概也是二十三四岁吧!当然,她的身份其实和小妾差不多。”

金田一耕助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玉虫舅公今年多少岁了?”

“大概有七十了吧!”

“他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有啊!他的几个孩子都相当有地位,玉虫舅公的脾气既顽固又倔强,和他的孩子们都合不来,只跟我母亲投缘,而我母亲对他也相当尊敬。”

金田一耕助的便条纸上,已经写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椿英辅四十三岁

妻秋子四十岁

女美弥子十九岁

老妇信乃六十二三岁

三岛东太郎二十三四岁

女佣阿种二十三四岁

新宫利彦四十三岁

妻华子四十岁左右

男一彦二十一岁

玉虫公丸七十岁左右

妾菊江二十三四岁

金田一耕助把这张便条纸递给美弥子。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有密告你父亲的嫌疑?”

美弥子看了一下说:

“也不尽然。像东太郎、阿种、菊江他们,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害我父亲。至于舅妈和一彦应该也不太可能,毕竟舅妈是个非常好的人,所以我认为其他四个人才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四人都很恨你父亲,对吗?”

美弥子心中的怒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不,与其说憎恨,倒不如说他们藐视我父亲。”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

“新官家的人都很看不起我父亲,觉得他无能。他们以捉弄我父亲为乐,舅舅就是这样!”

金田一耕助很感兴趣地瞧了瞧美弥子后问:

“你母亲也这样吗?”

“不,她有点不同。”

美弥子忽然变得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其实我母亲像小孩子一样,是个很天真的人。由于玉虫舅公的一举一动对我母亲的影响非常大,他把我父亲看成猫呀、狗呀什么的,因此我母亲也渐渐不把我父亲当一回事,不过现在她却后悔了,不,应该说她是担心、害怕了。她现在怕得不得了,惟恐我父亲来报仇。”

“原来如此,难怪你母亲直到现在还担心你父亲仍然活着。”

“嗯,如果那是幻想,也许她还会好过一点,问题是——我母亲前几天看到他了!”

“看见你父亲?什么时候?在哪里?”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三天前,就是二十五日那天。我母亲带着

菊江和阿种去看戏,在中场休息时,她突然回头往后面看了一下,结果竟然看到我父亲就坐在二楼最前面的位子上。散戏回来后,我母亲就好像发疯似地颤抖不已,菊江和阿种也一样。”

“她们两人也认为那就是你父亲吗?”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菊江,然后她又告诉我母亲和阿种。”

“难道她们没有上楼去证实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父亲?”

“没有。菊江和阿种都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又太可怕,因此没有人敢去证实;反而是那个人被她们三个发现后,就一直缩着身体,好像有意躲着她们。等到菊江和阿种鼓起勇气要上楼去看个清楚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美弥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似的。

金田一耕助的心里好像摘了一滴墨汁,渐渐地晕散开来。

“然后呢?”

“对了,我们家明晚要卜卦哟!”

“卜卦?”

美弥子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搞得金田一耕助有些摸不着边。美弥子又继续说道:

“是啊!他们要问问看,我父亲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喔,对了,我还忘了一个人呢!”

“什么人?”

“目贺重亮,他的年龄大约五十二三岁,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我母亲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只不过一天到晚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因此,目贺医生经常到我们家来,就像是自家人一样。明天的卜卦就是目贺医生主持的。”

金田一耕助十分困惑地看着美弥子,美弥子则继续说道:

“最近很流行这种玩意幄!对了,金田一先生,你明天也来参加好吗?”

话题突然又扯回来了,金田一耕助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接着,他挪了挪身体问:

“照你这么说,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真无法预料?”

“也不是这样,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卜卦这码事,我请您参加,只是希望您能好好观察一下这些人,拜托您啦!”

美弥子略带忧虑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幽幽说着:

“我最近也感到非常不安,我并不在乎母亲是否还存着我父亲尚在人世的幻想,因为我母亲本来就是那种神经质的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会有几个长得和自己相似的人,因此,我认为前天晚上,我母亲应该是遇到一个长得和我父亲相似的人,但是,我也觉得这绝非偶然,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

美弥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后,接着说:

“像我母亲那种神经质的人,在那样的场合里,是很容易上当的,因此我才认为有人故意制造假象,要我母亲相信父亲仍然活着。唉!我该怎么办呢?金田一先生,我真的好害怕!”

美弥子一脸惊恐的神情。

“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去和等等力警官商量,他曾在天银堂事件里帮过我父亲的,是他叫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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