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愈来愈猛烈了,满街的屋子和人仿佛要被吹走似的(事后大家才知道,昭和二十二年秋天的那场台风,是日本战败后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台风)。

金田一耕助与等等力警官开车从芝路的增上寺出来到达椿家时,已经快六点了。

等等力警官在门口重重地敲着门,过了一会儿,才见一盏灯光慢慢向大门接近。

门开了,来开门的不是阿种,而是美弥子。在摇曳的烛光下,美弥子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

金田一耕助正想开口说话,不巧一阵风把蜡烛吹熄了,美弥子慌忙地催促着:

“快进来,我得把门关上。”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一脚踩进黑漆漆的玄关,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发出极大的声响。

“唉呀!不好意思,我一失神,没顾上收拾地上的东西,害你们差点……”

美弥子赶紧又慌慌张张地点上蜡烛,微弱的烛光下,隐约可见地上正推着一些箱子什么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等等力警官一脸困惑;金田一耕助也一头露水地看着美弥子。

这时,客厅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美弥子,是谁来了?”

目贺医生大呼小叫地问着。

“没什么,是等等力警官和金田一先生来了。”

美弥子没好气地回答,目贺医生也就不再吭声。

“请进。对了,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线索啊?”

“没、没什么,只是……”

等等力警官一边对金田一耕助使眼色,一边走进烛光昏暗的客厅。

客厅里,目贺医生满身是汗,一边擦着不断滴下的汗珠,一边弯腰捆着箱子,一彦也在旁边帮忙打包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要搬家吗?”

等等力警官高声问道。

“不是啊!”

目贺医生拿起一条脏污的手帕擦去脖子上的汗水,喘着气说:

“秋子不愿意再待在这里,想暂时搬到兼仓的别墅去住一段日子,因此我们才忙着收拾东西。”

“是不是大家都要搬到兼仓去?”

等等力警官虎视既眈地盯着目贺医生问。

“不是,只有秋子、信乃和阿种三个人去,我呢,就这边待待,那边跑跑。如果我不能常去陪秋子,她可会寂寞死了,呵、呵……”

这只满身臭汗的“蟾蜍”发出一串奇异的笑声,而他胸前那撮稀疏的胸毛也随着笑声不断起伏着,让人感到十分反胃。

“只有三个人,需要带这么多行李吗?”

金田一耕助以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堆积如山的箱子,转头问美弥子。

“我母亲一向喜欢小题大作。”

尽管美弥子的声音里充满了不高兴,但是她的神态仍旧如往常般平静;一彦则继续默默地整理东西。

“那不行呀!我们不同意!”

等等力警官强忍着怒意,大声驳斥着。

“目前谁也不许离开这个家门一步,我先前已经警告过你们好多次,你们还是明知故犯,难道真要逼我抓人不成?”

“可是秋子已经走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

“警官,我很清楚我们随便动一动就会造成你们很大的麻烦,但是秋子才不管这些呢!警官,你也知道,她那个人任性惯了,法律对她来讲根本无效。”

“你说她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一两个小时了吧!尽管外面风猛雨暴,她还是坚持要走。”

“别墅在兼仓的什么地方?”

美弥子把详细地址告诉等等力警官后,他立刻写在记事本上。

这时,三岛东太郎拎着一个箱子进来了。

“目贺医生,这个箱子行吗?啊!你们来了,我都不知道。”

三岛东太郎猛然发现等等力警官及金田一耕助正站在昏暗的客厅中,不由地吃了一惊,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来,扣着胸前的扣子。

“啊!把那个和这个集中在一起……还有,东太郎!”

目贺医生伸伸懒腰,用拳头轻轻捶着后背。

“行李打包好之后,全都堆在这里,让警官和金田一先生看看。唉!怎么搞的,怎么这么闷热!”

尽管窗外风雨交加,但密闭的房间内仍像是暑天一般,即使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全身的汗也会流个不停,再加上气压愈来愈低,几乎令人感到快要窒息了。

“我去拿个玻璃杯来。”

三岛东太郎出去后,目贺医生也说:

“我要去洗洗手,一彦,你也去洗个手吧!”

“好的。”

于是一彦及目贺医生也跟着出去了。

“美弥子小姐,电话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好的,这边请。”

美弥子和等等力警官出去后,客厅里只剩下金田一耕助,他茫然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箱子。

(虽然大家都知道秋子夫人极想离开这个家,但是她为什么非得在刮风下雨天匆匆忙忙出门不可呢?难道她不能等风雨小一些再走吗?)

金田一耕助的心情就像窗外的风雨,既狂乱又不安。

“唉呀!金田一先生,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金田一耕助听到背后的说话声,赶紧回过头去,只见菊江正捧着一个银盘站在门口,那断了半截的左手小指,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非常刺眼。

“咦?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啊!对不起,我正在想一些事情。”

金田一耕助搔着头说。

“忽然出声吓了你一跳,我才该道歉呢!对了,警官呢?”

“他去打电话了。”

“是吗?那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的。对不起,请让开一下,我要把这个放在桌上……”

菊江把装满三明治的银盘放在桌上。

“你还没吃饭吧?正巧我们也还没吃,请和我们一道吃吧!阿种不在,只好由我下厨了,你看我这身邋遢相。”

菊江身上套着一件围裙,摊开两只手无奈地笑着。

“秋子夫人干吗这么急着去兼仓?”

“自从新宫先生死了以后,她就吵着要去兼仓。”

“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出门呢?”

“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呢?”

“怎么个奇怪法?”

菊江偷偷瞄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笑着说:

“呵、呵,真糟糕,在你面前说什么话都得小心谨慎些。是这样,秋子夫人原本预定今天出门,没料到台风居然来了。刚开始,雨势和风力还没有那么大,后来收音机里说是台风来了,而风雨也确实愈来愈大,大家都劝她改天再去,夫人也答应了。于是大家聚在这里,目贺医生和东太郎喝着威士忌,其他人则喝茶,不料夫人却突然……”

菊江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忽然瞪大了双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突然怎么样?”

金田一耕助紧跟着问。

“她说她一定要走……还说我们在骗她!”

这时,华子和美弥子走了进来,两人都端着一盘东西,盘中盛满了蔬菜沙拉和香肠。

“唉呀!真是……太丰盛了!”

金田一耕助搓着手,笑嘻嘻地说。

“哪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啊!我还没问候你呢?”

华子仍是一副沉静有礼的样子,和新宫利彦在世时比较起来,金田一耕助觉得她现在的心情似乎比较开朗,人也变得更漂亮了。

这时,菊江忽然压低嗓门说道:

“对了,那时目贺医生……”

金田一耕助对菊江的奇怪语气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看了菊江一眼。

“喂!你们要吃饭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半裸的目贺医生带着自嘲的语气一边说,一边摆动着萝卜腿走了进来。

如果换作是平常,菊江一定会出声招呼大家用餐,但她现在却一脸僵硬地杵在那儿,正在摆盘子的美弥子和华子则彼此偷偷互瞧了一眼,一句话都不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金田一耕助觉得十分不解,他一会儿看看那个脑满肠肥的目贺医生,一会儿又看看脸色诡异的女人们。

只见目贺医生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着,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

“喂!怎么回事?大家怎么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快动手吃饭呀!对了,警官在哪里?”

“他在打电话。”

美弥子低声说。

“那个东太郎在干吗呀?还不快点把玻璃杯拿来!”

目贺医生一边唠叨,一边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和酒杯,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华子也把红茶倒在杯中。

“金田一先生,您请用。”

菊江这才开口招呼着。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三岛东太郎和一彦走了进来。

“啊!杯子拿来了,金田一先生,你也来一杯吧!”

“嗯,也好。”

“东太郎,你要不要?什么?不要?哈哈,在客人面前竟然说不要?刚才你不是还挺能喝的吗?唉!这个警官搞什么名堂,一个电话讲那么久!”

这时等等力警官满头大汗、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警官,出了什么事吗?”

“听说横须贺线已经不通了。”

“什么?”

大伙不约而同地看着等等力警官。

“风雨太大,路基崩塌,因此铁路暂时无法修复。”

“那么,秋子夫人……”

华子相当担心地皱着眉头问等等力警官。

“秋子夫人应该没问题,她出门的时间是……”

“四点钟左右吧。”

“这个时间应该没问题;因为路基崩塌是六点以后的事。”

等等力警官说。

“警官,如果路基修好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目贺医生好奇地问。

“当然派人把她给接回来啦!真要命,在这种鬼天气出门,很伤脑筋啊!”

等等力警官一脸不高兴,不断埋怨着。

“唉呀!警官,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我看,你还是先喝一杯吧!”

等等力警官拿起目贺医生递过来的酒杯,仰脖一口吞下,才发现喝的是威士忌。

他猛咳了一阵,又看了三岛东太郎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不料金田一耕助却抢先说话了:

“啊!对了,菊江小姐,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秋子夫人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非要出门不可?”

“什么?”

等等力警官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只好对他说:

“我一直很好奇秋子夫人为什么非坚持今天出门不可,所以才请菊江小姐说说当时的情形。”

菊江脸色苍白地环视大家之后,抬了抬眉毛,略带颤抖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秋子夫人为什么突然大惊失色,也不知道她究竟看见、还是想起什么令她感到恐惧的东西。”

“秋子夫人恐惧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怕成那个样子,或许你可以问问华子夫人和美弥子小姐当时有什么感觉。”

“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如此的惊慌害怕。”

美弥子很肯定地说,同时还偷偷看着目贺医生的表情。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一边搔着头,一边仍然疑惑不解地说:

“那么,能不能请你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形?秋子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怕成那样的。”

“那时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大家都聚在这里喝茶、聊天,秋子夫人当时正坐在那张沙发上。”

菊江指着房间中央的沙发回忆道:

“信乃和她坐在一起,我们也分别坐在附近,哪知秋子夫人突然高声尖叫起来,大家马上看着她,她像是被什么法术迷住,眼睛死死盯着目贺医生看。”

“喂,你别乱说,她哪有……”

目贺医生立即大声否认。

“医生,你别急,先听菊江小姐把话说完嘛!菊江小姐,然后呢?”

金田一耕助伸手制止目贺医生,同时示意菊江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夫人到底看到什么,但是我看见她的目光是朝着目贺医生,而且她的神情非常奇怪,后来又突然尖声狂叫,躲到信乃的胸前,一边用手指着目贺医生,一边大声喊着:‘信乃、信乃!有恶魔……’”

“是的,我也听得很清楚。”

美弥子非常肯定地附和道。

“然后呢?”

“她像中了邪似的,一直狂喊:‘我连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信乃,快点陪我去兼仓……’不管大家怎么劝说她都不理,并匆匆忙忙出门了。”

屋外强劲的狂风暴雨与房间内的死寂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气氛,隔了好一会儿,金田一耕助才清清喉咙说:

“这么说,秋子夫人今天在这间屋子里看见恶魔了?”

“我想大概是吧!”

“而且她看到的恶魔很可能是目贺医生?”

“不是啦!那个……哦也搞不清楚……”

目贺医生猛吸一下鼻子,大声否认着,金田一耕助则阻止了他。

“你别急,目贺医生,让我们来看看秋子夫人看到的恶魔究竟是谁。对了,当时你坐在哪里?也许秋子夫人看到的是别的东西呢!可不可以请你再坐到当时的位子上?”

目贺医生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慢慢走到沙发对面的左边角落上说:

“哦当时站在这里喝威士忌,对啦!正好就是这个姿势,而且,上身没穿衣服……”

“那时秋子夫人就坐在这里,对吗?”

金田一耕助坐在沙发上,看着目贺医生,然后他看到在目贺医生的斜后面,有扇镶着镜子的屏风,那面镜子刚好照到目贺医生满是肥肉的后背。

当然,镜子里不只照出目贺医生的后背,随着视线角度的不同,还可以看到沙发对面的各个角落。

金田一耕助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时家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吗?”

“是的,大家全都在,就连后来跟着秋子夫人一起去兼仓的阿种也在。”

“那么,可不可以请大家依当时的位置再站一次?警官,请您代替信乃。”

大家有些莫名其妙,却仍然依当时的位置站好了。

只见华子和美弥子坐在桌子前的沙发上;菊江则站在桌子对面的右手边;一彦站在华子身后;三岛东太郎背着窗,站在沙发右后方。菊江则指着三岛东太郎前面一点的位置说:

“阿种就站在那里。”

金田一耕助再一次从秋子的位置上盯着镜子看,然而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到任何奇怪的事物。

金田一耕助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这时狂风忽地吹进来,于是他又慌忙把窗户关上。

金田一耕助睁着茫然的双眼,瞪着天花板好一会儿。

“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了!”

说完,他匆忙转身对等等力警官说:

“警官,外面还有一辆车,我们……”

他很快数了数房内的人数后说:

“再去调两辆车来,另外再加派两三个刑警,不,加多四五个好了。”

“金田一先生,这是怎、怎么回事?”

“我们大家一起去兼仓。秋子夫人一定发现了谁是恶魔才急忙出门的,打铁要趁热,千万别让恶魔跑了!”

等等力警官闻言,立刻一阵风似地匆匆跑去打电话。

“但是家里……”

华子看看四周,担心地说。

“没问题,交给刑警就行了。”

这一晚的经历对所有人而言,应该是毕生难忘的!

三辆车与风雨顽强搏斗了三个小时后,终于平安抵达了兼仓的别墅。

到达时已是夜里十点多,而且那一带停电了,到处一片漆黑。

金田一耕助用力敲着玄关的栏杆,好一会儿,阿种拿着手电筒来开门。

她一看到金田一耕助,立刻惊讶的睁大眼睛,等她看到等等力警官与美弥子后,她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而且两只手还抖个不停。

“阿、阿种,你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赶紧抱住摇摇欲坠的阿种,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秋子夫人怎么样了?”

“恶魔……”

“恶魔?”

“恶魔吹着笛子,然后夫人就……”

“夫人怎么了?”

“夫人死了,她吃了目贺医生配的药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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