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疾驰在华盛顿特区黑漆漆的街道上,车内的罗恩和威利都默不作声。因为人困马乏不说,一张嘴还会蹦出脏字。就算想正儿八经地讨论案情,也只会落个自曝无知的结果。总之,一切都是扑朔迷离。凶手连续作恶的动机无从知晓。因此,尚无法从警察的角度进行判断。

这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思虑欠密,而是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此前的猜想被彻底颠覆,让人哑口无言。换句话说,以前的推理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虽然不得已需要从零开始,可连新的出发点在哪里都还搞不清楚。恐怕威利也是一样。

“这回的死者好像不是妓女呀……”威利嘟哝了一句。

罗恩点了点头。他只是点头,无意开口。威利也似乎兴致不高,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就像窗外掠过的稀疏的街灯照射下那黑漆漆的街道一般,案件如坠烟海,深锁于迷雾之中。

只有见到吊在山毛榉树下的第二具尸体后才能谈如何打算,可即便见到了,也未必就能知道该从何处入手。总之,自信心已是支离破碎。

“又得重头再来了。”威利说。

“可不是嘛。”

罗恩面无表情地应道。因为担心再继续沉默下去会很尴尬,罗恩便说:“听说八点钟要召开记者会了。”

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

“弗雷迪吗?”威利小声问道。

罗恩点了点头。这事一直让他揪着心。对于案情的评论,按说弗雷迪也同样会感到束手无策,可麻烦的是,此君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在目前尚属无可奉告的那一类。“那个糊涂虫又要在一大帮子记者面前抛头露面了。”

罗恩话音未落,威利就嗤笑了一声,说道:“这案子这么蹊跷,侦查才刚开了头,就要让这么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给人家开说明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那些忽悠人的号外又要冒出一大堆了,什么‘血肉模糊、惨遭毒手、内衣被扒光的绝世美女’……”

“真希望站在那儿的是一匹马,马是不会多言多语的。”

“那家伙没准又该提到私刑了。”

罗恩点了点头。私刑?说成私刑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这案子当真是凶杀案吗?没有杀人情节,哪来的私刑?可是,如果不是杀人,那又为何如此寡廉鲜耻、令人发指地对死者的尸体施虐呢?

“跟上一次记者会相比,查明的事实并没有增加。”罗恩说,“事情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上一次还有的说,可这一次是彻底没辙了。要是那家伙又冒出个什么怪念头,我们就会成为低俗小说里的人物,沦为整个东海岸的笑柄。他越是着急回答记者的提问就越是……”

“千万别暴露出我们一无所知啊。”威利说。

“而且,我们还在安东尼·梅顿的身上扑了个空。糟糕的是,上一次为了让这个愚蠢的见面会尽早收场,我还夸下了海口,说马上就到嫌疑人那儿去。这下要被人找后账了。”

威利飞快地瞟了一眼罗恩,大概是为了弄清他的沮丧有多少是真的,说:“好郁闷啊,罗恩。”

“真想变成石头人,来个一言不发。”

“还是叫弗雷迪变成石头人吧。”

“他?我都有心把他塞进箱子,扔到库房里去。”罗恩说。

将局里的道奇车停在大门的一侧后,罗恩和威利走进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林子里起了一层薄雾,对于图谋不轨的人来说,这样的夜晚可谓天赐良机。

寒气逼人。他们俩缩着脖子,经过曾吊着葆拉·丹顿的那棵树,朝着树林的北部走去。于是,他们看到了有闪光灯在一闪一灭,应该是阿莱克斯他们。罗恩和威利加快了步伐。

“阿莱克斯!”罗恩在黑暗中喊了一嗓子。

闪光灯此起彼伏。走近了一看,一大帮人正忙得不亦乐乎,每个人各司其职,在黑暗中吐着白气。从阵势上看,局里对这个案子已是如临大敌。在场的全都是鉴定科的人马。

“罗恩,你怎么才来。”远处的一团漆黑中传来阿莱克斯的回应,“你不到场,我们没法把她放下来。”

“明白。好吧,我先仔细瞧瞧。”罗恩说。

“我用电筒给你照着,站到这边来。”阿莱克斯说。

从体型上看,吊在树下的女人年纪不大。与号称三十八、可看着像四十挂零的葆拉·丹顿不同,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像个学生。

她身上穿了件皮大衣,可并不是多么奢侈的那种。皮大衣似乎穿了有些年头,大概是从母亲那儿借来穿的吧。从敞开的大衣前襟可以看出,里面穿的是带有印花图案的长裙。看上去,这是一个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未婚的乖乖女。

阿莱克斯先把灯光打在女子的头部。这一次,尸体的头部完全耷拉了下来。栗色的头发浓密光润,显示出死者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往脚下看去,草地上黑乎乎的,这一次仍是不见血迹。

“哈珀先生,劳驾让一下。”

罗恩听后将身子往旁边一闪,与此同时,一道闪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女子的躯体清晰地浮现出来,静静地悬在空中,身后则是一片黑暗。

鉴定科的小伙子在拍摄照片。闪光灯接连闪了数次。每一次都在罗恩的眼底留下了鲜明的视觉残像,久久不肯散去。

“差不多了吧,刚才已经拍得够多了。”阿莱克斯说,“凶案组还在勘查呢。”

被他这么一说,小伙子放下了相机。

“马文,不好意思,我想借用一下你的电筒,五分钟就行。”罗恩对这个面孔熟悉的文职人员说道。

“用手电笔不成吗?我还在干活呢。”小伙子说。

“OK,那也行啊。”罗恩说着,接过了手电笔。他按亮后,凑近姑娘的脖子查看。只见她的肌肤还很娇嫩白皙。

“嗯,这次脖子没被绳子勒住。”罗恩一边用手电笔照着女子的颈部,一边说道。

“没错。”一旁的阿莱克斯也随声附和。

罗恩接着又说:“脖子和下面的胸口没有淤血,也没有指甲的挠痕。既无伤口,也不见外伤造成的出血。看着不像是被勒死的啊。”

“是的。而且粗略地看,全身也没有利器造成的伤口。”

“那么,她不是被杀的了?”

阿莱克斯摇了摇头:“还不清楚。需要先解剖,检查内脏。不过大致看来,似乎没有服毒的迹象。”

“又是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发作会造成骨盆骨折吗?令人费解啊。”接着,阿莱克斯又说,“骨盆这东西是轻易不会断的。靠人的拳打脚踢办不到。”

听闭,罗恩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又将手电笔的光对准了死者的两个手腕子。

“绳子先是绕在左手腕上——上次对葆拉·丹顿就是这么做的——在左手腕上绕好以后,把绳子头从那根树枝上荡过去,再往下拽,把腕子吊起来,然后再绕在腕子上打了个结。接着,又把绳子横着拉到右手腕,捆好后再一次把绳子荡过树枝,把腕子拉起来。等这女人的身体吊起来后,又在右手腕上打个结……”

“是啊,从绳子的系法看就是这么回事。”阿莱克斯也表示认同。

“跟上一次几乎是同样的手法。”罗恩点着头说道,“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捆完右手以后就收手了。估计是绳子用完了,所以才收了工。假如绳子有富余的话,准会在脖子上绕上一圈,把女人的脑袋吊起来。”

阿莱克斯频频点头:“应该是这样。这次的绳子短了点。”

“好像就是同一种绳子嘛。”

“是啊,看起来一模一样。工地上的工人用的就是这种。不是很新,用了有一段时间了,搞得脏兮兮的。你看看这儿,这应该是油漆的痕迹吧?”

阿莱克斯用手电照着绳子的一截,说道。端详一番后,罗恩也点了点头。

“没准儿还是从工地上偷来的,要不就是从垃圾桶里捡的别人扔掉的。”

“估计是吧。阿莱克斯,我们好像还另有发现。”

“你指什么?”

“作案的人似乎个头很高。上次发生葆拉·丹顿的案子时我就想到了,附近没有椅子,也没有墩子,他是一个人站着完成整个过程的。女人的脖子离着地相当高,要说我的个子也不矮,可要把绳子系到那么高的地方也是很吃力的。此人的身高应该超过了六英尺,否则是不可能轻松搞定的。”

“嗯。”阿莱克斯也颇有同感。罗恩将手电笔凑近女人的手腕处,查看皮肤的状况。

“皮肤的表面伤痕累累,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伤。一开始只是左手腕被吊了起来,因为是第二回了,所以手法娴熟了很多。干得相当利落,好像没费多少时间。”

“单论起吊作业,的确如此。”

“嗯?什么意思?”

“有人认为,伦敦‘开膛手杰克’这个案子是个解剖狂人干的。你知道的吧,罗恩?”

罗恩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我是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从那种手法看就不像是有过解剖经验的人干的。从事过外科的人绝不会那样干。也许那个人是个迷上解剖的门外汉,可从刀法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除非他是另有所谋,为了掩盖真实的目的,才故意表现得手法拙劣……”

“是吗?不过,咱们还是先别管开膛手杰克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如果说到眼前的这具尸体,我倒是可以认同解剖狂的说法。你看看这个……”

阿莱克斯蹲在被吊起的尸体的正前方。罗恩也跟着蹲了下来,还有他身后的威利。

鼻子尖正对着女孩的腹部。穿着黑色鞋子的脚尖将将离开草皮,微微地晃动着。

阿莱克斯扯开女孩大衣的前襟,露出浅灰色的毛衣。他将毛衣下摆掀起了一小截。于是,有着光泽质地的衬衣显露了出来。看得出,那上面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可是血量并不是很大。

衣扣是解开的,阿莱克斯一把扯开衬衣的前襟后,出现了同样是带着一些血污的白色贴身衬裙。质地考究、轻柔的衬裙已经被剪开了。

“这衬裙一开始就是被剪开的吗?”

“不,是我干的。裙子底下本来还有吊袜带的,也被我拿掉了。女人的内衣其实机关多着哩。尤其是家境优越的淑女。你看,这里有一个横着切开的大口子。”

罗恩也将手电笔朝那个地方照去。连同阿莱克斯手中的电筒,两道光束汇聚到了一起,映现出腹部上一个咧开得很大的创口的一部分,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肚子整个被横着切了一刀,从右至左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的犹豫,真可谓艺高人胆大。能这样的做的,恐怕是个医生。”

“你等一下。”罗恩紧接着又说:“面对尸体从右到左?是这样吗?”

“具体怎么样还要等拉回去检查。看上去是这样。”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就是个左撇子干的喽,你说呢?”

阿莱克斯点了点头,说:“有这种可能。”然后,他看着罗恩的脸,“也许是倒过来的。”

“倒过来的?”

“跨坐在胸口上,从左往右,咔嚓一下……”

这时,罗恩注意到,捏着布料的一角做着讲述的阿莱克斯的手指头是裹在橡胶手套里的,而且指尖上似乎沾着一些血迹。由于橡胶是黑色的,轻易发现不到。

“这算是解剖吗?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谁知道呢。”阿莱克斯口气淡然地说。

“据说骨盆被人动了手脚?”阿莱克斯点了点头。

“骨盆其实是个底部开了个洞的骨质容器,形状像大号的沙拉碗。就像这样,前端朝下倾斜着。而她的骨盆,左右被切开了,右边一下,左边一下。而前面的一半朝前突了出来,你看了就知道了,她的小肚子是鼓起来的。”

阿莱克斯一边用电筒照着下腹部,一边说明。

“等一等,阿莱克斯。”罗恩又开了口。

“我就猜着了你会提问的。”阿莱克斯无可奈何地说。

“问题多着呢。你是说切开了,而且刚才还说过骨盆骨折。”

阿莱克斯点点头:“我是说过。”

“那先说说‘切开’是怎么回事吧,你说的是‘切’?”

就像一个行家里手遭受了沉重打击,阿莱克斯垂下眼睑,咂了一下舌头,然后说:“我自己也是难以置信。可除了用‘切开’这个词儿,我也想不起别的了。”

“怎么弄的?用什么切开的?”

“是用细齿锯条切的。从正面的左侧。”

“锯条?!”罗恩提高了嗓门。

“是的,罗恩,是锯条。这不会错的。要切开这么大块的骨头,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闻毕此言,罗恩愤愤地哼了一声。

“在肚子上割开一个大口子,然后把口子撑开,将锯条的一头伸进去,用力拉动,把骨头锯开。”

黑暗中,罗恩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锯骨头?”

“是的,骨头。”

“上帝啊……”情不自禁地,罗恩的嘴里冒出了卖淫酒吧里的吉米·格雷策的口头禅。

“究竟为什么呢……”

“等抓到凶手以后再问吧。在这个地球上,除了凶手本人,没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我们这些头脑正常的人是琢磨不出来的。”

“这人是个疯子吗?”

“嗯,要是有人这么认为,我是不会反对的。”

“正面的右侧呢?也被锯开了吗?”

“裂了,或者说碎了。所以我才说是骨折。”

“右侧裂了,而左侧被用锯条锯开……”

“就是这样。”阿莱克斯点点头。

“总之,骨盆被切成两块,前面的一块还被往前拽了出来,是这个意思吗?”

“罗恩,你说对了,正是这样。”阿莱克斯说。于是,罗恩加重了语气:

“怎么拽得出来呢?如果不去动它,两块骨头应该是合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因为腹腔空间很小。骨头拽出来后,又是怎么固定住的呢?”

“锯开的口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什么?”

“就是垫片。具体是什么还不好说,反正那里面嵌着个东西,木片或者什么别的。”

“是必然如此,还是碰巧这样的?”

“都不是,明显是故意的。塞进个东西,是为了使两块骨头不会再像原先那样咬合在一起。骨盆里的空间就被拉大了。”

罗恩在黑暗中哑然失色。这个解释出乎了他的意料。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说里面塞进了东西?”

“是啊,罗恩,可能是铅笔头吧。我把手指伸进去探过,摸着挺像的。”

又是一阵无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你是说……铅笔?”

阿莱克斯没有搭腔。

“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阿莱克斯从鼻孔里笑了一声,然后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罗恩不说话了。确实,说起来自己也够孩子气的了。这足以说明了案情的罕见、神秘程度。

“罗恩,你就放过我吧,别再对我问这问那了,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呢。没人能知道的。我只能说,这个跟某种手术很相似,莫非是在练手……”

“哪一类手术呢?”

阿莱克斯起劲地摇了摇头:“不,我纠正一下。没有这种手术的,压根儿就不存在。对母体来讲,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这种手术就是天方夜谭。”

“什么母体?”

“啊……”阿莱克斯似乎若有所思,“刚才是随口一说的……”

阿莱克斯抬起头对着黑漆漆的夜空望了一会儿,随后垂下目光,继续说:“这么说好了,女人体内的骨盆,是分娩系统的一部分。所以,女人的骨盆比男人的要大一些。”

“嗯。”

“假如出此狠招的是个医生,那就应该是一种对付难产的治疗方案。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这么干……这绝对不可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在医学上能有什么价值。这么做对女人没有任何益处。纯粹是愚蠢的蛮干,没有任何的意义。”

“就是个疯子。”

“是啊,疯子。”阿莱克斯也表示赞同。

罗恩将手电笔还给了马文。

“可以放下来了吗?”马文问道。

罗恩点了下头,然后,他叹着气,直挺挺地站在黑暗里,看着马文他们往草地上铺防水布。三个男人聚拢过来,解开了女孩手腕上的绳子。很快,女孩的尸体被缓缓地放到了防水布上。

一抬眼,东方的天空已是晨曦乍现。

“OK,阿莱克斯,谢谢,你的讲解就到这儿吧。可以收队了吧……”

没等罗恩说完,阿莱克斯就忽地竖起一根指头,说道:“罗恩,忘了一件事。”

“什么?”

“也许这事很重要,非同小可。”

罗恩暗自叫苦。人困马乏、精疲力竭不说,心气儿也很低落。该看的全看了,他觉得不可能再有什么更重要的情况了。

“什么啊?”他又问了一遍。

“她没穿内裤。”

“什么?”

“内裤被扒掉了,里面是光着的。这么个良家女孩不可能不穿内裤就出门的,是被凶手扒掉了。”

“这么说,她遭到过强暴?”

“不清楚,要回去检查一下……”接着又说,“不过粗略看去,她不像被强暴过。阴部周围很干净,没发现男性的体液。”

“只是被扒掉了内裤?……”

罗恩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原本又想问“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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