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正午了。巴纳德猛地睁开眼睛,正好与坐在一旁望着他出神的葆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睡得好吗?”她问。

“嗯,似乎很好。”巴纳德答道。

“午饭做好了。南瓜沙拉,还有汤。”

巴纳德听后,尝试着坐起来。

“有点胃口了吗?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葆拉问道。

“啊,已经好多了,好像能下床活动了。”巴纳德说,“自己站起来应该没问题了。”

“太好了。要是这样的话,午饭后到街上去走走怎么样?我带你逛逛街。到咖啡馆喝杯咖啡如何?”

“好主意,地底下的咖啡馆吗?”

“是啊。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就要过节啦连续两天。我们一起去跳舞好吗,就在街头广场上?”葆拉欢快地说道。

“你在邀请我去舞会吗?”

“嗯,是的。”

“我很荣幸……我从没跳过舞,在学校里也没有学过……”巴纳德说。

“嗨,这个地方的舞步一看就会的哦。”

“再说,舞会是在地面上吧?”

“是的。”

“那我还是只当观众比较好。”

“也是啊,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好了。来,站起来试试。你最好多起来活动活动。”

听葆拉这么一说,巴纳德便试着自己站起来。这一次他做到了,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

“我站起来了。身体没问题了。”巴纳德说。

“哦,太棒了。”葆拉说着,拉起巴纳德的手,把他领到隔壁的房间。

小桌上摆好了装着南瓜沙拉的碟子和盛着汤的碗,还有切成两半的纺锤面包。

“我去泡茶,你先坐……”说着,葆拉自己向厨房走去。巴纳德则坐在椅子上等候。

南瓜沙拉美味可口。巴纳德深深体会到南瓜的的确确可以当作主食。

“等吃了饭、喝完茶,我们就到街上走走吧,给你活动活动筋骨。”葆拉说道。

吃过饭,来到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摆着的用木头板和布带做成的式样独特的凉鞋。凉鞋一大一小并排摆放,大的配黑布带,小的配红布带。

巴纳德对门口的样子没有任何的记忆。这个地方他是第一次看到。因为昨天晚上他被抬进来时人已失去知觉,不曾看到过这里。

葆拉牵着巴纳德的手走到门口,松开手,自己把脚伸进那双缝着红布带的凉鞋里。随后,她冲着巴纳德用手指了指黑色布带的那一双。于是,巴纳德便将这一双穿在了脚上。这鞋穿起来脚底下凉丝丝的,感觉还不赖,可他却担忧起来,因为穿着它就别指望在关键时刻能跑起来了。其实他这会儿根本就没有跑的力气,穿什么鞋也无关紧要。

在门口,巴纳德忽然想起了尼基。克拉克、多米尼克,还有巴兹,他们此时都在做些什么呢?但愿自己的越狱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房门是木头做的。葆拉又一次握起巴纳德的手,将房门推开了。一堵黑乎乎的水泥墙横在眼前,墙上被人用白颜色涂上了“V605”几个字样。

“咦……”葆拉说着,怔了一下。她盯着那些字端详了一番,然后看着身旁的巴纳德。巴纳德正在犯迷糊,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了这串数字。

“这串数字昨天还没有呢。”葆拉说,“怎么回事呢……”她边嘀咕边盯着那几个字看。

“我们走吧。”说完,她拉起巴纳德的手,从小巷里向左一拐,轮到巴纳德惊讶得瞪大眼睛了。

毕竟是地底下,眼前的路面上如同暗夜一般黑漆漆的。在道路的两侧,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这些店铺全都在房檐下悬挂着奇特的灯笼。最多的就是用纸和竹子做成的球形灯笼,数量上次之的,则是悬吊于其中的大大小小的南瓜。南瓜上都开着大口子,里面被掏空,放上了蜡烛,有小小的火苗在摇曳。而且,在每个南瓜的开口上方,都写着“V605”这一数字。

这两种奇怪的灯具在道路的左右两侧各挂了一长溜儿,连绵不绝。每一个里面燃着小火苗的南瓜,都在表面上做了“V605”的记号。对于巴纳德来说,这便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巴纳德每转过一个街角,“V605”的字样便出现在眼前。有时是在墙上,有时则是在地面上。沿着这条地下街往前走,食品店、理发店、钟表店、帽子店,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店铺接连不断地冒出来。不过,要想搞清楚这些店卖的是什么,那就非得进到店里仔细瞧瞧才行。虽然店门的上方挂着招牌,可牌子上介绍经营内容的文字一个也看不懂。那上面净是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有的像人脸,有的状如南瓜。字母则一个也没有。这种不出国门却沦为异乡客的感觉,巴纳德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每一间店铺都在房檐上挂了一张纸,上面写着“V605”。这就是巴纳德所能读懂的唯一的文字。在给小孩子开的糖果店的房檐下,悬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V605PUMPKIN”。

右手边上出现了一扇对开的大门。葆拉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迎面是木头台阶,葆拉在台阶前脱去了凉鞋。巴纳德被告知“这里的规矩是脱鞋后方能入内”,便在她的催促下也脱掉凉鞋,踏上台阶。

上了台阶后便是通廊,外侧围了一圈装点用的低矮扶栏。他们穿过通廊,赤脚走进了一间铺地板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悬挂了好几块染成红、蓝、黄三原色的布帘。空气中飘散着香料的气味。他用双手分开布帘,从中穿过,随后便置身于一个点满蜡烛的空间。

正中央立着一尊印度风格的神像。神像通体金黄,脚前供奉着很多贡品。原来这里是一座建造在地底下的寺院。葆拉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巴纳德也学着她的样子跪在一旁。

随后,葆拉又分开布帘退了出去,绕着通廊向左,再向左,兜了半圈后走进了位于神像背后的房间。巴纳德默默地跟随着她。进去后是一间大厅,里面摆放着数张沙发,沿墙角的一排书架上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书籍。

“这是图书室。”葆拉说,“你们的书在这边……”

他被引到一个书架前,上面有埃米尔·左拉的《萌芽》和《小酒店》。旁边是居伊·德·莫泊桑的《羊脂球》《一生》。再往外则是些侦探小说,有埃米尔·加伯利奥的《勒鲁菊案件》《奥兹瓦尔罪案》。不过这两本都是法文的,读起来相当费神。终于,他在这些书的旁边发现了他所熟悉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和《鹅妈妈童谣》。

看到葆拉挑了一本书拿到沙发上去读,巴纳德也抽出《鹅妈妈童谣》,坐到葆拉的身旁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看腻了,便偷偷去瞟葆拉手上的书,发现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完全不知所云的符号。这些文字似乎又和刚才在店铺的招牌上所看到的完全不同。

可是,随着葆拉翻动书页,照片出现得越来越多了。照片里的全是一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活跃在欧洲战场上的英美作战飞机。

“这些飞机的名字你都知道吗?”葆拉一边给他看着书页,一边问道。巴纳德摇了摇头。

葆拉继续翻动着书页。越往后翻,飞机的型号就越来越新。不知为什么,巴纳德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这时,挂在柱子上的摆钟通通的敲响了一点半的钟声,巴纳德一下子蹦了起来。

“你怎么了?”葆拉问。

巴纳德摇着头说:“没什么。”

“跟我来。”

说完,葆拉将书放回了书架上。于是,巴纳德也将《鹅妈妈童谣》塞回书架,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隔壁的房间里摆了两个乒乓球案子。

“咱们活动活动吧。”

说着,葆拉将案子上放着的球拍拿在手里。在她的鼓动下,巴纳德刚用左手拿起球拍,葆拉就闪电般地开了球。他勉强回了过去,可没打几个回合就发现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葆拉的球技要高出许多,巴纳德很快便招架不住了,胜负已成定局。

两个人重又回到图书室,坐在沙发上休息。葆拉走到角落里的水龙头那儿,用搁在旁边的杯子接了水,递给了巴纳德。随后,她又给自己接了一杯。

架子顶上有一部收音机。不一会儿,收音机开始播放节目,从里面传出东海岸格调的爵士乐,这样的曲子一连播放了好几首。乐曲结束后,很快换成了女声独唱。女声独唱是巴纳德的偏好,于是,他靠在沙发上,表情陶醉地听着。突然之间,音乐中断了。

“V605,PUMPKIN。”一个男人在用机械呆板的语调吟诵。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这个男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听起来既不是东海岸特点的口音,也不是英式的发音。声音的背景里混杂着信号的噪声。

葆拉也一边喝着水,一边默默地聆听这异样的声音。

音乐突如其来地响起,又恢复到原先的节目。一个甜腻的女声唱道:“亲爱的,你可知道爱情的甜蜜……”

“刚才的广播是……”巴纳德嘀咕道。

“莫非出了什么事……”

葆拉也感到茫然。接着,她转向巴纳德,问道:“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巴纳德摇了摇头,问:“这里的广播经常在节目里插播刚才的那些话吗?”

“不是的。”葆拉答道,“这是第一回。也许是和打仗有关系吧……”

巴纳德没有吱声。他的胸中又是一阵悸动,内心的狂躁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了,这是头痛即将复发的先兆。

“怎么了,巴尼,你头疼吗?”葆拉看到巴尼在用手摁着太阳穴,便问他。

“有一点儿。”

“要紧吗?要不要回房休息啊?”

被她这么一问,巴纳德却没了主意。葆拉看到巴纳德不吭声,便提议:“那就先回家吧。等你精神好些了再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巴纳德的面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一回到葆拉的家里,巴纳德就像瘫了一样扑倒在褥子上。这时候,从走廊里又隐隐地传来那个声音:“V605,PUMPKIN。

“V605,PUMPKIN。”

“那个声音又来了,它在说什么?”巴纳德问。

“什么?我没有听到啊。”葆拉说道。

巴纳德慢慢地把身子翻过去,换成趴的姿势。脑子里像是激起了旋涡,回忆、思考,接着又是无缘无故的不安。一大堆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起初是那个男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V605,PUMPKIN”。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声音有着怎样的含义?

接着,声音换成了尼基和巴兹的,他们俩在言辞激烈地劝说着什么。克拉克和多米尼克的声音也开始融入,随后又掺杂进哈利的尖叫和鲁比的吼声。他“啊”地叫出了声,双手捂住了脸。因为他听到了枪响,一声、两声……紧跟着便是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声。

他不由得呻吟起来。长时间听着这些声音实在是一种折磨。他感到极度的不快,以至于恶心得浑身发抖。绝望像一块黑色的披风,由上而下将身体包覆了起来。于是,噪音愈发地在耳边肆虐,无论怎样将脑袋晃动、拍打,这些声音就是不肯散去。

机械音、爆炸声、男人们的嘶喊声,渐渐地,在这些声浪中开始混进另外一群男人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干练、掷地有声,颇有军人的气质。在令人绝望的轰鸣中,听上去他似乎是在发号施令,命令自己去做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命令会下给像自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

“这样行吗?是不是舒服些了……”

葆拉在褥子上坐下来,俯下身,慢慢地把巴纳德的身体仰过来,将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巴纳德惊讶得睁开了眼睛。

“你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吧……”她笑着说道,把手放在巴纳德的额头上,将他的头发向上梳拢。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感觉那些声音逐渐消散,心情眼看着好转起来。她在为自己疗伤呢,巴纳德感慨地回味着。

“快点好起来,好吗?等你痊愈了,我们再一起逛街去。”头上传来葆拉慰藉的话语。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看大海呢。夜晚的大海是那样的寂静……”她的声音宛如歌唱般甜美悦耳。

这一瞬间,流光溢彩、笼罩在雨幕之中的金门大桥像是突然跳出来一样,浮现在巴纳德的眼前。连同扑鼻的雨水气息,当时的情景铺天盖地般在巴纳德的视野里重现。

“晚上有庆典活动,可热闹了。”

这时,耳边响起葆拉含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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