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早上十点,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茫然地站在废墟中。

原本让附近人家羡慕不已的“由佳利御殿”,现在已经丝毫不剩,变成一处废墟,废墟中还冒着一缕缕紫色的烟。

黎明时分来袭的大雷雨虽然已经停了,可是在“由佳利御殿”这座废墟上面,细雨还像泪水般落下。

金田一耕助不胜唏嘘地站在废墟中,仿佛有一道声音贯穿他的心,那是经过激烈的肉体活动以及精神冲击之后,任何人都会感受到的虚无感。

没有胜利的陶醉,也没有光荣的自负,现在的金田一耕助只觉得一切都是空。

“金田一先生。”

矶川警官注视着青年团默默在雨中挖掘废墟的工作,声音沙哑地说:

“我昨天采取的战略错了吗?”

“不,警官。”

金田一耕助看着矶川警官憔悴的脸,略微加强语气说:

“你做的很正确,因为你的执着与毅力,一口气连二十三年前的案子都解决了,这件事情……”

金田一耕助看着化成焦土的“由佳利御殿”说: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负责,都无法阻止它发生的,不是你的责任。”

“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好多了,可是……”

矶川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金田一耕助的侧面说:

“刚才你说连二十三年前的案子也一并解决了,那么昭和七年那件案子的凶手也是那个人吗?”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点头,矶川警官的眼里出现惊讶的神色。

“可是为什么……”

“警官,关于这件事情,等一下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啊!本多医生的年轻夫人来了。”

金田一耕助鼓励地拉着矶川警官的手说:

“大概是洗澡水烧好了,来通知我们的。你跟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我们可别辜负了本多老医生的好意。”

金田一耕助拉着矶川警官的手,走向撑着伞来接他们的一子。

刚才让矶川警官感到苦恼的战略是这样的——

十五日晚上,金田一耕助向矶川警官表示这次被杀的人可能是锭前屋的女孩,但是后来被血茶的竟然是“龟之汤”的里子,研川警官不禁感到惊讶与迷惑。

后来山本刑警在命案现场附近找到尺寸不合的锁和钥匙,这时候,他才确定凶手要杀的人还是锭前屋的女孩,可是却阴错阳差地误杀了“龟之汤”的里子。

如果这个想法没错的话,凶手是不是会再重新对锭前屋的女孩下手呢?矶川警官将希望放在这里,便按照这样的推测拟定战略。

矶川警官的作战计划是:村里的警官眼青年团的人假装全都去搜山,这么一来,就会给凶手一种村子里暂时呈现无警戒状态的印象;而且,他要春江故意放话说,由佳利母女将在十七日下午离开村子,返回东京。

由于文子跟里子都是在守灵仪式后就被杀害,所以凶手一定也在守灵席上,因此,他当然也会参加里子的守灵仪式;就算他自己不出现,也会由他身边亲近的人参加。如此一来,他可以立刻知道守灵的状况。

幸好春江戏演得很好,而且在这种状况下,不会有人怀疑春江他们是否真的因为恐惧而想尽快逃离村子吧!

那么凶手仅剩的机会,就是十六日晚上,而且那个晚上,整个村子都处于无警戒状态。

以上是矶川警官拟定的秘密计划,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立花警官以及乾刑警两个人。

他们两人在搜山队伍出发的时候,佯装若无其事地加入搜索行列,中途才秘密折返派出所。两人回到派出所等待矶川警官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已提早从神户回来。

金田一耕助费成这个计划,连原本还有点怀疑的立花警官,看了多多罗放庵在“民间传承”里的那篇文章后,也立刻赞同这个计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矶川警官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十点左右,跟踪由佳利的一名刑警回来报告由佳利母女已经跟日下部是哉顺利回到家。

由佳利母女离开“龟之汤”的时候,里子的守灵仪式也已经结束,矶川警官听到报告后,下达指令要求立刻警戒“由佳利御殿”四周。

由佳利为她户籍上的父母——蓼太夫妻建造的房子,位于环绕鬼首村的山丘略高处,眼下就是辰藏一家住的简陋房子;除此之外,五十公尺以内连一户人家都没有,周围全都是葡萄园。

十点十五分,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一起部署在可以俯瞰“由佳利御股”的葡萄园里,距离他们三百公尺远的地方,只见蓄水池发着微微的光。蓄水池四周围着堤防,那附近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十点半左右,他们看到在樱部落方向有脚踏车灯,或是手电筒灯光经过,大概是里子守灵夜结束,客人纷纷回家去。

这些灯光还没来到“由佳利御殿”附近,就在中途消失在小巷弄或各自的门内,而最后一个回来的是辰藏。

辰藏骑着脚踏车,东倒西歪地行驶在黑暗的村路上,他边走边发出混浊的声音,时而喊叫,时而五音不全地唱着歌。

辰藏来到自己的家门前,用恶劣的口气把老婆吵醒,把脚踏车交给老婆之后,就摇摇晃晃地爬上坡路。

他穿过葡萄园下面,来到“由佳利御殿”的后院。

“喂!春江,起来啦!我有话跟你说,起来啦!”

他绕着房子走了两、三次,可是里面毫无动静。

其实,在辰藏来之前没多久,“由佳利御殿”还亮着灯,可是当辰藏从远方发出五音不全的歌声传来时,他们马上把家里的灯都关了。

“啐!这婆娘,假装睡觉阿!刚才还开着灯啊!再不起来,我可要放火把你们烧出来!”

“老公,老公。”

从葡萄园下面跑出来的是辰藏的妻子,她的声音好象快哭出来了。

“别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有话跟我说。你看,婴儿都吓醒了。”

坡下的简陋房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啐,今天晚上就先饶过你!可是,我明天绝对不让你回东京,你回去看看!我一定要控告你们是凶手!”

他一发牢骚就丑态毕展,摇摇晃晃的走回坡道下的简陋房子,这段期间,他还跟妻子争吵了一下。

不过,他们争吵停止后不久,婴儿的哭声也停止了,接着他们的房子没有灯光透出,看来辰藏也入睡了。

金田一耕助看着手上的夜光表,时间是十一点半。

凶手如果要行动的话,他预测应该是现在起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之内。因为搜山的人不会通宵搜山,大约十二点左右就会陆陆续续回来,凶手一定会在十二点之前采取行动。

然而就在五个监视人员敏锐的监视下,却还是让凶手偷溜进去了。事后想起来,凶手应该是在辰藏大闹的时候,趁机躲进“由佳利御殿”的屋檐下。

当时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官躲在可以俯瞰“由佳利御殿”的葡萄园里,立花警官、山本刑警则躲在门内侧左右两边的盆栽里面。

在乡下地方,门通常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并没有门扉,因此那里是大伙认定最危险的地方。乾刑警则负责警戒辰藏爬上来的葡萄园附近。

可是这么一来,就出现一个死角。

那个死角就在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藏身处的脚下。那里盖着一间很大的仓库,仓库的屋檐与主屋的屋檐略微相接,因此,金田一耕助、矶川警官所在的位置无法看到屋檐下的状况。

恐怕凶手是趁大家被辰藏引开注意力的时候,穿过后面的葡萄园,躲进仓库下面,在那里等候适当时机。

辰藏家的灯关了之后,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当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由佳利御殿”的人也已经都入睡了。

霎时,一阵啪卿啪卿的声音响起,“由佳利御殿”的侧面突然亮了起来,这时候大伙才发现仓库着火了。

凶手是一开始就计划放火?或者是刚才辰藏的举动,促使凶手想到这一招呢?

不论答案是什么,所有监视者都没有料到凶手会使出“放火”这一招。

凶手似乎没有发现这栋房子已经在严密的监视下,一听到四处发出的喊叫声,立即冲进坡路下的葡萄园。金田一耕助瞥到凶手的背影,发现那正是十日傍晚在仙人顶跟他擦身而过的老婆婆。

金田一耕助立刻追了上去。

“警官,你留下来,把屋里的人叫醒,我去追凶手!”

“失火了!失火了!起来!起来!”

金田一耕助一边喊着,一边撩起裤裙摆冲进葡萄园里,跟他一起行动的是乾刑警。

立花警官留下来跟着矶川警官、山本刑警负责救出由佳利一家人。

凶手不断穿越葡萄园,终于冲到坡道下的村路。他奔跑的速度比不上金田一耕助和乾刑警。眼前出现了围绕蓄水池的堤防,凶手若要爬上堤防,还得花一番力气呢!

当时火势已经延绕到主屋,“由佳利御股”变成一团火球,附近因火光的照耀而恍如白昼,映出凶手绑着大姊头的模样,下身穿着条纹工作裤。

她已经爬到堤防上,可是下一瞬间却又像枯木倒落似的,掉到堤防的另一边。晚一步到达的金田一耕助跟乾刑警爬到堤防上时,凶手的身体从头到脚都陷入营水池的泥土里,顿时动弹不得。

由于周围的泥土非常深厚,不能随便靠近,只有等青年团的人接山回来再进行打捞凶手的工作。然而那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而这时候“由佳利御殿”已经化为乌有。

连日干旱的天气,使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干燥,火势延烧得特别快速;而且消防团的人大都被调去搜山,因此,灭火的人手不足,这也是矶川警官最感到自责的地方。

幸运的是,还好没有人畜受伤,只烧掉“由佳利御殿”。

由佳利等人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只把患了老人痴呆症的老婆婆松子抱出来,完全不记得要抢救其他东西。

当大家确认“由佳利御殿”不会再延烧到别的地方时,便开始打捞凶手。参与打捞工作的数名青年团团员,包括了“龟之汤”的歌名雄。

金田一耕助一看到他,脸色随即一变。

“啊!歌名雄。”

金田一耕助奇怪的声音说:

“请你到那边去,这里有三、四个人就可以了。”

“为什么呢?金田一先生。”

“因为火灾现场比这里重要。那边拿水困难,当然是越多人帮忙越好,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烧起来。”

“不,金田一先生,我还是要留在这里。那边的工作找别人去做,我要第一个看看是谁杀死泰子、文子跟里子。”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看着歌名雄,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说:

“是吗?那就随便你了。”

金田一耕助本来还想再说些话,嘴唇牵动了一下,可是又突然改变心意转开脸,来到矶川警官的后面。

矶川警官静静听着两人的问答,当他看见金田一耕助脸上苦恼的神情时,不禁大大地吸了口气,两只手掌用力紧紧握着,以致指甲都嵌进肉里面去了。

青年团团员在堤防上升起营火,并在堤防旁边迅速搭起鹰架,想用滑轮拉起凶手的尸体。如果不这样做,要打捞陷在泥水底部的尸体将会很危险。

从滑轮放下来的绳索一端已经握在歌名雄手上,他打算把绳子绑在凶手的腰际;他的身体被人倒提着从堤防上降到泥土上,在左右两边抓住歌名雄双脚的是胜平和五郎。

“歌名雄,行了吗?”

“行、行!胜平、五郎,抓紧我的脚。”

“好!”

高大的歌名雄伸长他的手臂,把绳索拉到泥土下面,在凶手的腰上缠了两圈,然后绑一个结说:

“好了,胜平、五郎,把我的身体拉起来。”

“我也来帮忙。”

立花警官也从堤防下来,拉紧穿着工作服的歌名雄的脚。

“好了吗?一、二、三!”

大伙合力将歌名雄拉上来之后,他好不容易重新在堤防上站好,额头上的汗水多得像岸壁之间的泉水,不停地往脸颊滑落。

“好!负责滑轮的,拜托了!”

“AllRight!”

滑轮开始转动,慢慢把凶手的身体从泥土里稍微拉上来一点。

“加油,还差一点,可恶……”

五郎带着斥责的语气吼道。

堤防上所有人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接着他们又大喝一声,凶手下垂的身体两端被大伙从泥土中拉出来,挂在一公尺高的空中。

胜平手拿绳索喊着:

“等一下!歌名雄,这家伙杀了你跟我的妹妹,我要第一个看看他是谁!五郎,请你拿一条手巾去沾水好吗?”

“他还把我表妹的家给烧了!”

从泥土里被吊上来的凶手,整张脸都覆盖着泥土,看不出来是谁。

歌名雄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视着被泥土覆盖的脸,这时候五郎拿了沾湿的手巾来了。

“歌名雄,拿去。咦?你怎么了?怎么在发抖?”

“五郎,手巾给我。”

胜平牙齿打颤地说着。他用抖动的手,将凶手脸上的泥土擦掉一半。

“啊……妈妈!妈妈!”

歌名雄凄厉的哭喊声,打碎了矶川警官的梦。

“矶川警官,你做噩梦了。”

金田一耕助很担心地探出半个身体问。

这里是本多老医生家中的房间,矶川警官跟金田一耕助两个人洗好澡就沉沉睡去,却梦到昨天晚上那件可怕的事情。

矶川警官松了一口气,用浴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

“真是令人无法置情!当滑轮将‘龟之汤’的老板娘吊起来时,她满脸的泥土以及歌名雄的惨叫声,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金田一耕助脸色黯然地点点头,接着又微笑着说:

“不过警官,你睡得真好。都快晚上七点了,该起床了吧!”

两人下了床,正在折棉被的时候,一子出现在屋侧走廊。

“两位醒了吗?东西放着就可以了。对了,金田一先生,有位吉田让治先生从神户来找您,他说你要的东西找到了,特地送来。”

“太好了!”

看着金田一耕助高兴的模样,矶川警官好奇地问道:

“吉田让治是谁?”

“是吉田顺吉的弟弟——吉田良吉的长子。矶川警官,我们再休息一下,让精神更加充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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