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十点,也就是距离陌生男子到日月堂书店要求印明信片之后的第十天。

“这场雨真是下个没完啊!”

东都日报文化部的记者——水上三太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推开位于西银座的高级酒店——卡斯迪洛的大门,才感到自己真正从一天的忙碌中获得解脱。

虽然水上三太以前就是卡斯迪洛的常客,但他开始天天到这里报到,却是从去年秋天早苗来这里工作之后。

“咦?大家怎么都在发呆呀?”

或许是这几天阴雨绵绵的缘故,这天晚上,卡斯迪洛里面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四名女服务生坐在角落窃窃私语。

“三少!”

四名女服生一看见水生三太进来,异口同声地喊着。

水上三太在某私立大学念书的时候,他远在故乡的父亲便已撒手人寰,排行三男的他也因此得到一笔为数不少的财产,光是利息就足以维持这辈子的开销,因此酒店里的女服务生习惯戏称他为“三少”。

但是水上三太并未因此而感到满足,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记者,所以在昭和二十八年的秋天报考东都日报,二十九年春天,他果然如愿以偿,正式进入东都日报工作。

今年已经是水上三太在东都日报上班的第五个年头,如今他已经很习惯记者的工作,甚至觉得有些缺乏挑战性。

远在故乡的母亲不时催促他赶紧讨个老婆,他在东京的亲朋友好也也不断介绍女孩子给他认识,可是年届三十的他,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

水上三太的条件其实并不差,他在学校曾经是排球队的选手,体力好得没话说,再加上他出身富裕家庭,只是他都不喜欢人家罢了。

当卡斯迪洛里的四个女孩看见水上三太走进来,便齐声向他打招呼,可是语调却不像平时那么有朝气。尤其是水上三太最在意的石川早苗,她脸颊的线条僵硬,眼神空洞。

“早苗,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想到回答水上三太的不是早苗,而是坐在柜台后面看晚报的酒井。

“三少,欢迎光临,外面还在下雨吗?”

“嗯,还下个不停呢!这雨下得人心都烦了起来。”

“就是嘛!今年的梅雨季还真长,我整个人都快发霉了。对了,你今天要来点什么呢?”

“老样子,给我一杯鸡尾酒。”

“OK!”

酒井立刻摇动调酒器。

水上三太顺势来到柜台前面,坐在高脚椅上。

“喂!酒保,她们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因为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哎呀!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尤其是像三少这种从事新闻工作的人。”

“酒保,你真是爱说笑!三少不过是在文化部工作,哪用得着跟他避嫌呢?对了,三少……”

女店员阿京说着,便来到水上三太身旁坐下。

“请我喝一杯鸡尾酒吧!”

“没问题。大家要不要一块儿过来坐坐?”

水上三太话一说完,夏子、由纪子都来到他旁边坐着,只有早苗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角落。

“阿京,这是怎么回事?早苗在想什么?”

“想什么都好,不管她了。三少,今天晚上,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一杯吧!”

“就是嘛!三少晚上可能大谈生意经哦!”

“生意经?哈哈……”

水上三太看着酒保递给他的酒杯说道:“对了,老板娘呢?”

“她正在跟重要的客人讲话!”

“哦?是爸爸桑吗?”

“不是,是涩谷的老板娘和池袋的老板娘。”

“什么?”

水上三太不禁睁大眼睛看着由纪子。

由于水上三太是这家店的常客,因此他知道大伙儿都戏称这家酒店的幕后大老板“爸爸桑”。

“是啊!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哩!”

阿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时……

“早苗,你来一下。”

卡斯迪洛的老板娘——城妙子忽然从后面走出来向早苗挥了挥手,但是她一发现水上三太也在座,立刻改口道:“哎呀!三少,你来啦!”

虽然她脸上堆满笑容,可是却让人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复杂难懂。

听说卡斯迪洛在意大利语里面有“城”的意思,老板娘自称“城妙子”,并说这家酒店取名为卡斯迪洛,有暗喻情欲之城的意味。

这家酒店的幕后老板名叫风间欣吾,是战后的新兴企业家。中学时代的他曾在五藤伯爵家当寄读生,并跟五藤伯爵家的独生女——美树子有过一段恋情。

美树子比风间欣吾小十六岁,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美人。昭和十八年,美树子芳龄二十岁,便在父亲的要求下嫁给有岛子爵的独生子——忠弘。

二十七岁的有岛忠弘在宫内省工作,两人可说是一对贵族夫妇,然而,随着战后贵族阶层日渐没落,两人的命运也开始走下坡。

到了昭和二十二年,正好是日本通货膨胀最严重的时候,夫妇两人也因此陷入困境。

更糟糕的是,美树子娘家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简直陷入求助无门的境地,只能暂时住在芝公园旁边的有岛家,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风间欣吾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发迹致富的,有人说他在战争结束后得到不少军方资源,并加以利用,开拓出今天这个局面,也有人说他暗中走私砂糖,获取不少暴利……总而言之,昭和二十二年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富甲一方的巨富了。

风间欣吾首先跟五藤家取得联系,随后又把触角伸向有岛家。

这些风光不再、失意落魄的贵族们一看到风间欣吾出现,纷纷张开双臂欢迎他,根本不曾察觉他的野心。

风间欣吾和有岛家接触后不久,便突然和妻子离婚,而且在昭和二十三年取得位在芝公园有岛家的所有权。至于美树子,她依然留在别墅里当她的家庭主妇。

当时风间欣吾四十一岁,美树子二十五岁。

传说有岛忠弘自愿以高价将别墅和美树子卖给风间欣吾,也有人说,他是在风间欣吾半威迫、半利诱之下,不得已才做出这个决定。

还有一种说法是:某夜,美树子被风间欣吾强行非礼,有岛忠弘在得知此事之后,也无力做出任何反击,只好顺水推舟把美树子送给她。

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对美树子来说,离开有岛忠弘这个毫无谋生能力的丈夫,转而投入风间欣吾的怀抱,未尝不是一件明智的抉择。因此,她继续在别墅里住下来了另外,风间欣吾不断地发展他的辜业,触角遍及各行各业,只要由他经手过,就算快倒闭的公司也能起死回生。

他不仅在事业上的表现如此贪婪,在美色上的要求更是“高人一等”。

美树子虽然承袭贵族血统,而且长得颇具姿色,但是对风间欣吾来说,她不过是家里的装饰品罢了,根本没有办法满足他旺盛的性欲。也因为如此,风间欣吾不断地向外发展。

他积极向外发展的结果,现在受到他照顾的女人总共有三人。除了卡斯迪洛的老板娘——城妙子之外,还有在涩谷经营美容院的保坂君代和在池袋经营洋裁店的宫武益枝。

城妙子、保坂君代和宫武益枝的年纪大约都在二十八到三十岁之间,每个人的个性各具特色,不过她们唯一的共通就是,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

由于风间欣吾本身有工作狂,所以这些女人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精力旺盛,十足女强人的模样。

特别的是,风间欣吾不曾瞒着美树子跟这个女人交往,他总是公然地把她们带回家,不仅叫她们跟美树子打招呼,还要她们向美树子请安!

因此外面传说,现在能够公然进入风间家人门的路,除了刚才说的那三位女人之外,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哩!

即使如此,风间欣吾的三个情妇会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密谈,仍然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水上三太看着早苗战战兢兢地朝后面走去的背影,神经也不由得紧绷起来。

卡斯迪路老板娘的办公室约有四叠榻榻米大,里面除了保险柜、资料架、衣橱之外,还有一座三面式的穿衣镜。

此刻,三位老板娘正伸直双脚,躺在榻榻米上密商。

“请问有什么事吗?”

早苗跪在门外问道。

“早苗,快点进来。对了,顺便把门关起来。”

城妙子以命令的口吻对早苗说。

待早苗踏进房内,城妙子立刻一脸着急地说道:“我们几个人一直商讨不出什么对策,所以决定跟你回家去看看。你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

“那就好。哦,对了,三少来店里,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怎么会呢?”

早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

早苗今年二十五岁,身材非常苗条,看起来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特别是她从来不曾大声说话,即使是高兴的时候,也只是浅浅一笑,让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那么你可以先去准备。”

城妙子冷冷地下达命令。

“是!”

早苗很有礼貌地行个大礼后,才慢慢起身离去。

“三少究竟是谁?”

早苗一离开,保坂君代立刻一边穿鞋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只是东都日报的一名新闻记者罢了。”

“哎呀!这种事要是让新闻记者知道的话……”

最年轻的宫武益枝说完还不忘轻叹一声。

“唉!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了,他早晚会知道的。况且这种明信片……”

保坂君代从皮包里取出的明信片,正是十天前、神秘男子到日月堂书店要求印刷的明信片。

明值春暖花开时节,特此向各位请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承寨各位的照顾,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故在临行之际,谨祝福各位身心康泰。谨上

昭和三十三年六月风间美树子百川  宏

这张明信片上的字全都是印刷机印的,不过整个内容却特别用黑框框起来。

今天下午,邮差将这张明信片分别送到三位老板娘的手中,她们立刻感到十分惊恐。

其中最害怕的是城妙子,因为是她把石川宏介绍给美树子认识的。

石川宏是早苗的哥哥,据说从小就对绘画十分感兴趣,只可惜他的画作并没有受到赏识,长久以来都靠妹妹在酒店工作的收入维持生计。

尽管城妙子对绘画一窍不通,却颇为欣赏忠厚老实的石川宏。

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她拜托石川宏为她画一张肖像画,石川宏画得还不错,她便将这件事告诉美树子。

美树子知道这件事之后,也想请石川宏为她画一张肖像画。于是今年春天,城妙子便带着石川宏到风间家替美树子作画。

石川宏为美树子画一幅她身穿一袭和服的巨作,美树非常喜欢这幅画,因此再度要求石川宏为她画一福穿着洋装的肖像画。接下这份工作的石川宏,每隔三天就必须到风间家为美树子作画。

城妙子原先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接到这么一张框着黑框的明信片,她才惊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天啊!难道他们打算一起去殉情?)

一想到这里,城妙子心中不禁感到万分后悔。

不过,这不代表她对美树子或石川宏存有好感,而是她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希望能在有乐町一带再开一家店面。

如今发生这么一件要命的大事,如果风间欣吾知道这件丑闻的幕后介绍人是她,不晓得会有多么生气,那么她的梦想也就泡汤了。

换言之,城妙子并不担心美树子和石川宏的死活,她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奇怪的是,这张明信片不是直接寄到城妙子的家,而是寄到位于银座的酒店,所以在城妙子来到酒店之前,店里的女服务生都看到这张明信片了。

早苗比城妙子晚到店里,当她从老板娘手中接过这张明信片,脸上立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对这张明信片有什么看法?”

城妙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怎么可能!老板娘……”

早苗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今天我离开家的时候,哥哥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啊!”

“哦?这么说来,你哥哥今天还在家里罗!”

“嗯。”

听完早苗的

说法城妙子才比较放心。

“不管怎么说,早苗,依你的观察,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状况?”

“老板娘,我不懂……您是指哪件事?”

“当然是风间夫人你哥哥的事啊!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

闻言,早苗的头顿时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虽然我哥哥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主动说出自己的心事,但是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一定可以感觉得到,所以……”

“照你这么说,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恶作剧罗!不过,就算是故意恶作剧,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

城妙子说着,再度仔细审视手中的明信片。

从明信片上收信人及地址的字迹来看,写信的人似乎想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因此故意把字写得相当难看。

但为了慎重起见,城妙子还是特地打了一通电话到风间家,结果仆人回答说,美树子差不多下午两点左右就出门去欣赏歌舞伎表演了。

美树子外出一向搭乘自家的车子,所以她并没有理由隐瞒自己的行踪。

城妙子得知这个消息后,终于放下一颗心。

不料到了傍晚六点多,保坂君代和宫武益枝纷纷打电话给城妙子,说她们都收到那张框着黑框的明信片了。

大家一起讨论之后,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决定亲自到卡斯迪洛一趟来商量对策。

三们老板娘商讨了半天,仍然没有一个具体的结论。

到了晚上九点钟左右,城妙子只好再打一通电话到风间家,没想到获得的答复竟是:司机白崎七点半就出门去接夫人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由于对方回答的语气十分平淡,因此三位老板娘研判,风间家可能还没有收到那张奇怪的明信片。

如此一来,只要确定百川宏的行踪没有问题,就可以证明这只不过是有人恶作剧,故意寄出奇怪的明信片来吓吓大家罢了。

最后,三位老板娘决定先去看看石川宏那边的情形再说。

九点半左有,她们在早苗的带路下,从西银座开车前往赤堤。

途中,连绵不绝的梅雨依然不停歇地洒遍东京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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