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时候,程悦回到学校去办休学手续。

现在,病重的父亲,劳累过度的母亲,还有年纪那么小的程乐,都需要自己的照顾。所以程悦慎重考虑过后,跟学校提出了休学半年的申请。

他拿着申请表去教务处签字,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悦想避开他,可这条笔直的校道根本避无可避,何况叶敬希已经发现了他,正款步朝他走了过来。

“程悦,好久不见。”叶敬希轻声打招呼,脸上带着微笑。

程悦沉默的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叶敬希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禁关心的问道。

“没事,可能太热了吧。我先回宿舍了。”程悦随口编了个借口,转身走开,却被叶敬希轻轻拉住手臂——

“宿舍不是走这边。”叶敬希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程悦的手指蓦地攥紧,可叶敬希的力气更大,霸道的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夺过他手里的表格。

“休学?”叶敬希惊讶的道,“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突然休学?”

“跟你没关系。”程悦僵硬的说。

叶敬希怔了怔,随即柔声道:“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

程悦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

朋友?为什么他们总是把自己当成是朋友?

口口声声说着朋友,却毫不犹豫在他心口上一刀又一刀划下去。

江子东如此,一边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有心事就说出来,等自己忍不住告诉他的时候,他却马上变了脸色,再也没有联络。叶敬希也如此,自己那么喜欢他,他还一而再再而三用“朋友”这两个字在他伤口上撒盐……

在他们口中,朋友这个词就这么廉价吗?

“够了。”程悦冷下脸来,用尽全力甩开叶敬希的手,回头过来,一字一句的道:“叶敬希,你听好,我不稀罕你这种朋友。以后,我的事情,也请你不要再管。”

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说完之后,连眼前都有些晕眩起来,程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那老旧的屋子的。

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脸上竟有一行未干的泪痕。程悦一边鄙视自己没出息,一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打电话给火车站订票。

这样也好,自己一个人办好休学手续,独自回家,回到父母身边,把那份不敢说出口的感情,永远的藏在心里。那些该死的朋友,就全都抛去脑后吧。现在最要紧的,是家人。

程悦几乎是逃难一般离开那个城市的。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熟悉的家里。打开门,暖黄的墙壁,干净的地板,自己房间里拉了一半的蓝色窗帘,弟弟屋里的那些积木玩具,还有父母卧室里那张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结婚照片。

那是他长大的家,处处都那么熟悉。如今,除了人的气息什么都不缺。

程悦把行李箱放下,冲了个冷水澡洗去旅途的疲惫,这才换了身衣服往医院赶去。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可他却不敢承认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那个男人眼眶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嘴唇白到毫无血色,原本弹钢琴的漂亮双手,现在也没了灵活圆润的指尖,只剩骨节难看的凸出来。手背上还扎着针管,白色的营养液正一滴一滴缓慢的从针管输进身体里,来维持他的生命。

程悦完全没法把那个人和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他甚至叫不出“爸爸”这两个字。

他只是狠狠的抱着头,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病房里那个面黄肌肉的男人,程悦的胸口像是压了快巨石,沉重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回来了,怎么不先给我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妈妈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柔声问道,“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程悦轻声答道。

事实上,在火车上一天一夜程悦都没有合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妈妈哽咽的话,癌症,晚期,最后一面,那些凌乱的信息把他的思维完全搅乱了,根本就没有心情吃饭。

程悦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她最近劳累过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程悦鼻子一酸,紧紧握了握妈妈的手,然后站了起来,“我进去照顾他。妈,你先回家休息吧。”

爸爸的精神很不好,在程悦坐在床边之后,才勉强睁开眼睛。

看见程悦,嘴角扯出个微笑来,伸出手想握他,手指却完全使不上力,程悦赶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爸,我来看你了。”

握在手里的手指,瘦的只剩皮包骨头。

程悦还清楚记得,以前爸爸教他弹钢琴的时候,手指是那么的漂亮。小时候他总喜欢把头枕在爸爸的腿上,一根一根数着他的手指,还赞叹说爸爸的手指又好看又灵活,弹琴的时候,就像在琴键上跳舞。

可如今,他的双手骨节凸出,皮肤又黄又皱,手背上满是打针留下的青紫瘀痕。那些瘀痕是那么的刺眼,程悦看在眼里,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

程悦更紧的抓住了他的手,好像不抓紧一点,他的生命就会流失一样。

“爸,你好好养病……家里,我会照顾的。你安心吧,很快就能好起来。我等你回家,你上次教我弹的那首星空,我还没练熟呢。”

程悦挤出个笑容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他知道那些好听的话,只是在安慰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很清楚,爸爸已经时日不多了,每一天,都在辛苦的熬下去。

听了程悦的话,爸爸只是微微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盖在程悦手背上,拍了拍。

现在的他,已经虚弱到了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已经完全不能进食,只靠营养液的补充来维持身体的消耗。

程悦整天守在医院,寸步不离的照顾,帮他洗脚,擦身,到后来连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那些秽物程悦都是亲自处理的,作为儿子,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虚弱,看着那些白色的营养液一滴滴流入他的身体里病情却毫无起色,看着他眼皮越来越沉重到后来甚至一整天都睁不开眼睛,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程悦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己对父母的关心实在太少。上大学之后,跟他们的交谈更是少的可怜,起初一周一次电话,后来渐渐变成半个月一次,一月一次,每次打通电话也只是公式化的报告自己的近况,根本没有多余的交流。

可是现在,想跟父亲多聊几句,父亲却躺在床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人总是这样,以前拥有那么多关爱的时候,一点也不懂珍惜,到如今父亲病危,才知道自己错过的实在太多,再也无法弥补。

转眼一个月过去,学生都放了寒假,再过几天就要过年。

程悦搬回了家里,把弟弟也接了回来。

以前过年的时候,妈妈工作忙,年货都是爸爸筹备的。他会准备很多的菜,一样一样教程悦怎么做,还带着程悦程乐两兄弟一起蒸很多的包子。如今他躺在病床上,这个年便过得格外冷清。

整个小区都洋溢在过节的喜悦氛围中,小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鞭炮,家家户户也都打扫干净房间,贴上了对联。

只有程悦家里没有丝毫过节的喜悦。

弟弟程乐知道父亲的病情之后也很少出去玩了,整天跟着程悦去医院看爸爸。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哭,他还坚定的认为,父亲很快会好起来。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程悦都不忍心说实话。

腊月三十那天傍晚,程悦一个人在厨房里煲汤,心想妈妈最近太累了,该喝点鸡汤补补。

揭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程悦刚把葱放进去,手机却突然响了。

氤氲的热气让程悦眼前有些模糊,没有看来电显示便直接接了起来。

“程悦,还好吗?”

耳边传来的低沉声音,让程悦猛然僵在原地。

太久没有跟他联络,甚至以“不稀罕你这种朋友”这样无情的话作为收尾的。如今听着耳边依旧温暖的声音,一个“好”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那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突然来看你,可能有点冒昧,但是你的状况,我实在放心不下。我现在在你家楼下,方便上去吗?”

程悦赶忙跑到客厅,唰的一下拉开窗帘——

叶敬希果然站在楼下,挺拔的身形被路灯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鸡汤冒出的热气太多熏到了眼睛,那一刹那程悦竟觉得眼眶一阵酸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程悦快步冲下楼去,然后,跑到那人的面前,狠狠的抱住他。

——为什么要来看我,在我快要放弃你的时候,又给我希望?

程悦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程悦收紧了手臂,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不想管了,什么都不想管,他只知道那一刻,他只想在那个人的怀里安静的待着。

他实在太累,这一个多月来,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累到筋疲力尽。现在,就让他自私的,在喜欢的人的怀抱里,安心的待几分钟。

对程悦的反常,叶敬希只是怔了怔,接着便轻轻收紧了怀抱,让自己的风衣把程悦整个包了起来。

冬天的夜,风很大,凉得刺骨。

可这样紧紧拥抱着,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不知为何,那样埋头在自己怀里,轻轻颤抖着的程悦,让叶敬希格外的心疼。他甚至想用尽一切方法来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却没想到,一时冲动的探望,却让两人陷入了另一种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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