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开派对的。”久保寺容子双手灵活地用饺子皮包住自制的肉馅,一边把包好的饺子从托盘的边边排起,一边说道:“去六本木或青山,租一家可以让大约二十个人站着吃东西的干净店家就可以了。闪闪发亮的银盘里,摆着山珍海味和切得厚厚的牛肉片,当然还有冰凉的上等香槟酒。店里的天花板布置着金银双色的缎带,来参加派对的人抱着花束和礼物,看起来都是高尚又有学问的朋友。桌子的中央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和岁数一样多的蜡烛,烛火灿烂摇晃着。蛋糕的形状是以海中孤岛的形状特别订制的,蜡烛当然也是特制的,每一支蜡烛都是一个印地安人的样子。然后,灯熄了,在二十九支蜡烛的朦胧烛光中,当天的主角——穿着无尾晚礼服的法月飘然出现了。在大家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的’的歌声中,你靠近蛋糕,鼓起脸颊,用力吹熄蜡烛。此时大家同时拉响拉炮,开心地开着香槟。在炮声、香槟塞弹出的声音与大家的鼓掌声中,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可是,当灯光再度亮起时,你的头竟然埋在蛋糕里。啊!神啊!已经没有气了。这个发出哀嚎接着昏倒的淑女角色,当然由我来扮演就可以了。晚礼服的背上有枪痕,发生命案了。有人乘机以拉炮的声音为掩饰开枪了。所有来宾都因为这个意外的杀人事件而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以清楚的声音喝令道:‘各位请小心了。可恨的连续杀人魔〈仙后座Ψ星〉就藏匿在我们之中。’于是大家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惊人声音的主人身上。本以为他是继承了父亲血统的俄裔店主,可是他却脱下了变装用的装扮和厨师帽,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也就是真正的你。应该被枪击中的你,趁着黑暗与替身交换了位置。当然,你穿着防弹背心,所以没有生命危险。这个生日派对其实是为了让残忍而狡猾的杀人魔‘仙后座Ψ星’现形,而特别举办的。”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的。”纶太郎停下用湿润的手指包饺子的动作说:“不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就被舍弃的情节,现在已经完全不流行这一套了。”

“你的手停下来了哟!”容子说着又拿起一张饺子皮,用汤匙舀起大碗公里的肉馅。馅太多的话,饺子皮就不好包,容易散掉。为什么自己的生日还得自己包饺子呢?纶太郎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却不敢在容子的面前这么说。

久保寺容子是纶太郎高中时代的同学,以前纶太郎曾经想追求她,和她约会,结果却在约会当天被容子狠狠地拒绝了。容子现在是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女子摇滚乐团的键盘手,“地藏容子”是她的昵称。去年二月,他们在东京电台的录音室重逢,因为那次多年后的重逢,让还是单身的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不是恋人,但是平常如果没事,会用电话聊天聊到天亮。

“那么,现在流行的情节是什么?”

“九〇年代的推理已经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名侦探时代,那样的推理太陈旧,而且太反动了。现在流行的主角是有离婚经验,并且是跆拳道高手、擅长包饺子、会煮水煮蛋、开着中古车、专门处理幼儿受虐事件,而且还从事社会福利工作的女性。还有,有嫌疑的人聚集一堂的解谜性推理也落伍了。现在流行的故事高潮,一定是女主角与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凶手进行一对一的肉搏战。”

“肉搏战?像这样吗?”容子笑着,作势要丢出手中包好的饺子。“那样的低俗闹剧虽然有趣,不过,难得你的生日,偶尔来点有美感的复古风情境不是也很不错吗?最近六〇年代的音乐再度流行起来了呢!”

“多谢你的好意。老实说,我根本不期待二十九岁的生日,也不觉得高兴,更不想庆祝。总觉得已经进入读秒的阶段,马上就要跨入三十岁的大关了。”

“三十岁的大关?你说什么呀!照你这样说的话,我不就只剩下八个月的生命吗?生日的日子一到,我就是三十岁了,到时候我可能必须掩饰着脸上的小皱纹,穿着亮晶晶的舞台装,在台上唱歌跳舞,同时还必须为了CD版税的应得部分跑到事务所争论。我不想变成斤斤计较的大人,也不想继续装成天真可爱的十几岁小女生。你知道这种压力吗?真的是两难啊!或者我应该像马克·波兰一样,在三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出车祸死掉?”

“你死了就麻烦了。”

纶太郎不痛不痒地说,然后把手中包好的饺子排在托盘里。他包的饺子不论形状还是大小,都比容子包的差,合起来的部分也不好看。

“就算三十岁也没有问题。因为时代变了,不管到了几岁,都可以在舞台上高唱‘摇滚乐永远不死’呀!虽然现在这个年纪唱最帅。可是,从六〇年代开始演唱的摇滚乐歌手们现在也还干劲十足地活跃在舞台上,不是吗?我和你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我明年就三十岁了,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讲什么名侦探啊!以奇怪的开始为开端,故事中段充满悬疑性,再以虽然让人觉得意外、却也觉得合理的方式查出凶手的小说,是最接近二十一世纪的本格推理小说,这种话我可不好意思说出口。万一不小心说出口的话,一定会不好意思,恨不得有地洞可以钻进去。那样的话是二十几岁有着年轻人的天真理想时,才说得出口的,已经踏进三十岁关卡的人,还有谁敢大言不惭地那么说呢?不管好坏,一味地憧憬什么名侦探、什么本格推理,这是青年时期的人才会有的热情。可是,那样的热情会在某天的早上突然消退,照照镜子,会发现自己脸颊憔悴、双眼凹陷。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难堪得睡不着。”

“好像是那样。”

“就是那样。”

“可是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希望我反驳你似的。”

“是吗?”仿佛心里的秘密被看穿似的,纶太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容子则乘胜追击般接着说:

“我觉得现在想这些事情只是在浪费时间。姑且不说人从懂事开始只有五十年的时光可以浪费,一个人好像从三十岁开始,就应该思考做什么事可以改变自己,寻找可以让自己更好的目标吧?可是,我看看我周围的人,都是过了三十岁以后仍然活得浑浑噩噩。现在很难找到那么认真思考未来的人了。”

“嗯,是那样没错。我也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只能算是半个大人,根本不算是完全成熟的青年,那感觉就像没有根的草一样,心里很不舒服。”

“哎呀!看不出法月竟然是思想古板、想法拘谨的人。”

“因为我写的是本格的推理小说。”纶太郎自嘲地说。“对了,你认为现在的日本社会认为‘青年’年纪的上限在哪里?”

“啊,上限很宽松呀!”容子满不在乎地说:“最近有一条新闻,说是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和一位女演员结婚了。”

“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吗?”纶太郎把大碗公里剩下的馅包进饺子皮里,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一件事。前阵子我在电视上播放的午夜场看到一部电影,叫作‘粉红与蓝色的绳子’,那部电影的原著是艾勒里·昆恩的《多尾猫》(anyTails)。对我来说,那是像圣经般的一本书。虽然说是电影,但是原本好像是电视影集的样片,所以显得很粗糙。电影里,名侦探艾勒里·昆恩的角色变成一个有点嬉皮、不太正经的大叔。电影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会出现一个年轻的昆恩。还有,这个不良中年侦探,与其说他热心在办案,还不如说他更热衷于教训年轻女孩,真的是一部惨不忍睹的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我只想到千万不要变成那样的侦探。那部电影我录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精彩的部分?”

“谢谢,不用了。不过,那应该单纯只是选角错误的问题吧?”

“没错。但是,也还有别的想法。《多尾猫》是昆恩四十三、四岁时写的书,因此选了一个和作者年龄相当的人来当主角,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况且昆恩本人一定多少也带着点不良中年人的味道。看书的时候,不会有那么明显的感觉。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不想想像年过四十岁以后的艾勒里。不过,虽然名侦探的形象让我感到失望,但真实的名侦探应该就是那样没错。所以,一把那个名侦探的形象与自己的将来重叠在一起,我就感到心情沉重,明日的自己只怕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谁都想永远保持年轻,但现实是残酷、丑陋的。”

容子突然停下正在排饺子的手,用力地双手抱胸,以不想再说下去的眼神看着纶太郎。纶太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排在桌子上的饺子。

“——包了这么多,一个晚上吃不完吧?”

“你放心。”容子回答。“剩下来的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可以了。放三、四天再拿出来解冻,用煎的或用水煮都很好吃。”

纶太郎心不在焉地顺着容子说的话点头,还抬眼偷看她。容子依旧双手抱胸,稍微弯着膀子,看也不看饺子,以一点也不幽默的口气说:

“既然那么不喜欢,何不干脆就放弃了?把你的圣经啦、名侦探的招牌啦,一起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好了。”

“嗯。”纶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我觉得那样做确实是最聪明的解决之道。照你说的,把自己冷冻起来,洗手不干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这样说好像显得很狂妄,但我就是无法照你说的那么做,这好像是我生来就有、无药可救的天性。”

“既然如此,抱怨形象不好看或时代错误也没有用。不要在意眼睛看到的东西,下定决心走自己想走的路吧!”容子断然地说:“怎么搞的?我觉得最近和你说话时,老是听到你在抱怨。我不是不能了解你的心情,只是,我不是你的个人生活指导员呀!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聊天,我当然希望可以听到愉快的话题。我这样说有错吗?既然那么不想多一岁、不想过生日,那我回去好了。你尽管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边看难看的影片,一边伤心自己的未来好了。但是,你真的宁愿那样吗?”

容子一住嘴,餐厅立刻陷入寂静。纶太郎看着容子生气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一半是真的生气,一半是带着挑衅的意味,故意想让他着急。

“OK,我知道了。”纶太郎改变态度,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只是以率直的口气说:“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回去。不管怎么说,我对我自己选择的路仍然感觉很骄傲。作为二十世纪末的名侦探,我很努力地制造刺激,有时虽然感到泄气,可是那就像把带着苦味的香料加到料理中一样,有提味的效果。总之,我是故意讲那些话的,目的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多关心我。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了,那么我向你道歉。其实我现在快乐得心脏好像要裂开,像才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想跳到桌子上面跳舞。谢谢你帮我过生日。不过,是不是生日不重要,你来这里才是我最高兴的事。什么穿着知性的朋友,还是有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凶手,统统让他们在门口等到明天再说。今天正好是你们巡回演唱会中的一天,你还来为我包饺子。这样的饺子是生日宴会中最好的食物。今天是我二十九年的人生当中最最快乐的一天。我的人生太美好了!来,为你的眼睛干杯!”

容子愣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认真地看着纶太郎说:“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你不得不这么说?”

“大概——两者皆是吧!”

“无药可救。”容子抓起舀饺子馅的汤匙柄,无奈地把汤匙丢进大碗公里。“你大概当不成不良中年人。看来你只会变成半个大人,一个不算完全成熟的青年,或许这样比较适合你。”

纶太郎一脸正经地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直言不讳的个性。”

“真像个傻瓜。”容子像是接受纶太郎的言语挑战似的,喃喃说道,然后突然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窃笑出声,说:“反正你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不过无论如何,法月仍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接受你的夸奖。”纶太郎在流理台洗过手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给容子,一罐拉开拉环后,对着嘴将啤酒灌入口中。“辛苦之后的啤酒最美味了。”

“不要偷懒,还没有结束呢!请你准备热平底锅。时间差不多了,法月警视快回来了吧?等我们三个人都到齐之后,就可以马上开动了。”

“这个时间应该要回来了。”纶太郎看着时钟说。“早上要出门前还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案子?”

“我看了六点的新闻,没有这方面的报导呀!”

“那么,他可能顺道去哪里了吧!我父亲没有回来也没关系呀!反正我每天都看得到他。他大概晚点才会回来,我们先开始也无妨吧?”

“不行。”容子一口回绝。“告诉你为什么我今天会来的理由吧!我是为了接近心里仰慕的法月警视才来的哟!这是千载难

逢的机会。”

“仰慕的法月警视?”

“对。”容子以陶醉的口气说道:“令尊非常了不起,他有成熟男人的严谨与可靠,又有宽大的胸怀,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应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定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对待女性的态度非常绅士,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但又有颗关怀别人的温柔之心,是一个面对困难时也不会说出泄气话,拥有不屈不挠精神的警官。他一直单身吗?不想再婚吗?我想试着主动出击。”

“别说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哎呀!我没有开玩笑喔!”容子毫不客气地说:“我现在要说的话是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老实说,我喜欢比我大十岁以上的男人,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太稚嫩,行为轻佻又喜欢装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一个不想长大的青年,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并没有暗指某人喔!我只是觉得那种人和法月警视比起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我也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是我想代替那个人说话,让你有这种感觉真的很抱歉。”纶太郎毫不畏惧,正面迎战。“不过,你不是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吗?怎么敢判断我父亲是你口中形容的那种人?还是你在来这里以前,雇请征信社的人对我家做了调查?”

容子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像享受了一场游戏般,露出妩媚的笑容说:

“法月先生,请听我一个忠告好吗?请你不要用太夸大的口气,对你为数不多的读者说话。因为我对令尊的了解,完全来自你书中的描述。”

“听你这么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在小说中太过美化父亲的形象了。难怪最近有不少读者投书,抱怨法月警视出现的次数太少,而无视我的存在。嗯,这样就合理了。配角抢走了主角的光芒,这是系列小说常发生的宿命。不过,为了不让你的想像幻灭,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父亲真正的样子,和你想像中的理想男性距离差了大约一光年。你仰慕的法月警视的真面目,是一个粗野、迟钝,顽固、鲁莽、尼古丁中毒的家伙,而且还是‘以父为尊制’的封建思想的支持者。此外,他还有面对女人时就会说不出话的毛病。”

“你说的这些话很酸,很像嫉妒时说的话。”容子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脖子一偏,好像在对眼睛看不到的第三者征求同意般,动作有些奇怪。

“你懂什么?”纶太郎愈发觉得被嘲笑了,不禁提高了音量。“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九年来,我一直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知道了,关于我父亲的形象,我以后不会在小说里作特别的润饰,要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写出父亲的真面貌。”

容子没有说话,但是以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指着纶太郎的后面,也就是客厅另一头的大门那边。那里有什么东西吗?纶太郎转头看,接着连忙闭上嘴。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那位要被贯彻写实主义的人就站在门口。看到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自己的父亲,纶太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我都听到了。”法月警视以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的口气说。

“我认为最后一个是我的,因为是我的生日。”纶太郎伸出筷子,夹起平底锅里的最后一粒饺子,整粒塞进嘴巴里。

“见风转舵的家伙!”容子愉快地说着。因为喝了点啤酒的关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刚才还在发牢骚,说不喜欢过生日,还说吃不完要怎么办。”

法月警视像在漱口一样喝光了罐子里的啤酒,痛快地吐了一口气后,开心地对容子说:

“谢谢你的招待。本来还觉得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但是,我真的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没想到你不仅擅长音乐,对料理也很有天分。”

“我只会这些。”容子柔顺地老实说:“这是乐团集训时用来增强体力的菜单。以前乐团的音乐还卖不出去的时候,有时一整个星期都得吃这个。冬天的时候就做关东煮。”

“我觉得你太谦虚了。什么只会这些?懂得这些就很足够了。你说是不是呀?纶太郎。”

“不要忘了,我也有帮忙包饺子。”纶太郎强调。

“真不巧,你包的饺子全部都吃下肚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一个是你包的饺子,因为形状太难看了。而且,只是用饺子皮把馅料包起来,还算不上是帮忙。”警视摇摇空的啤酒罐,说:“再给我一罐啤酒。”

“我来。”

容子立刻站起来。在她背对他们打开冰箱时,警视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容子拿着啤酒过来时,看见纶太郎笑嘻嘻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没有,没事。”

“谢谢。”警视一脸若无其事的接过容子递来的啤酒,一边瞪了纶太郎一眼,一边拉开拉环,像小鸟喝水一样小口地喝着啤酒。“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的不是你这种个性别扭的放荡儿子,而是乖巧温顺的女儿。”

容子面带害羞地微笑着。

“家父说过正好相反的话,他想要的是儿子。我家是三个女儿,我下面的两个妹妹都嫁人了。”

“如果他有儿子,就不会这么说了。”警视含糊不清地说。“例如你们刚才说的——”

“已经说过的事情,请不要再提了。”

纶太郎提出抗议,可是警视根本充耳不闻。

“什么这个年纪还叫什么名侦探、本格推理小说是时代的错误!容子小姐,你用不着理他小家子气的牢骚。又没人摆脱他,是他逼自己不必要的压力,却说自己的负荷太重,不能放下身上的重担。他说的什么话?根本不合理,完全是自以为是的大话。我几乎每天都听他说相同的话,耳朵都要长茧了。由此可以证明他根本不是在为自己的怠惰找借口。每天都摆出一副面临人生大问题的样子,他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呀?都已经二十九岁了,还像个爱撒娇的中学生,这种没出息的男人,一定讨不到老婆。”

“爸爸,这是两回事。”

“不,不,是同一件事。”

警视豪迈地大口喝了啤酒,固执地说。容子有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比较好。

“你真的认真对待自己的事情了吗?”警视像在演戏一样,以戏剧化的语气说:“打起精神吧!在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像一个逐渐腐烂的垃圾一样,以悲观的理论来粉饰自己的无能时,你知道我解决了多少问题吗?你以为我会放任可怕的犯罪事件不管,整天悠哉游哉的吗?如果你有我千分之一的努力,有为了工作流一滴汗水,我就不会对你这样说教了。但是,看看你最近的惨状吧!上个星期你交了几张稿子?不,应该问上个星期你写了几行?你的全新长篇小说什么时候才会完成?有几本书已经拖过截稿日期了?这个月和几个编辑吵过架?又被多少人下最后通牒?”

因为容子在场,所以纶太郎只是摆出一张扑克脸,没有回答警视的问题。现在的主角是父亲。

“一年到头都在讽刺自己的工作,说什么自己的工作是旧时代的遗物、像是史前时代的化石,一副唯有自己明白、自己最累的模样,其实紧紧抱住旧时代遗物不放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这和年龄与出生的时代根本没有关系。不管名侦探的招牌是否褪色、本格推理小说的理念是否从根本崩溃、柏林围墙是不是还存在、苏维埃政权是否解体,这个世界上都少不了犯罪事件,到处都可以看到成为小说题材的事件。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目光投注到那些方向?”

容子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所仰慕的法月警视的动怒模样,让她慌张了。可是,她又觉得能化解这种可怕场面的人,好像只有自己,于是她战战兢兢地试着劝警视:

“那个……或许是我多嘴吧!我觉得您所说的事,他本人一定有所察觉了。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您这样一直责备他,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纶太郎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会、不会,一点也不可怜。”

他打断容子的话,并且看着父亲的脸。现在轮到法月警视摆出扑克脸的模样了。容子完全想不通,便问:

“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为了庆祝我生日,家父的特别表演。”纶太郎说明:“和你胡编瞎掰的故事是一样的,这是为了招待嘉宾的卖力演出。”

“哼!是吗?”警视说。

“不得了!爸爸,您表演得真精彩。一开始就开快速狂飙,可惜后半段的步骤有点乱了。途中我也差点信以为真了,那么漫长的前段表演,就是要让我上当吧?可惜重要的主戏让人失望了。根据我的观察,您今天晚回来的原因,一定是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什么新闻,并且认为新闻中的事件可以成为我的小说题材。对吧?”

正中要害。警视重新露出微笑,用手撑着桌面,手指弹着啤酒的铝罐。“你当然不是那么没有出息的儿子。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送你的生日礼物必须借用一下你的智慧。不过,对名侦探来说,我的问题大概不是什么特别伤脑筋的难题才对,你就当作打发无聊的时间,想想这个杀人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可以写成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吗?”

“你这家伙!马上就摆出作家的嘴脸了。”警视好像责备纶太郎似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便把视线投注在容子的脸上,说:“对不起,硬让你陪我演了一出戏。我儿子虽然把这件事当作他的生日礼物,但是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我自己解决才对,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要求他解决这个难题,所以我在抛出钓鱼线之前,先慎重地撒了鱼饵。如果让你觉得很无趣,我向你道歉。”

“不会,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趣……”容子回答。但是她还是觉得迷惑,一脸不甚明白的表情,于是纶太郎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明白了吗?我非常了解我的父亲,所以刚才才会那么说。”

“啊,我好像有点头晕了。”

包括客人容子在内,三个人一起转移阵地到客厅里。法月警视装模作样地像个黑手党的老大一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上问容子:“不介意我抽个烟吧?”没多久就大口大口地开始抽烟了。

“纶太郎,你知道前天世田谷区的某栋住宅大楼里,发现了一具二十五岁上班族女尸的事吧?”

“知道。我白天看了电视的谈话节目,说两人是住在一起的同性恋人,因为感情的问题还是什么原因,所以凶手杀了同居的情人,用瓦斯炉烧毁死者的容貌之后逃跑了。是这个事件吗?这个事件盖过了演艺界的八卦新闻,谈论了相当久。”

“我也看到那个报导了。”容子说:“我们看的电视频道大概是一样的吧!”

法月警视皱着眉头偷看了一下容子的表情,然后好像在责备纶太郎用语不当一样,轻咳了一声后才说:

“就是你说的那个事件没错。但是,所谓的同性恋根本是无稽之谈,那是媒体自以为是的猜测,根本没有事实根据。节目播出后,被害人的家属好像还到北泽署抗议。然而这对北泽署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因为北泽署完全没有在记者会上提到这一点。应该是冒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采用了同一栋大楼住户的随口揣测,所造成的误会。”

“或者是电视台为了拼收视率,故意危言耸听的吧?”纶太郎得意洋洋地说。“怪不得哪里怪怪的,那些记者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所以说,媒体这种丑闻式报导的修辞法是绝对不能照单收的。作为一个名侦探,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一定是那样没错。”容子点头说:“电视台的想法就是那样的。而且那种谈话节目的观众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妇女,对那种新闻总是特别好奇。我们几年前在某一个地方的活动中心办演唱会的时候,当地的妇女就来抗议,要我们停止演唱活动。当地的妇女协会成员们认为我们乐团是女同性恋者,等演唱会结束后,会把来听演唱会的女性乐迷们带到后台办不纯的同性派对。因为有人对她们那么说,所以她们就相信了。像我们这种纯女子的表演团体确实不多,就算像宝塚歌舞剧团那样的团体,也常被传说是同性恋团体。我们平日虽然会开玩笑,却没想到真的会被其他人那样看待。不过,后来我们还是照常演出,而且因为经历了那样的风波,大家都更加卖力表演,观众的热情也被带动起来,获得了相当大的回响。但是,那种奇怪的传言确实为我们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困扰。”

“那种事真的很麻烦。”纶太郎说,然后又正色说:“或许我最好也要多注意一点。”

“你要注意什么?”

“刚才你也说过的事情呀!我好像太美化父亲大人了,而最近的读者又特别偏激,搞不好会把我们想成同性乱伦什么的,我可无法接受那样的误解。”

“不要开这种恶心的玩笑,再胡说八道就把你赶出家门!”警视生气地提高音量警告。

“还有,容子小姐,请你也不要顺势讲出太离题的话。我们现在的话题是世田谷的女性上班族命案,不是在讨论同性恋。”

“对不起。”

“啊!你不用道歉。不管怎么说,目前还看不到这个案件与女同性恋有任何关联。电视台必须为无的放矢的报导负责,这和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的问题是被害人的脸部被烧毁了吧?”纶太郎抢先发问。“如果电视台的报导可信的话,凶手和被害人应该是同年龄的女性。而因为脸部被烧毁了,所以被害人的身份成谜,是吗?”

“不,不是这样……”警视正要回答,但是视线突然转移到容子的身上说:“应该先问一下你的。你可以接受这种话题吗?这个事件和杀人有关,内容免不了血淋淋的,某些情节对你来说或许太刺激了。”

“没问题的。”容子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会看血腥暴力片。”

“那就好。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所说到的都是枝节的细微部分,也就是说刚才纶太郎问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我想借用纶太郎智慧的并不是那个问题。死者的脸确实是被烧毁了,但是,已经没有人重视这一点了。我这样说似乎有语病。总之,经过第一阶段的调查后,包括我在内,警方已经大致了解这件命案的类型及凶手的古怪行为,并且也找到了可以锁定特定凶嫌的物证,所以明天应该就可以拿到逮捕状了吧!目前失踪的女性室友就是被锁定的凶嫌。像这样简单明了的案件,根本不需要借用你的智慧。问题是死者在临死之前,留下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信息,就是这个像谜一样的信息让我们感到困惑。如果能使用你个人风格的陈腐表现——”

警视别有深意地抿嘴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

“解决这个案件的‘钥匙’,就藏在不会说话的死者肚子里。如果能够立刻逮到凶手、让凶手说出真相,这个案件就解决了,但是那样就借用不到你这小子的智慧了。我刚才说过了,这个问题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你不要作多余的探索和过度的解读,因为那样只是在浪费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纶太郎故意闹别扭似的说。“既然如此,那就请把这个简单明了的事件从头到尾说一次吧!”

于是警视重新点燃一支烟,吹了一口烟后,开始叙述:

“被杀害的女子叫作清原奈津美,是银座某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二十五岁,未婚。她和高中同学合住在世田谷区,她们住的2DK位于松原的住宅大楼‘阳光露台双海’内。那位女性的名字叫葛见百合子,是神田地区某学术出版社的编辑。奈津美和葛见两人都来自福井市,在当地的公立高中就读时,三年都是同班同学,也参加相同的社团,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就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同行。”

“我们班上也有那样的情形,不是吗?”容子好像在提醒纶太郎一样,小声地说着:“像美津子和蕗绘,还有饭岛同学她们。高中女生往往缺乏自信,做什么事都希望成群结队。”

“只有你是特立独行的,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所以我现在参与乐团的团体活动,弥补以前的孤独。啊!对不起,我把伯父的话题岔开了。”

“她们两个人高中毕业后,因为读大学的关系,都来到了东京。”警视继续说:“虽然读的是不同的学校,但是为了节省房租和彼此照应,感情一直很好的两个人便同租房子住在一起。不难想像,对自己的女儿到东京生活的双方父母来说,这种聪明的分摊费用方式是最令人放心的好方法。她们开始工作以后,仍然继续这种生活方式,两个人也都不是奢侈、爱玩的人,而且又互相帮助,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顺。在周围的人眼中,她们并没有谈话性节目说的同性恋关系,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能够在一起顺利地过了六年半的生活,不是因为什么利益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她们确实是知心好友。”

“可是,禁不住命运的作弄,长达十年的友谊竟然在一夜之间毁灭。”纶太郎以朗读的语调打岔说道:“因为一个男人的介入,让两个女人的友情变得比玻璃还脆弱。”

“抗议!”容子打断纶太郎的话,说:“庭上,对方刚才的发言充满了男尊女卑的误解与偏见。我方要求在议事纪录里消除对方刚才的那段话。”

警视一副想接受容子的抗议,又无法照办的表情。他摇摇头说:

“很遗憾,关于这个话题,你的抗议被驳回了,因为事实正如那家伙推测的,确实和一个男人有关。”

纶太郎不理会容子的抗议,追问法月警视:“怎么说?”

“葛见百合子有个未婚夫,原本预定明年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清原奈津美的同事,两年前奈津美介绍两人认识后,他们便开始交往了。发现奈津美的尸体并且报警的人,就是葛见百合子的未婚夫。”

“叫什么名字?”

“三木达也,二十八岁。根据警方的询问纪录,三木和未婚妻约好前天——也就是星期天的下午要在池袋见面,但是过了约定的时间,未婚妻仍然没有现身。三木便利用公共电话打到未婚妻百合子的房间,可是没有人接电话。于是他又打电话给和未婚妻同住的同事奈津美她们两个人有各自的电话,结果还是没人接听。三木知道,如果没有人在家时,电话一定会开启语音答录系统,这是她们两个人的习惯。于是三木才会觉得奇怪,决定到‘阳光露台双海’看看究竟。

“三木到达松原二丁目的‘阳光露台双海’住宅大楼时,是下午三点。他按了三楼二号室的电铃,仍然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握住门把试着开门,没想到门竟然没有锁。因为并不是第一次到她们两个人住的地方,所以三木没有多犹豫,他推开门,走进屋子里。

“在脱鞋子的时候,三木就注意到屋内有异味。那股异味来自厨房。清原奈津美就跪在系统厨具前的地板上,头则倒在瓦斯炉上,下巴卡在炉架上。三木想把她的身体抱起来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当时瓦斯炉的炉火虽然已经熄了,但是她的脸有三分之二都被瓦斯的火焰灼伤了,变得像你做的饺子一样,让人不敢正视啊,抱歉呀我只是实话实说。三木在厕所里吐了一阵子后,好不容易才回到房间里打一一〇报警,说是公司的同事惨遭杀害了。至于葛见百合子则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整个人消失不见踪影。警方前往调查后发现,清原奈津美的死因是窒息死亡,脸部的灼伤是死后不久才发生的。死亡的时间推测是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深夜。”

“等一下。”纶太郎打断父亲的叙述,急迫地问道:“三木报警的时候,很清楚地说是公司的同事死了吗?”

“是的,纪录上是这么写的。”

“但是,既然死者脸部被烧到让人不敢正视,不是应该无法马上判断死者到底是谁吗?三木为什么能够立刻知道死的人不是自己的未婚妻葛见百合子,而是同事清原奈津美呢?”

在警视回答之前,容子把自己的手肘靠在纶太郎的肩膀上,好像在说秘密似的说着:

“既然是那么亲近的人,就算没有看到脸,只要凭背影就可以知道了。因为发型就不一样了吧?你看电视时没有注意到吗?电视上不是有播出她们两个人的照片吗?那是她们一起合拍的快照,其中一个人的眼睛被遮住了。我忘记谁是谁了,但是两人的其中一个留着半长的头发,一个剪了俐落的短发。如果她们现在的发型和拍那张照片时一样,那么三木绝对不会认错人。”

“没错。”警视对着容子点点头,说:“三木在被询问时,也作了相同的回答。”

“可是,反过来说的话,或许这正是凶手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纶太郎不认输地反驳。“刚才你不是有提到我们以前的同班同学美津子和蕗绘吗?她们的长相虽然不同,但我觉得她们的身高与气质是非常接近的。饭岛同学她们也是。说得难听一点,她们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的朋友,可以说是物以类聚。像那样做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的女性同伴,通常会很自然地选择和自己类似的人做朋友——想要找配角来衬托自己,善于计较利害关系的人除外。大家不是都会说吗?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样子会愈来愈像。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两个人的情形也一样。尽管可以利用长相和发型来区别她们,可是她们的三围和背影的样子说不定非常相似呢!”

“你想说什么?”

“在爸爸说出重要的关键问题之前,我好像挖到被忽略掉的矿脉了。”

纶太郎缓缓地靠回椅背上,视线从容子移到父亲的脸上,一副“你还没有说,我就已经知道”的样子,得意洋洋地抽着烟。但他的姿态与其说是对父亲的挑战,还不如说是故意做给客人看的。

“我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不过,清原奈津美好像是短头发的那一个,而葛见百合子则是半长发。确实如容子所说,如果死在‘阳光露台双海’的女性是短发造型,那么当然就是三木达也的同事清原奈津美。但是,半长的头发不是可以当场剪成短头发吗?”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短头发的清原奈津美杀死了半长发的葛见百合子,并且把她的头发剪成像自己的一样短,然后又把她的脸毁容了。发现尸体的三木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误以为身材相似的短发死者就是自己的同事,这也并不奇怪。怎么样呀?父亲大人,您认为我这个简洁明了的推理有道理吗?北泽署忽视了尸体的脸被毁容这一点,就莽撞地下结论认定死者就是清原奈津美,会不会下得太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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