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所谓的“简短的附记”没有写完,之后就是没有写任何字句的白纸,就好像电影在出现END字样前突然中断了,空转的投影机在银幕上投下刺眼的空白一样。你知道没有写下去的原因。那天晚上,在蹴上的山丘上,百合子给你看日记本的同时,向你解释了最后一幕……奈津美在写日记时,我破门而入。因为奈津美总是故意把日记本藏起来,所以我只能趁她不备,利用她写日记的时候当场逮住她。奈津美立刻惊慌地把日记收了起来,但事已至此,再藏也无济于事。没想到她动作俐落地锁上日记封面的锁,还把钥匙吞进了肚子里。我从奈津美手上抢过日记,掰开她的嘴,想让她把钥匙吐出来。奈津美抵死不从,以前她从来不曾违抗我,没想到那时候竟然大叫说:“拜托你不要看!”我用力打她,试着让她住嘴。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我毫不留情地用力打她。奈津美当场瘫在地上,但她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而已……你根本不想听这些事,你的脑筋一片混乱,看到这个自称为葛见百合子的女人的脸,再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晕眩。你希望有时间可以让你在脑海中整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毫不理会你的心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用螺丝起子把锁撬开,开始看日记。之前奈津美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偷看日记的机会,但没想到她却突然回来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因为我想看她到底写了达也的什么事。达也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我的前未婚夫,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他也是奈津美公司的前辈。如果你知道我喜欢那种男人,而且还为他堕胎的话,一定会笑死吧!其实一切都是奈津美的错,是她破坏了一切。虽然她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我早就怀疑她欺骗了达也,也是导致我们分手的元凶,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就算我逼问她,她也一定死不承认。当我得知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后,我就打算找出让她哑口无言的证据,要求她放过我们。我只想要求她收手而已,也可能会和她绝交,但在看日记之前,我无意杀她。所以,我没有错,全都是她的错。因为,奈津美不仅骗了达也,甚至把二宫,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你也抢走了!看了日记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才知道奈津美居然假冒我的名字,一直和你碰面。没错,你也被她骗了吧!她骗了所有人。她背叛了我。我是她的好朋友,她竟然背叛了我两次。不,达也的事已经无所谓了。二宫,二宫,我爱的是你。很久以前,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只喜欢你。我比奈津美更加、更加爱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女朋友,因为,我才是如假包换的葛见百合子。虽然原本只是小误会,但她竟然利用这点误会一直欺骗你,把我排除在外,整整隐瞒了半年。我不能原谅奈津美,不能原谅春风得意的她,所以我才杀了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导正错误,谁叫她背叛了我,那是她的惩罚。二宫,请你看这本日记,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只要你看了就知道了。这里和这里,还有……

你背对着路灯的灯光,看着她翻开的日记。“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你的晕眩愈来愈严重,好不容易才能够看清眼前的文字,然而根本无法理解内容。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理解了,只是内心拒绝承认?够了,你摇着头,试图藉此表示拒绝,她以为你这个动作代表对她的谅解,继续用热切的语气乘胜追击……

上面是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她一直在骗你。你千万不能轻信她写的那些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藉口和自我辩解。她可以骗过自己的良心,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她是个骗子!不要脸!当我看完日记时,奈津美终于醒了,她看着锁被撬开的日记和我的脸,又开始她擅长的自我辩护,泪流满面地开始表演。她说她不想骗我,好几次都想要向我坦承一切,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她说了一大堆理由,但都是在敷衍我。我根本不想听她的胡说八道,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完全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半点犹豫,只觉得自己是在做理所当然的事。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轻声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我点点头,却无意原谅她。于是,奈津美就在我手上断了气……

她陷入歇斯底里的激动,情绪显然已经失控。更何况三更半夜突然把人叫到偏僻的水坝附近,坦承自己杀人的过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而且,她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罪恶感,以为你理所当然会接受她的解释,就好像你从很久之前就是她亲密无间、心灵相通的恋人。她还在继续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奈津美死去的脸庞好一会儿,想到她在日记上所写的事,再度火冒三丈。我要讨回她背着我和你交往半年所欠下的债。她盗用了我的名字,所以我要夺走她的脸,因为二宫你记住了她的长相,可以从人群中分辨她。这件事令我恨之入骨,光是杀了奈津美,导正这个错误,还是不足以泄恨。我把她拖到厨房,把她的脸放在瓦斯炉上,点了火。一开始是头发烧焦的味道,之后是肉被烤焦的臭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奈津美的脸冒着烟,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只要想到这么一来,奈津美的脸终于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把我和奈津美搞错了,才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关了瓦斯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藏起来。那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让背叛了我,打算和奈津美交往的男人最先看到这一幕,那一定会成为最激烈的报复。所以,我把奈津美的尸体就这么放着,打算让那个男人也尝尝相同的痛苦。当我换好衣服出门时,并没有锁门。然后我就搭新干线,代替奈津美来到京都。二宫,这一切都是为了赶快见到你。只有见到你,才能把真相告诉你。为了让原本属于我们却故意被扭曲的时光拨回到正常的轨道,我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在饭店里拨了好几次,一次又一次。看了奈津美的日记,你明白了吧!和你见面的那个人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才是货真价实的葛见百合子。二宫,请你回想一下高中时的事、请你回想一下当年的我……

你想不起来。不知这是否因为缺少那一段记忆的关系,你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她的恳求让你觉得强人所难,出乎常轨,对你来说那只是噪音。她可能察觉了你内心的想法,突然紧紧抱着你的手臂。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踉跄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脸,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你……

二宫,你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我杀了奈津美吗?但我也是被逼的,我只是在导正错误而已,是她阻碍了我们。她也承认一切都是她的错,我根本没有错。不,如果你叫我去自首,我就会去,现在就去警察局。但是,在此之前,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不计前嫌,原谅奈津美、原谅她的背叛,不再有任何遗憾。拜托你,再吻我一次……

她不顾一切地整个身体扑向你。你推开她的手,侧着身体,沿着山壁的边缘,慢慢地向后退。她毫不退缩,把你逼到水坝的通道处,仿佛逐渐收起撒向猎物的网。陌生女人的脸步步逼近,你背对着通道的阶梯,把脚后跟踩在阶梯上,回头看着背后栏杆外的一片漆黑。下方隐约传来流入铁管的水声,这时,你难道完全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一旦越过这个栏杆掉下去,就一命呜呼了——你已经厌倦了这种有如幻灯片般的扮鬼游戏,你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调整呼吸,注视着步上通道的女人的脸,然后……

……这不是根据逻辑作出来的推理,而是大胆运用作家的想像力重新建构出的情节。纶太郎看完最后一页传真的内容,用力长叹了一口气。读完被害人的日记需要投入大量的感情,是一项难以一言蔽之的辛苦工作,藉由这份日记,终于了解了这起案件的全貌,尤其是葛见百合子杀害闺中密友的来龙去脉。阳光露台双海惨剧看似典型的三角关系引起的情杀,其实还隐藏着另一层三角关系。新三角和旧三角拥有共同的底边两端(葛见百合子·清原奈津美),顶点却移到了京都。

二宫良明曾经是百合子和奈津美高中时的同学,也是她们共同的暗恋对象,这个人正是纶太郎之前预感到的事件核心,也是看不见的磁场极点。当二宫良明这个磁场极点成为故事的中心时,百合子和奈津美的长相与名字就颠倒了,如同她们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最初只是不经意的误会和记忆的混乱,没想到最后却像雪球般愈滚愈大,最后变成无可挽回的背叛,也导致了致命的裂痕,使两个人十年的友情在转眼之间崩溃。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百合子是否不曾对二宫良明忘情;也许她根本不相信奈津美,日记的内容刚好提供了她最佳的藉口。奈津美的日记内容的确只会对百合子的怒火火上加油。不论如此,这些都是次要的原因,只要一考虑到百合子的精神状态,就不难发现那的确是最糟的时机。

十五日深夜,百合子曾经在蹴上和二宫良明见面这件事无庸置疑。她应该是在离开京都旅人饭店之前,用房间的电话拨打市内电话和二宫相约见面。至于决定在蹴上见面的理由,当然是受到奈津美十月十日前半部日记的刺激。奈津美在日记中写到她在那里和二宫接吻,这件事一定对百合子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而且,奈津美还提到,在山丘上看到的街景和在高中屋顶上看到的风景很相似。由于是主观的记述,实际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百合子会想要在这种环境下说出真相的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接下来,就是要赶快找出二宫良明,才能证实相关情况,而且也还有好几个问题需要他来解答。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都是事实吗?日记本在他的手上吗?葛见百合子临死前是怎样的情况?他对百合子的死有没有责任?十六日黎明时,在哲学之道上袭击龙胆直巳的是不是他?关于最后的疑问,纶太郎已经确信就是二宫所为。不难想像,他看了十月十日后半段的记述,对龙胆的卑劣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愤慨——关于这一点,在看到日记之前就已经可以预测到了,所以并不会因而感到高兴。在出版界,依然存在着歧视女性的陋习,奈津美成为下流作家手下的牺牲品这点令人感到同情。虽然纶太郎不在意法月警视对三木达也的批评,但自己也算是同业的“男作家”之一,所以他觉得愧对清原奈津子。二宫良明看了日记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有什么感想?他原谅了奈津美吗?如果奈津美没有被闺中密友杀害,如愿把日记送到二宫良明的手上,他对发自奈津美内心的倾诉会作出如何的反应?这种假设或许很空虚,但纶太郎很希望见到二宫良明后,听他亲口回答这个问题。

寻找二宫良明的下落并不难,奈津美的日记(三月十四日)上记录了他的电话号码。只要像葛见百合子一样,打这个电话给他就好。奥田应该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

奥田的回报却违背了纶太郎的期待。

“即使打这个电话也找不到这个名叫二宫良明的人,不是电话号码错了,就是二宫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和蹴上的事件有关,所以假装我们打错电话。我们已经向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照会过了,没有查到用二宫良明这个名字登记的任何电话。”

“除了刊在电话簿上的名字以外,你们也查过那些不愿公开的申请人姓名吗?”

“当然,”奥田说:“而且,还查了市内有开设德国文学硕士班的各个大学,也没有发现这个人的下落,所有大学的名册上都没有这个名字。”

纶太郎偏着头思考。根据奈津美的日记,二宫良明的房里有自己的电话,并不用由房东转接或是共用电话。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号码的登记人到底是谁?纶太郎正想问奥田,久能警部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本日记有一个疑点。”

纶太郎吞下原本想说的话,问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从头看到尾,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或许根本没资格说东道西的,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久能微微耸了耸肩,“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半就放弃,是因为文章中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是因为日记的内容本身很不自然,不足以让人采信。”

“不自然、不足以让人采信?”

“你没有发现吗?在三月份的记述中曾经提到,二宫良明虽然记得清原奈津美的长相,却把她的名字和葛见百合子搞错了。”

“这正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但是,我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以常理来说,二宫良明不可能没有向奈津美确认姓名,就忽然把她误认为是葛见百合子。”

“我也觉得这点很奇怪,”奥田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也就

罢了,他们之前就认识,而且男方还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纶太郎把那叠传真拿到自己的面前翻了起来,“世上到处存在着长相和名字对不起来这种事,而且,他们高中毕业后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关于这一点,奈津美也在日记中解释了。比方说,在三月十二日曾经有这么一段——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接着,在第二天十三日又写道:‘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发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承认了,在别人眼中,一定会觉得她们是极为相像的双人组。所以当二宫良明看到清原奈津美时,脑海中就浮现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并就此认定是这么一回事,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二宫向奈津美提出交往时,不是曾经说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吗?”奥田插嘴,似乎支持久能的意见,“这是她在日记上写的。或许他们的确过了好几年才见面,但二宫会搞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吗?”

“六月二十六日吧?”纶太郎把奥田说的那部分念了出来:“‘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那是奈津美凭记忆重现前一天的对话,姑且不论二宫良明实际上是不是这么说的,但这看起来很像是从过去的岁月寻找目前感情的根源,这种说法感觉就像是事后才填补回去的记忆。也就是说,顺序颠倒了,如果二宫的确是这么想的,那不就代表过去的记忆是可以被改变的吗?”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久能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毕业纪念册的事,也就是毕业纪念册留下的不愉快回忆,以及百合子和奈津美的照片排错这件事。”

“二宫良明正因为这样的关系,把两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搞错了。”

“刚好相反,”久能断言道:“如果不曾发生这件事,七年后重逢时,或许还会认错人,但正因为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排错了,二宫才更不可能搞错老同学的名字。百合子和奈津美也许在高中时是不起眼、又很相像的双人组,但在发生毕业纪念册照片误植事件后,反而会使同学对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久能的这番话说中了纶太郎的盲点,令他恍然大悟。久能说得没错,即使两个事物有相似的特征,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把两者混为一谈。只要两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差异,其他的相似性就会遭到忽略。相反地,即使没有什么相似的特征,如果没有可以明确区分两者的差异,就很容易会把两者搞混。如果因为某种机缘而明确地分辨了原本很难区分的两者时,这个机缘本身就发挥了相当于“差异”的功能,有助于区分两者。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很小心地辨别两者,不容易发生混淆。

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的情况又是如何?两个人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感觉的确很相像,但并不至于像到有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如果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属实,高中时代的她们因为意气相投,消除了彼此的差异,就连在班上也变得很不引人注目。直到高中毕业,开始在东京生活后,性格和行为模式才出现了差异。也就是说,当时的她们属于二种情况,如果就这样顺利毕业,经过数年后,班上同学很可能会搞错她们的名字。

然而,毕业前夕某个讽刺的意外,使得两个不起眼的人突然成为瞩目的焦点。不用说,那个意外当然就是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误植事件。这件事使班上同学对她们的认识变成了第三种情况。奈津美和百合子的同学每次翻开毕业纪念册,就会想起她们的照片印错了。正因为她们原本并不起眼,关于她们的记忆就会集中在这件事上。二宫良明当然也记得这件事,不可能忘记。

因此,如果二宫良明相隔数年后在街头巧遇清原奈津美,最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应该是想起她就是印错照片的其中一人。而且,一旦脑海中有这样的印象,下次遇到时,为了避免混淆,一定会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然而,根据奈津美的日记来看,二宫一看到她的脸,就说知道她是谁,而且不假思索地叫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这也未免太令人起疑了,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为了安全起见,都会确认对方的名字。而且奈津美经常提到,二宫良明是个性谨慎而内向的人,可是他居然在最重要的时刻一点都不谨慎。如此就不免让人觉得,二宫良明会轻率地以为她就是葛见百合子这件事本身就启人疑窦。这就像久能说的,奈津美的日记内容本身就缺乏真实性——

奈津美详细记录的三月十日所发生的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吗?纶太郎在内心自问,重新检讨自己推理的基础。清原奈津美真的和二宫良明重逢了吗?

“警视厅法月警视来电。”

这时,川端署的警员走过来叫他。纶太郎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拿起话筒,按下保留键,他父亲立刻迫不及待地说:

“纶太郎吗?你看了日记没有?”

“看了,我原本以为事实就像她日记上所写的——但我们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却找不到二宫良明这个人,他的名字也没有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登记。而且久能警部还发现了最根本的矛盾,让我开始怀疑日记的可信度,我们刚好在讨论奈津美的记述是否为真。要不要我向您解释矛盾点?”

“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警视好像老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要把你扯进来,每次只要你加入,事情就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了?”

“我相信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日记的内容全都是谎话连篇。不仅前后矛盾,而且没有一个部分是真实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这里也在进行调查。为了了解二宫良明这个人的相关消息,我们向他们念的那所高中打听情况。因为之前曾经打听过毕业纪念册的事,所以调查过程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请对方查毕业生名册,发现二宫良明目前的地址是空白的,因为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

纶太郎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

“——您刚才说什么?”

“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警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镇定一点听我说,我相信应该是哪里搞错了,我们透过福井县警向二宫良明的母亲确认,发现他的确已经死了。刚好是六年前的秋天,大学一年级那年的十月,他在京都的租屋处服用大量安眠药死了。听说那年的夏天之后,他就有忧郁和失眠的问题,所以持续就诊和进行药物治疗,没想到他却服用了超过医生处方的剂量。当时以意外致死处理,但听他母亲说,似乎是自杀的。据说还发现了相关报导的剪报,那里的警方应该留有离奇死亡案件的纪录。六年前已经死的人怎么可能在街上闲逛,还和清原奈律美重逢呢?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灵异事件,之后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那本日记上所写的内窖,至少关于二宫良明这个人的部分——”

父亲仍然喋喋不休,纶太郎却已经充耳不闻。二宫良明六年前就死了,根本已经不在人世。他握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一旁待命的久能警部探头看他的脸,小声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把我埋起来吧!”纶太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因为所有的事都弄颠倒了。”

……没错,你根本不存在。

你在六年前的秋天服用安眠药死了。那是自杀。谁都不知道自杀的动机,只有你知道。活着的人只能悼念你的死,这是难以动摇的现实,事实根本不容否定。

你的真实身份是这个世界里所不存在的幻影,你只能在由过去的记忆所建立的故事中呼吸,那是别人脑中从无到有所编织出虚幻的、海市蜃楼般的梦幻,宛如朝露般的梦境和现实无法相容。你只是生活在虚构故事中,没有实体的角色。

真正的你——二宫良明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曾经属于你的身体已经化为灰烬,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墓碑下。你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所以,你无法漫步在早春的街头,别人也不可能在人潮中看到你;你既不可能遇见老同学并与之聊天,也不可能寄问卷调查的回函卡或是打电话。根本不可能。你不可能欢笑、哭泣,不可能羞红脸颊,也不可能心跳加速;不可能在傍晚的公园和女友接吻,也不可能在临别时,依依不舍地不停挥手;不可能看别人的日记,也不可能对别人见死不救,更不可能因为激动而失手打人。

那些都是梦中的事,是故事中的虚幻。当梦醒时分,故事静静地陷入沉睡时,你已经无法再爱那个无可取代的人,也无法为她的死哀悼——

你已经死了。

故事已经在梦境的尽头划上句点。

你根本不存在。

你知道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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