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庄严。墨燃的灵核残片被不断地掏出,挖尽。

一片又一片。

他死死忍耐着,发了狠地忍着,偿罪是一回事,示弱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愿在木烟离面前唤痛,他如磐石。

痛楚太深,苦海浮沉。

忽然间,惊闻一个声音,春雷般在颅内炸响。

“墨燃!”

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一定是自己太痛苦,心生幻觉,神识迷离。

“墨燃!!”

周围渐起喧嚣,似乎有人在惊呼,在嚷嚷,天空起疾风,木烟离的手也停了下来。

墨燃颤抖着,尽了最大的力气抬头——

他看到他的神祇御龙奔策,自高天俯冲而落。

他看到他的神祇白衣招展,恍若谪仙。

离得近了,峥嵘龙角旁的那张面容变得清晰,墨燃的心骤然抽疼,比刀子戳他更让他痛楚。

他看到他的神祇在哭,楚晚宁……在哭啊。

“师……尊……”

胸腔的创口血流如注,墨燃挣扎起来,环扣叮咚。

楚晚宁跃下巨龙,在落到刑台结界前的一瞬,纸烛龙便化作一道夺目金光,回到符咒中。

“玉衡!”

“师尊!”

“玉衡长老!”

死生之巅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其余几个门派的人也纷纷惊起,就连布衣百姓也惊愕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北斗仙尊吗?”

“是墨燃的师父!”

“他们不是说一刀两断了吗?”

楚晚宁的眼眶原本就是红的,在看到银盘里的鲜血与灵核碎片时,更是崩溃。

他喉间沙哑,想说话,可还没开口,便已哽咽。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四下哗然。

“他在说什么?”

“他疯了吗?墨燃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啊!”

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在割楚晚宁的心,每一声指责都像锥子没入楚晚宁的胸膛。

痛极了。

楚晚宁看着天音阁结界里,那个黑眸润湿,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被开腔剖心,灵核俱损的男人。

那个到千夫所指时,竟还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么傻。

楚晚宁嘴唇翕动,浑身颤抖。

他的手贴上天音阁的透明结界,他哽咽着:“判错了……判错了……”

别拿匕首扎他,扎我吧。

扎我吧……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

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

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

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抱着,还是该分离。

一双手颤了那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墨燃哭了。

他说:“师尊……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楚晚宁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再也顾不得周遭目光,众人注视,千言万语,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我那么脏……会把你也弄脏的……”墨燃低声地,字句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伤心,在他人面前从不示弱的这个男人,在楚晚宁怀里却再无铠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灵核,刺的是墨燃的心。

可这个时候,楚晚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凌迟撕碎,血肉模糊。

原来一筋一骨,都已紧密相连。

周围天音阁的大批修士围拢,重重裹挟着他们,步步紧逼。

楚晚宁白衣染血,一手提着天问,一手抱着墨燃。

人世间许多的黑白是非,其实并不容易说清道明。

自以为是的正义太多了。

居心叵测的算计也不少。

所以,屈子怀沙,汨罗水泣。武穆含冤,风波遗恨。

他们还能被还与清白,可更多的少年丹心呢?不是每一笔冤罪都能被吐露,还有一黑到底,永无翻案之机的人。

楚晚宁抱着墨燃,他轻声说:“别怕,我不会不要你。”

“师尊……”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带你回家。”

失去了疗愈咒术,墨燃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是一震,继而嘴唇翕动,眼泪滚落,却笑了。

“你待我那么好,我的篮子是满的……我很高兴……”他顿了顿,声音渐渐轻落下去。

“师尊,我好困……我冷……”

楚晚宁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抱着墨燃的那只手更用力,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送进去,可是没有用。

就和前世,昆仑山巅,踏仙君抱着将死的自己,试图救他性命一样。

没有用。

楚晚宁很心焦,凤目湿红,眼泪无声地滚落,却还摸着他的头发,侧过脸,亲吻了他湿冷的额角,沙哑道:“别睡,你跟我说说,什么篮子?”

那些围近的人脸上满是警惕,鄙薄,森寒,戒备,厌憎,恶心。

但那又怎样。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声名,尊严,性命。

两辈子了,他都眼见着墨燃堕入深渊,却束手无策。他只觉得那么痛苦,觉得自己是那样失败。

是他来迟了。

墨燃轻轻地,意识已渐涣散,血越流越多,身子也越来越冷,他轻轻地说:“我只有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有洞……是空的……捞了很久……”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青白的嘴唇嗫嚅着,呜咽。

“师尊……心好疼……”

“你抱抱我,求求你。”

楚晚宁心痛如绞,只不住地说道:“我抱着你,不疼了,不疼了。”

可是墨燃已经听不到了,墨燃的意识已经混乱。

都是乱的。

像多年前柴房里那个无依无靠,衣食不足的孩子,像乱葬岗上,那个母亲腐烂尸首旁跪地嚎啕,失声痛哭的孩子。

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踏仙帝君。

像通天塔下,那个孑然孤寂的身影。

像仗剑独行等他回魂的墨宗师。

像大雨夜里,那个蜷在卧榻上湿润了枕的男人。

“我好痛……真的痛……”

“师尊,我是不是都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越来越模糊。

“师尊。”

最后,那个赤子,少年,恶魔,暴君,那个小小的徒弟,哽咽着,慢慢的,声若云烟。

“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楚晚宁一直听他说着,此时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墨燃,墨燃,你为什么那么傻?

什么还清,什么干净……

是我欠的你啊。

谁都不知道真相,连你自己的记忆也被抹去。

可我却终于知道——

我终于知道,你只当了我几个月的徒弟,却用了两辈子,在保护我。

背着所有骂名、罪名、误解、诬蔑。

被迫变得疯狂、疯魔、嗜血、污脏。

若是没有你,今日跪在这忏罪台上的人,就应当是我,被挖心的人……也会是我。

是踏仙帝君用自己的魂,护住了晚夜玉衡。

从此他永堕黑暗。

而他长留光明。

都错了。

而就在此时,天音阁的精锐犹如兜兜转转许久的猎豹,终于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气,百余人朝他们扑杀来!

天问金光烈至苍白,白到刺目。

“杀了他们!”

“拦下他们!”

楚晚宁闭目。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

周围人群起而攻之,剑影血光里,楚晚宁蓦地睁眼!而后他单手一沉,五指张开,刹那罡风卷起,他厉声喝道:“怀沙,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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