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对她笑了笑。

“我当然相信你!”

“谢谢你,汉蒙德先生。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疑虑,只有一点点——该怎么说呢?”

“不是这样的。只是芮高德教授所说的多少有点保留,的确有某些细节让我觉得很困惑。警方对这整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他们最后以自杀结案。”

“自杀?”

“没错。”

“为什么?”

“依我看,”费伊略带羞涩古怪地挑了挑她的柳叶眉,“他们对此案一筹莫展,这个说法可以保住他们的面子。”她犹豫一会儿,又说:“不过,布鲁克先生的指纹是假不了的。藏剑手杖上只有布鲁克先生自己的指纹。你应该听说那根藏剑手杖吧?”

“是的,我甚至还亲眼看到那邪恶的玩意儿。”

“有一位叫做普玛医生的法医,是个短小精干又相当有趣的人,他每次一想到这个推断,就觉得不可思议。他用一些我听不懂的专有名词,证明从伤口的角度来看,几乎不可能是自杀。除非布鲁克先生自尽时握的是剑身而非杖柄。此外……”她抬起她的肩膀。

“先等等!”迈尔斯抗议说,“就我耳闻,装钱的公事包也失踪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要是没有人到塔顶刺杀布鲁克先生的话,警方如何解释公事包的失踪?”

费伊把目光移开。

“他们认为,”她回答,“是布鲁克先生垂死挣扎时不小心撞到胸墙,把公事包摔到河里。”

“他们曾去河里打捞吗?”

“有。立刻。”

“有找到吗?”

“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费伊头向前倾,眼睛直直看着地上。

“他们根本没有尽力!”她轻呼。指尖滑过一列书的书背,刮去一道灰尘。“这个案子发生于大战开始的第一个冬天,在法国轰动一时。可怜的布鲁克太太没熬过那年冬天就过世了。他们说她死于过度哀伤。哈利,我刚提过了,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阵亡。

“然后德国人来了,他们很高兴逮到机会宣传这个轰动一时的命案,特别是这一桩跟女人不守妇道有关的命案。他们相信这可以娱乐法国民众,并遏阻法国民众惹是生非。喔,他们还认为这是公众好奇心尚未消退的表现!”

“我猜,”迈尔斯说,“你在德军入侵时被抓了?你没有在德军入侵前回到英国?”

“不,”费伊回答,“我觉得羞耻,没脸见人。”

迈尔斯转过身去,背向她。拳头用力捶窗台。

“我们已经谈得够久了,”他表示。

“喔,请别这样。我觉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迈尔斯忿恨地怒视窗外。“我郑重向你保证,这件事就到此结束,我再也不会提起,也不会多问你一句——”他忽然停嘴。“你和哈利,布鲁克结婚了吗?”

他从小窗漆黑玻璃上窥见费伊开始发笑,但却没有听见笑声。他看到她抬起头和肩膀,看到她白皙的喉咙轻颤,合上的双眼和紧绷得发抖的手臂,图书馆里回荡着她几近歇斯底里的笑声和啜泣声,眼前这无辜的女孩如此激动,让他不知所措。

迈尔斯转过身来。她打动了他的心,激起对她的怜悯和想保护她的心情——几乎就要引发爱意——松懈了他每一根神经。他笨拙地走向她,伸出手,却撞倒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堆,昏暗的微光下,撞倒的书和扬起的灰尘乱成一片。这时,玛丽安正好开门进来。

“两位,”玛丽安突来的询问,打断之前的气氛,仿如弦忽然被拉断。“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迈尔斯站着没动,呼吸急促。费伊·瑟彤也不动声色,一脸若无其事。即将迸发的情感,就像镜中幻影或梦中呓语那样不真实。

就连一派乐天的玛丽安,都感觉得到空气中有股张力。

两人之间紧张的状态,被眼神发亮活力十足的玛丽安出现而化解了。

“都已经快11点半了,”她继续说,“就算你打算像往常那样彻夜不眠,我们两个也不必拿自己的睡眠陪你耗上。”

“玛丽安,这是一种享受……!”

玛丽安淘气地对他发出咿唔声。

“别这么不耐烦,迈尔斯,”玛丽安求助于费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他对全世界的人都好得不得了,惟独对我最坏?”

“我以为大部分的兄长都是这样。”

“也许你说得没错,”玛丽安穿着剪裁合身、耐用的黑穗边围裙,一脸不悦而提心吊胆地在一摞摞乱糟糟的书堆中缓慢移动。她以管定闲事的姿势拿起费伊小姐的油灯,塞进她手中。

“我实在是太喜欢我的礼物了,”她话中有话地对费伊说,“我决定要送你一样东西作为回礼。没错,我准备好了!一个礼盒!现在正搁在我楼上的房间里。你赶快上楼去看,我马上就去找你。之后我再送你下楼就寝。你——你知道怎么走吗?”

费伊手执油灯,对她微笑。

“喔,当然知道!我想我可以找得到,只要在这间房子里的话。你真是太慷慨了……”

“哪里,你千万别客气!赶快去看看!”

“晚安,汉蒙德先生!”

费伊对迈尔斯回头一瞥,出去后顺手关上门。仅剩一盏微弱的灯光,有点看不清站在阴暗处的玛丽安的脸。但即使是个局外人,也感觉得出当时的气氛,一丝危险的情愫曾在这间屋里蔓延开来。玛丽安柔声说:“亲爱的迈尔斯!”

“怎么了?”

“你知道,你玩得过火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正好相反。我亲爱的玛丽安,我压根就没搞懂你的意思,”迈尔斯说。他大吼是懊恼自己夸张、道貌岸然的行径。他心中了然,他也知道玛丽安看在眼里,这开始让他觉得光火。“难不成你刚才在门外偷听?”

“迈尔斯。别太幼稚!”

“可不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你刚刚那句唐突的话?”他大步走向她,把书扫得飞落开来。“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是不是你讨厌费伊·瑟彤?”

“那你就错了。我很喜欢她!只不过……”

“继续说啊。”

玛丽安一脸无助,举起手,然后重重将手摔在她的围裙上。

“你在生我的气,迈尔斯!因为我很实际,而你正好相反。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实际的事,但这就是我的本性啊。”

“我并没有挑剔你。你怎么可以挑剔我?”

“这都是为了你好,迈尔斯!就算是史蒂芬也一样——天晓得我有多爱他——!”

“史蒂芬对你来说够实际了。”

“在他胡髭和慢条斯理的性格下,其实是个神经敏感又罗曼蒂克的人,迈尔斯,他有点像你。或者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吧,我也不清楚。但是史蒂芬宁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你却不会去掌控任何情势……”

“对。我就是不会!”

“……甚至也不听劝,你不得不承认你糊涂的地方。我们别吵了!我很抱歉开启这个话题。”

“你听着,玛丽安,”他克制不让自己失控。他放慢速度,确认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我对费伊·瑟彤小姐没有更进一步的私人情感,如果这是你的疑虑的话。我纯粹是从学术角度来看这桩谋杀案。有人在塔楼楼顶被杀,当时没有半个人在他附近——”

“好吧,没事了,迈尔斯。你睡前别忘了把门锁上。晚安。”

玛丽安走向门口,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的沉默,让迈尔斯感到焦躁不安。

“玛丽安!”

“什么事,亲爱的?”

“你没生气吧?”

她的眼睛闪烁:“当然没有,傻子!更何况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费伊·瑟彤。只不过,关于你说的飞檐走壁的凶手和凭空消失的东西——真希望我也能遇上,就这样!”

“玛丽安。既然你这么相信科学、讲求证据,要是真遇上这等事,你打算怎么做?”

“喔,我也不知道。我可能用左轮手枪一枪毙了它。睡前要确定把门锁好,迈尔斯。别跑到森林里游晃还让家门大开。晚安!”

她掩上门后离开。

迈尔斯心中纷乱如麻难以控制,定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后才开始机械化地收拾他撞翻的书,堆回原处。

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不认同费伊·瑟彤呢?就拿昨晚来说,芭芭拉·摩尔特别警告他要提防费伊·瑟彤,而芭芭拉自己也有许多行径让他有如身在迷雾中不得其解。他惟一能肯定的是,她当时处于情绪低潮。另一方面,费伊否认她知道芭芭拉·摩尔这名字。尽管费伊曾说姓氏相同的人多得是,但口气含有明显的暗示。

“吉米·摩尔,”没错。

真他妈的该死!

迈尔斯再度转身坐上突出的窗台。他回头瞥了一下,黑夜已经笼罩在房子方圆20码内的新林区,他远眺那片暗沉,呼吸如香脂的芬芳,将半开的窗户推得更开,溜身跃出窗外。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露水香凉彻心扉。他从阳台爬上小草坡,往森林边际的空地走去。他走了几呎远,回头看那栋长窄房屋的侧边:他看见图书馆、黑暗的餐厅和客厅里的微光,还有一片漆黑的会客室。灰林其他的空间大多都是没有使用且年久失修的房间。

他仰望左侧:玛丽安的卧房在屋子的后方。图书馆正下方。卧房朝东面向他的那扇窗有窗帘遮蔽。而他可以从映在树上的微黄光影。看出朝南面迎树林的那扇窗灯还亮着。尽管迈尔斯的视野无法看到那些屋子后方的窗户,但是眼角的光线够亮,他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缓缓移动。

是玛丽安吗?还是费伊在就寝前想跟她聊聊天?

这样挺好的。

迈尔斯喃喃自语,转身朝北走到屋子正前方。有点冷,他也许该回去拿件雨衣。但此时万籁俱寂,树林后方透着月亮即将升起的白色微光马上让他安心而振奋。

他朝灰林前方那片空旷的草坪走去。迎面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迈尔斯走上桥,倚着栏杆倾听夜里清新的潺潺水声。他站在那里大约20分钟之久,一张脸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一阵刺耳的车轮摩擦声把他唤醒。

那辆车没注意到前面的树林,直接从大马路驶进来,猛停在碎石路上。两名男子从车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手电筒。他们拖着脚步朝小桥走来,迈尔斯看出其中一个人身材短矮,蹬着内八字步一路行来。另一人则是个高大魁梧的壮汉,一身深色长斗篷让他身形显得更巨大。他迈步有如皇帝出巡,传来的清嗓声仿佛在呐喊。

迈尔斯认出,小个头的是芮高德教授,彪形大汉则是迈尔斯的旧识,基甸·非尔博士。

他大感意外地喊住他们,两人骤然停下脚步。

菲尔博士拿着手电筒四下搜索声音的来源,恍惚之间把光线打到自己的脸上。迈尔斯就着短暂的灯光匆匆一瞥,发觉博士的面色远比他记忆中更为红润,眼神反倒显得茫然。他收紧丰厚的下巴,仿佛一触即发。用黑色宽系带绑住的眼镜胡乱安在鼻梁上。没有戴帽。花白的头发茂盛峥嵘,有如土匪的胡髭剑拔弩张地颤动着。他身材高大,站定着四处窥看,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看到迈尔斯。

“我在这里,菲尔博士!在桥上!你再往前走一点。”

“喔!”菲尔博士舒了一口气。

他豪迈地踏上桥,挥舞着手杖,矗立在迈尔斯面前时,脚步撼动整座桥墩。

“迈尔斯,”菲尔博士调调眼镜低头俯视,像一头硕大的海怪蓄势待发。“晚安,请你相信我们这两位——嗯哼——年纪老迈的学院派绅士如此轻率的举动,当然是为了……”

桥墩又开始震动。芮高德像只狂吠的小狗,费劲挤过菲尔庞大的身躯,抓住桥边的栏杆不动,盯着迈尔斯,脸上满溢着强烈的好奇。

“芮高德教授,”迈尔斯说,“我还没向你赔不是。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向你赔不是,真的,但我不知道你在伦敦下榻的旅馆,所似……”

这人也松了口气。

“年轻人,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不,不,不。应该我是要向你道歉,”芮高德说。

“为什么?”

“我说真的!”芮高德教授不住点头说。“昨晚我开了点玩笑,从头到尾把你和摩尔小姐耍得团团转。不是这样吗?”

“话是没错。但是——”

“你无意间提起你正在找一名图书馆员,我当时真觉得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巧合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这位女士居然就在方圆500哩之内!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就在英国

境内。”

“你是指费伊·瑟彤小姐?”

“没错。”

迈尔斯润了润唇。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今天一早,摩尔小姐打电话给我,无厘头地解释昨晚发生的事。她还说她知道费伊·瑟彤小姐现在人在伦敦。也有瑟彤小姐的住址,而且她认为职业介绍所会安排她来找你面试。她特地打到勃克雷饭店确认这件事,”他朝肩后的汽车点点头,“看到那辆车了吗?”

“怎么样?”

“我是跟一位政府官员朋友借的,用的是公家的油。我不惜假公济私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最好马上找一个客气的理由打发她走路。”

芮高德教授的脸在升起的月光下映着白光,斑驳的胡碴不再令人觉得逗趣,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左手紧握那根刺杀荷渥·布鲁克的黄木藏剑粗手杖。好半天之后,迈尔斯·汉蒙德才回神过来,听见潺潺溪流声,看见菲尔博士朦胧庞大的身躯,矮胖的法国绅士右手仍然紧抓桥下栏杆。这时迈尔斯后退了一步。

“你也是吗?”

芮高德教授挑高眉毛。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芮高德教授,我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警告我,要我提防费伊·瑟彤小姐。真的够了,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

“但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你已经雇用她了?”

“没错!为什么不?”

芮高德教授目光迅速移往迈尔斯肩后的豪宅。

“今晚还有谁和你住在一起?”

“只有我妹妹,玛丽安。”

“没有仆人?没有其他的人吗?”

“今晚就这样,没别的人了。但是有没有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该请瑟彤小姐到这里来,任她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因为你会死,”回答得简单明了,“你和你妹妹都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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