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事是交给赵氏去办的,良缘亲自到赵氏那边去坐了小一刻,一边笑呵呵的一边说:“这可真是咱们家的大喜事!”

赵氏的脸色发白,神情僵硬:“……真是喜事啊。”

良缘又做势问李克最近如何,“听说大爷当了兴隆记的二掌柜,真是能干啊!大奶奶日后可以享福了!”

赵氏亲自送良缘出来,回去后就坐在屋里发呆。丫头香儿年纪轻,不敢劝也不敢说,转头去把奶娘喊来。

“大奶奶,太太说什么了?”奶娘进来看她神色不对就问。

“不是太太,是柳嫂。”赵氏扶奶娘坐下,“她过来说太太晚上想在家里摆一桌,不用家里的厨房,酒菜都去外面买。”

“大概是孝期结束了,太太想趁机让大家松快点。”奶娘说,“太太那边的良缘还说什么了?”

“……”赵氏揪着手帕,吃不准是真是假。她不敢相信,可良缘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又明明白白。“她没说什么。”是啊,良缘什么也没说。

“……就是,二弟最近一直在忙升旺记的事。”她道。

奶娘不解道,“过了年不是一直这么办吗?老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才让他去搭把手的。”她停了一下,连忙道:“大奶奶是担心什么?咱们大爷也没闲着,不是去了兴隆记吗?近日还提了二掌柜。”她拍着赵氏的手说,“大奶奶别忧心,我看老爷还是向着大爷的。上次是大爷没经验才吃了亏,现在有老爷看着,还有兴隆记的大掌柜盯着,出不了错。”

赵氏把良缘的话来回在心里过了几遍,挑要紧的学给奶娘听,“可柳嫂说……今天是给二弟庆祝,说他最近辛苦了。”

特地庆祝?

奶娘也嘀咕起来了。

赵氏把最担心的事说出来了,“……柳嫂说田庄那边正在盖房子,好像是盖给二弟一家住的。还说盖好了就让人把二弟的孩子也接过来!”

她不怕别的!她怕孩子!她没有,江氏有三个。离得远了没什么,住得这么近……由不得她不多想!就是她现在生,孩子也不能一口气就长到七八岁大啊!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顶事了!

她心里慌乱,奶娘也急了,抓着她小声问:“他们不走了?还要把孩子接过来?”

赵氏点点头,“这可怎么办!”奶娘拍大腿。

两人在屋里谁也不说话。奶娘看到赵氏着急,别的不管先劝她道,“大奶奶别急。这个也不只是咱们着急。”

赵氏心里一动,指着朱锦儿的院子的方向说,“你是指……”

奶娘把她的手按下来,点头道:“姨娘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可她在老爷那边说得上话。何况她又一心为大爷。这个事咱们告诉她去!她一定能有办法!就是没办法,她胡搅蛮缠一通也对大爷有好处!”

这是个好主意!

赵氏心中一定,站起来就去找朱锦儿。奶娘拉着她,“大奶奶别慌,这事不必你去。叫个小丫头去就行了。”

奶娘出去叫小丫头,赵氏交待她道:“太太交待让她也去吃席,别太……”

别说得太露骨了。

“大奶奶只管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奶娘叫来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一字一句的教她怎么说,然后让她去了。

赵氏坐在屋里等,奶娘站在门口等。不一会儿小丫头回来了,道:“那边给了我一个香包和一根钗子。”

“都给你了。”奶娘笑,“你都说了?”

小丫头个子不高,却是个机灵人。“都说了。我见了那个姨娘,说了晚上吃席的事。出来有个小丫头跟我说话,我就都告诉她了。”

“办得好。今天晚上赏你一碗肉!”奶娘笑眯眯的轻轻拍了她一下,让她走了。她进屋给赵氏说,“都办好了。”

“我在屋里都听到了,那个小丫头挺机灵的。叫什么?”赵氏现在不着急了,心里一宽脸上也有了笑。

“大奶奶想抬举她?她是赵三家的小女儿,虽然懒了点,但有眼色。”奶娘开箱子拿首饰,“晚上要去太太那边,要穿好点才行。”

赵氏挺有心情的挑了一身衣服,又配上首饰,重新上了胭脂梳了头。“太太给了十两银子,让人去酒楼买酒菜用。”她比着两根钗,在镜前挨个簪到头发上看。

“十两银子可用不了,三、五两就顶了天了。”奶娘乍舌,“太太真是大手笔。”

赵氏面上颜色一滞,丧气道:“……太太身后有老爷在,什么时候缺过银子呢?就是现在,我管着家,银子却都在太太那边。我连家里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大爷也不肯告诉我,以前他在升旺记,现在他在兴隆记,可我还是两眼一摸黑……”

奶娘:“太太也不是只指着老爷。太太是张家的大姑娘,现在跟张家的关系还好得很,隔几天就要去一趟。我听说太太还打算把那个李南送到张家的族学去开蒙呢。”她劝赵氏,“大奶奶还是应该多回家看看,就是人不到,偶尔送句话过去也行。女人还是要靠娘家的。”

赵氏眼中含泪不说话。

奶娘叹气:“我知道大奶奶心里不愿意回去让别人看笑话,让大老爷和大太太丢脸,可不靠娘家,咱们又能靠谁呢?”

赵氏偏过头,拿帕子抿了一下眼角。

她还是不肯。奶娘看到她的神色就明白了,暗叹一声道:“等生了儿子就好了。”也不再提让赵氏多回娘家的事了。

黄昏时起了风,张宪薇让人带着伞和车去接人。“分两头接,哪个也别落下了。”她问良缘,“酒菜都买回来了吗?”

良缘道,“大奶奶那边都预备好了。酒菜也都买回来了,还交回来了六两四钱的银子,说是没用完。”她指着案几上盘子里的碎银子说,“大奶奶说买回来的酒菜都是最好的,除了两道没办法现做的菜,酒楼说要是能提前两天说就都能做出来了。”

“她多心了。”张宪薇笑道。赵氏特地说这个是怕她觉得她不够用心吧?也是个实诚人。换成别的人就该把这银子昧下来了。

不过如果是她也不会昧这银子的。一会儿酒菜送上来一看就能估量出花了多少,何苦为了一点银子让人觉得不诚实呢?

拿人当傻子哄的自己才是傻子呢。

张宪薇暗叹,她以前傻是都傻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凡有点脑子她都不会被李显哄的那么惨。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换成别人的事,她遇上了也一定能看出来的。

这算什么呢?套一句贞儿最近背的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把我新做的那件绿色的给那边送过去。”她吩咐良缘。

良缘把衣服拿来给她看,道:“太太还没上过身呢。”

她看了看衣服,又添了一副镯子一对钗,“今天有喜事呢。大家都喜庆点才好。”

夜色渐浓。桌子已经摆好了,买来的酒菜都在厨房里,酒楼还特地让一个师傅跟着过来,免得热菜放久失了味道。

良缘去送衣服,这边李显父子三人陆续回来了。

“这是……”李显看到厅中支起了大桌子,左右都收拾得格外整齐。他笑着问:“家里有喜事?”

张宪薇笑着扶他回里屋,对李克和李华说:“你们先回屋收拾一下,然后再过来用晚饭。”

等到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时,她对他说:“正好是个机会,我想不如热闹热闹。”她亲自侍候他更衣,一边说:“锦儿也在屋里闷得够久了,如今也出了孝期,再让她闷着也不合情理。我看老大夫妻最近关系挺好的,他们都好了,说不定赵家也不管这个事了。”

李显本来让她说得一愣,提起朱锦儿就把别的都先搁下。“还是你想得周到。”他叹道,“最近老大也好多了,既然出了孝就好好的热闹一下,咱们家也冷清够了。”

“而且……”她站在他身旁,柔声道:“老爷不是要给老二盖房子吗?正好一起说了。从此咱们也算一家团圆。”

“你说的对。”李显点头,说:“老二当初是回去给江氏寻亲、修坟,然后又在那边娶了江氏的外甥女。我当时想让他留在那边替江氏尽尽孝。但他到底是我们李家子弟,如今也该搬回来了。”

张宪薇只是笑笑,不接这个腔。他这话实在是太牵强了。幸好只在自己家里说说,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这种理由可站不住脚。

恰好良缘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直接把朱锦儿一起给请过来了。

从过年前到现在足有半年多,李显没见着朱锦儿的面。张宪薇想贤惠一下,出来道:“锦儿来了,快进来。”一边回头微笑,看李显出来。

朱锦儿捏着手帕,软腰细步的进来,行动间自然风流无比。但抬起头来后张宪薇就愣住了。

她涂了好厚的粉,好红的胭脂!远看还有旧日颜色,近看简直像唱戏的。

张宪薇愣了一下后就赶紧避开,看着朱锦儿盈盈下跪给李显磕头。良缘扶着她先到一旁坐下,低头在她耳边道:“这活脱脱一个妖精!”

她抬袖掩口,把笑吞回去。

再细看朱锦儿,果然大变样了。她送过去的衣服是件暗绿色的花缎,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当时裁缝婆子过来的时候,她拿在身上比过,做的样式又是圆领,更应该衬得人圆润、气派。

但朱锦儿穿在身上反倒衬得脸尖了,脖子细了,脖子上还都是皱纹。而且她的脸上涂了粉,脖子上却没涂,两边一衬显得脖子上的皮肤又黄又黑。

而且,她显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病的缘故,她看起来比李显大了十岁不止。

果然李显扶她起来后,原本温和的神色变得一惊,他上下打量她许久才让她扶着过来坐下。

张宪薇也站起来虚扶了一把,然后他们夫妻两个分左右坐好,朱锦儿站在下首把丫头倒的茶送上来。

她端给张宪薇时跪了下来,“锦儿给太太磕头。如果不是太太照顾锦儿,只怕锦儿已经去了阎王殿了。”说着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下来了,滚得粉和胭脂也一起掉,脸上瞬间出现了好几条道道。

“快起来。”张宪薇赶紧去扶,拿着手帕快速的在她脸上轻巧的擦了几下。“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就外道了。”她扭头看李显,笑道:“锦儿侍候我们都快二十年了,还是这么小心。”

李显冷淡的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茶。

朱锦儿还在掉泪,张宪薇使眼色让良缘搬个凳子过来,让她坐下道:“你是个有后福的人。老大日后还要孝顺你呢,快别说那些丧气话了。咱们家日后好日子还长呢。”

“你们太太说得对。”李显放下杯子,皱眉道:“这些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晦气!”

张宪薇不说话了,朱锦儿慌忙站起来又要下跪。“良缘,赶紧扶姨太太去屋里洗漱一下,一会儿孩子们该过来了。”

总不能让她顶着这样一张花脸吃饭吧?

良缘过来扶朱锦儿起来,李显道:“不用了,你磕过头就回去吧。这边不用你侍候了。”

张宪薇一愣,他不想让朱锦儿在这里吃?虽然按说姨娘是不能上桌的,但以前都是让她在里屋搭个小桌。本来就有男席和女席,到时她带着两个儿媳妇坐在里屋吃,那时朱锦儿坐上去也不奇怪的。

“老爷,这又何必呢?”她劝道,“都是一家人。锦儿侍候你也有半辈子了,还生下了咱们家的老大。只看在这些面子上,让她在这里吃也没什么。”

今天这出戏她可是压轴,怎么能放她走?她走了,只凭李克根本唱不下去。李克私底下再混蛋,当着李显的面还是没胆子的。他也就敢在赵氏和下人跟前耍威风了。除了他们,看他敢对谁呲一呲牙?

他会在背地里给她添堵,当面只敢规规矩矩的当一个好儿子。李显多年的教导不是假的。若是她瞪一瞪眼,或者发一句话,他也不敢不听的。

只有朱锦儿也在,李克才有胆量。他很清楚他的姨娘在李显面前的份量。

良缘没动,只拿眼睛看李显。朱锦儿当然也不想走,她也在看李显。张宪薇在旁边劝着,李显顶不住,皱眉点头答应了。又交待一句,“好好侍候你们太太。”

这话的意思是让朱锦儿在张宪薇跟前立规矩。一会儿她就别想坐下来吃饭了,肯定要站到大家吃完了,她才能回去自己的院子吃。他这么一说,到时就是她让朱锦儿下去先吃一点,她也肯定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李华夫妻先过来了,进来时发现李克他们还没到,两人都很尴尬。

张宪薇让他们先坐下,一家人继续等李克和赵氏。

屋里一直气氛有些僵硬,张宪薇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李华和江氏说话。李显端坐一旁,时而温和的对着李华微笑,其他的时候一言不发。

大约一刻后,李显问起贞儿和李南,“他们呢?”

“在里面呢。我想着今天就让他们自己吃吧,省得出来吃得乱七八糟的坏了大家的胃口。”她说。

今天晚上这么乱,她不想让两个孩子也跟着掺一脚。

“其他人都在,不能因为他们小就放到一边。”他说,转头让人去接贞儿和李南。等两个孩子来了,他把贞儿抱到怀里,让李南站在他面前,慈祥的跟他们说话,一会儿就逗得贞儿笑起来,李南也不像以前在他面前那么的拘束。

就在这时,李克和赵氏进来了。

赵氏的脸上都是急色,不等李克开口就主动请罪:“儿子和媳妇来迟了。”

李克木头脸,学舌般道:“儿子来迟了,请父亲和母亲恕罪。”

“一家人都坐在这里等着你们!”李显怒道。

张宪薇先把贞儿接过来,再叫李克起来,跟着劝李显:“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他了。快坐下吧。”

饭桌上非常沉闷。李显、李克和李华坐在外面的大席上,李南既然来了,也坐到了外面。张宪薇不放心,让良缘过去看着他。

里屋,她的左手边坐着贞儿,往下是赵氏和江氏。朱锦儿站在她后面侍候。

赵氏看到她站着时差点不敢坐,坐下来也跟屁股下面有钉子似的动来动去。江氏则是看到朱锦儿时就把头垂到了胸口,就像她刚来李家时那样。

“上菜吧。”张宪薇道。

里屋和外屋一起上菜,外屋用的是大盘子,里屋用的是小盘子。比起外屋来,里屋少了一道鱼,其他都一样。

朱锦儿在菜上来后,安箸、布菜、盛汤都是她。赵氏在她每回要布菜时都想站起来,江氏在她布菜时总是立刻一口全挟进嘴里,只有张宪薇和贞儿自然的吃饭。

她是习惯了,以前朱锦儿侍候了她几十年。贞儿也是习惯了,她虽然没见过朱锦儿,但是下人侍候她吃饭是正常的。

菜过五味,张宪薇让人上酒。外屋的酒是一开始就端上来的,里屋的酒是温过的桂花酒。她让人倒了半杯给贞儿尝尝,这酒温过后喝起来格外芳醇,但是一点都不会醉人。酒里又加了糖桂花,就是让人喝着玩的。

江氏在家喝过酒,一尝就笑了:“这跟甜水似的。”

赵氏小饮了几杯,脸上染了一层红晕,“我不会喝,不能再喝了。”

“咱们这里不劝酒。”张宪薇笑道,不许贞儿再喝第二杯,她的小脸也红了,像桃花一样美。

她对朱锦儿说,“辛苦你了,下去歇歇吧。”

赵氏听了就想站起来扶朱锦儿下去,可朱锦儿低头道:“奴婢侍候太太是福气,怎么会辛苦呢?”

赵氏站到一半僵住了,然后赶紧坐下来挟菜吃。

她可以装傻,江氏可以装没听见。张宪薇叹道,“你就是这么规矩,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然后就不再提让她下去歇的事了。

反正再说她也不会领情。

良缘进来小声说该让李南睡觉了,她把贞儿也交给她道:“你送孩子们回去睡吧,一会儿再过来侍候。”

饭吃到现在,里屋的她们只不过是坐着说话,偶尔挟几筷子菜,但是外面的说话声还是很大。李显好像一直在说李克。

“……好好跟大掌柜学,若是你能学到他半分皮毛,我就不用再替你操心了。”

“上回你自做主张,要是回来告诉我,这事到后面就不会那么难办。咱们家也不会得罪燕城一半的人了……”

可能是看到了李华,跟着又说:“你弟弟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你明年赶紧生个儿子。看看你弟弟,你就不脸红?”

她听着觉得这话大概也不是只说儿子的事。旁边的赵氏听到了,眼圈已经红了。可这是公公说他儿子,又没当着儿媳妇的面说,所以张宪薇也没法劝,只好让丫头给她盛了一碗汤,“尝尝这个汤,是这个楼的招牌菜呢!”

赵氏道谢,低头喝汤。

一顿饭有惊无险的吃完了。此时已经是深夜,张宪薇让下人收拾东西,让江氏和赵氏侍候他们先走,让朱锦儿侍候李显,她转身先去看两个孩子。

良缘一会儿过来说:“她还在跟老爷说话呢。”

张宪薇摇摇头,让良缘别着急。她就不相信李克能把这顿火憋到明天再发,他要是有这份忍劲也让人佩服。而朱锦儿更是不能等,今天晚上的事只怕早让她憋了一肚子话想跟李显说呢。

至少也要述一述委屈吧?

大约两刻后,李克的院子里突然闹起来了!丫头的哭喊声几乎要刺破夜空!

张宪薇赶紧站起来往外走,正遇上李显和朱锦儿也从屋里焦急的出来。

“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她吩咐良缘,再转头扶住李显道,“老爷别着急,想必是没什么大事。”

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朱锦儿的脸都吓白了。

要是李克再殴妻,赵家非要李家给个说法不可。

李显在院子里转圈,屋也不回了。等了一息等不下去,抬脚就往外走。张宪薇和朱锦儿立刻跟上他。

他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到了李克的院子。除了刚才的哭喊声外,现在里面非常安静。

良缘从屋里迎出来,扶住张宪薇就把头深深的埋下去。

“屋里是怎么了?”李显问她。

她低头不敢答。李显也没耐心了,直接就进去了。

屋里一点也不乱,跟上次张宪薇进来时到处都是砸碎的碗盘不同,今天这屋里一样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唯一不同的是人。

赵家的下人全都躲开了,里屋只有李克一个人在。

他看到李显进来,神色如丧考妣一般。

“你媳妇呢?”李显上下打量他,张宪薇代问道。李显跟着说,“刚才是怎么了?三更半夜闹什么呢?”

他这话是把错都归到赵氏身上去了。刚才尖叫的明显是个丫头,是丫头就归赵氏管。

李克不知道是没听出来他爹在替他说话还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上前一步直接跪下了。朱锦儿在旁边哀呼一声,跟着就紧紧捂住嘴,一双泪眼只望着李显。

李显看着他。

李克连磕三个响头道:“爹,儿子不孝。”

李显没说话,显然是等他说。他站在那里,好像不管李克要说什么事都没关系一样。

“……赵氏不贤,自进门起至今无所出。儿子要休妻。”他话音未落,李显一脚当胸踹了过去,把他踹得滑出去撞到床帮上,咚的一声闷响,撞得床都抖了几下。

这一脚可不轻啊。

朱锦儿滑跪到地上,膝行过去抱住李显的大腿,他看样子是还想再追过去踢一脚。

“老爷!老爷留情啊!”朱锦儿泪如雨下,一脸的胭脂水粉都擦在他的袍子上。

张宪薇站在后面看着。她觉得奇怪,李克为什么要休妻?他不知道赵氏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只是因为赵氏不合他的心意?他有这么傻吗?上次他和赵氏可是生了两个儿子,平安过了十年呢。

李克捂着胸口爬回来,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求爹成全儿子!”

“我打死你这个逆子!”李显把朱锦儿扯起来推到一旁,左右一望找不到衬手的工具,举起拳头开始打李克。

朱锦儿哭得浑身无力,一边哭一边喊:“老大!你求句饶啊!快告诉老爷,你知道错了!”

李克闷头挨打,死活不开这个口。

朱锦儿没办法,再次冲过去抱住李显的胳膊喊:“老爷,老大他知道错了!他知道错了!你饶了他吧!”

李显停了手,“你真的知道错了?”他喘着粗气问。

李克颊上青肿,眼角黑青,嘴角流着血,可他还是咬死了牙要休赵氏。

张宪薇眉头紧皱,她想不通李克为什么这样做,但她生气他一点都不记得赵氏对他的好。上次他打了赵氏,可她一点都没怨恨他,事后还小心翼翼的给他陪小心。一个正经的大家姑娘,进门后却对他的姨娘恭敬有加,这还不够吗?

为什么李克不念她的好?不念一点夫妻情份?

他们父子俩为什么这么像?

她看不懂李显为什么对她绝情,也不懂李克为什么对这么对赵氏。

良缘说赵氏躲在她奶娘的屋里。这边闹得这么厉害,她都没有出来。李华和江氏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到底为什么吵起来?”张宪薇小声问。

良缘摇摇头,“只知道他跟大奶奶两个人在屋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奶奶哭着出来了。”

李克不肯改口,朱锦儿求了,李显问了,他死活不说原因,只咬定了赵氏无出当休。不得已,李显让人拿来了板子,半夜三更要打他。

不打也不行。今天他说要休赵氏,还这么坚决。不问清楚了,说不定明天早上赵家就来人了。燕城就这么大,藏不住一点秘密。何况这院子里有那么多赵家陪嫁的下人在,李家要休赵家姑娘,他们总要回赵家报信的。

板子噼里啪啦的打着,沉闷的声音一下下传来。

张宪薇坐在屋里,良缘站在她旁边。朱锦儿跪在院子里看着她的儿子挨打,李显背着手站在一旁,等着听李克什么时候求饶认错。

她在心里数着板子数,一下、两下……

李克长到这么大,只有李显打过他,板子还是第一次。以前他读书不用心,也只是吃过几次戒尺而已。

她看向窗外,李显的脸上带着焦急、关心和愤怒。

别的不说,他对李克真是好。对朱锦儿也真是好。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外面的人可怜,屋里的她也一样可怜。

打了五十多下后,下人不敢再打了,他们也举不起来板子了。李显走过去。

她在屋里听不到外面说了什么,只能听到顺风传来的朱锦儿的哭声。

安静了一下,然后李显爆怒的喊:“打!!给我狠狠打死他!!”

朱锦儿哭着扑过去:“不能再打了!老爷!”

她站起来到窗户那边看,他踢开她:“你教的好儿子!!滚!!!”

一场闹剧。

打到最后,李显无力的喊了停,站在那里看着李克半天,接着就走了。没有管他。李克趴在长凳上,屁股上湿了一大片血,凳子下还有他漏出来的尿。他现在人事不醒。

朱锦儿捂着下腹,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想爬到李克那边去,却动都动不了。

张宪薇让人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屋里去,再去请大夫来。

大夫来了,先看李克。脱下他的衣服后,屁股和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大夫叹气,先检查了他的腿,然后看了看骨头,说:“只怕要养一段时间了。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事,等淤血散了再看。”

然后开了两剂药,一剂是退烧的,一剂是止血的。

朱锦儿那边是隔着帘子看的,切过脉后,大夫听说是踢到了下腹,眉头立刻皱紧了,悄悄跟张宪薇说:“我先开个方子,吃吃看再说。明天我再来。”

“可是不好?”她小声问大夫。

大夫摇头不肯说,放下方子走了。

第二天,听说李克尿里都是血,人还不能动,打过的地方已经都肿了,还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朱锦儿也不大好,当天晚上就下不了床了,现在只要一动,下腹就疼,也不敢碰。

大夫又来了,给李克重新换了两副药,朱锦儿那边也不好。大夫说现在还看不出来,要再过几天。

“到底怎么了?”张宪薇问。

大夫还是摇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把话都憋在嘴里,旁边的人急得不行。最后还是送他回去的柳二给撬出来了。良缘告诉张宪薇,她吓了一跳!

“肠子破了?”

良缘摇头,不安道:“大夫也不敢说到底是不是。”

大夫的原话是:那里有五脏六腑,说不得哪个要紧的给踢了个洞。柳二学不全,囫囵说成这样。

张宪薇不知道这肠子破了好不好治,但大夫只说看看,也没急着开药,想必还不要紧?何况李显又怎么会对她下重手?

她现在只着急赵氏的事。

李显今天也没出门,一直闷在屋里没出来。她进去小声问他:“到底老大为什么要休妻?你知道吗?”

他的脸色发黑,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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