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本来访的第二天,小仲就去了涩谷的竹之内诊所,接受第四次,也就是一个疗程的最后一次NK细胞疗法。

之前已输了三次液,是否有效果,他也不十分清楚。上次输液后因手指麻痹和剧烈的呕吐倒床不起,但那看来也是一时性的,今天的感觉就好多了。所以,这次去竹之内诊所他不乘出租车,而是坐电车。

还是在原来的输液室接受NK(细胞的回输。抬头望着橙色的液滴,小仲回想着稻本说过的话。

——其实,吉武说过,再也不想管小仲先生的事了。

一想到这话,他就来气,耳根也有点发热。吉武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可是,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这样生气?说起来,自己不是也说过,不想让吉武打听自己的事吗?

小伸感觉到另外有一个分身在规劝生气的自己。在这大半辈子中,他最讨厌的行为就是对自己的过失佯装不知,只知一味指责他人。这种人,小仲看得多了。

从20多岁到40多岁这些年里,小仲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比如在厚生劳动省大楼前为反对《残疾人自立支援法》静坐示威、开展支援无家可归者志愿者活动、加入本地的医疗诉讼支援小组等,一心想着要为困难人群、弱势群体争取权利出点力。

小仲觉得自己的动机很单纯,但这些活动中也混进了很多心术不正的人。其中既有为沽名钓誉而摇旗呐喊的记者,也有自我炫耀以吸引关注的大学教授,还有以宣扬正义为乐事的早年“全共斗”活跃分子和爱抛头露面虚张声势的市民活动家。

有一个难治之症病人的“家属之会”组织,简直就是个谴责政府、反复举行示威活动的施压团体,他们将重要的病人丢在一边,以驳倒政府官员为快事。小仲曾严厉地指出这一问题,却遭到他们的集体围攻。事实上这些人自欺欺人,其结局果然是因内讧而分崩离析。从此以后,对那些打着正义旗号进行的活动,小仲心头总有挥之不去的疑云。

这些人往往喜欢居高临下责备别人。小仲觉得现在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稻本的指责是过分了一点,但他却无法迈出自我批评的一步。

过去,因为不愿在别人面前低头,他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犯错。承认错误,往大里说,就等于是自我否定。现在他要反思,以前的固执都是些什么?所以,该认下的还是得认下,为了新的飞跃。稻本也说过,吉武能想开的话,就会给她自己带来飞跃。

橙色的液滴看上去就像虚幻的眼泪。这次治疗若再没有效果,我的人生就结束了。一切尽归于无。小仲觉得有一股绝望之气正从脚底往上冒。自己真的就败在癌魔手里了?真可悲。

眼角有泪水渗出,小仲抬起右手按了按。一边接受着治疗一边却还在流眼泪,真丢人!他这样斥责自己,没想到眼泪反而汹涌而出。温热的液体己滚落在脸颊上。小仲仰躺在输液床上,任由自己发出呜咽之声。那是一种感觉人生的一切都将崩溃倒塌的悲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连绵不绝地吃这么多的苦?

自我怜悯,这也是小仲厌恶的一种情绪。可现在,他无法克制自己,只能任由这种情绪汩汩地从心头奔泻出来。太痛苦,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感受了。

他正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的时候,护士走过来察看输液的余量。小仲慌忙将脸转向墙壁。护士似有察觉,立刻走开。

输液快要结束了,为恢复平静,小仲拼命做着深呼吸。他一自责,眼泪就控制不住要往外溢,得转移注意力,想想其他的事。消费税还会涨到什么地步?卡夫卡《变形记》中的大甲虫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小仲先生,一个疗程快结束了吧?”

竹之内走了进来,他的语调里满含着稳重与和善。他大概是刚从护士那里接到了报告书。在确认了输血袋已变空之后,竹之内轻轻拔去输液针。

“NK细胞疗法的一个疗程结束了。你辛苦了。”

“谢谢。”

小仲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后,干咳了一声,扭过脸去。

“接下来的治疗呢,”竹之内在输液床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用询问的口气说,“因为小仲先生没有进行检查,所以就无法判断是做一个疗程好,还是需要再追加第二个疗程。”

看来还是需要检查?小仲其实自己也很想检查一下,看看治疗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检查的结果影响到自己的心情。竹之内似乎已窥见出病人的心思,谨慎地解释说:“这个疗程过后就结束治疗,也能看到效果怎么样。或者,不检查即追加第二个疗程,也是可以的。当然,检查一下,确认一下治疗效果再作判断,这样则更好。”

这话的意思就是把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选择交给小仲来决定。

“有点难定啊。”

那口气里又有“很想助你一臂之力”的味道。照小仲的感觉,癌症应该没有恶化。如果治疗显效,检查确认一下会是个很大的鼓励。但要是恶化的话,那就无路可走了。该怎么办呢?

“先生觉得我该怎么选择呢?”

对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的竹之内,小仲是抱着信赖的态度的。

“嗯,怎么说呢,这里面还有个经济因素。如果一个疗程做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那就没有必要做第二个疗程了。要作出判断,看来,还是做一下检查为好。”

是要我面对现实吗?小仲是这么理解竹之内这番话的。不检查,那只是逃避而已。

很奇怪,和竹之内这么一聊,小仲的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这大概是因为不说空洞的安慰和鼓励的话,只谈眼前面临的实际问题的缘故。

“如果检查的话,是今天做吗?”

“不,今天刚刚结束第四次输液,有没有效果还需要等一段时间。过了新年怎么样?就做肿瘤标志物指标检查和MRI吧。”

竹之内说这话的口气并不怎么乐观,更多的是严峻的预测,但并不让人感觉有丝毫的恐惧。

小仲心情畅快地应道:“明白。那就过了新年后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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