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三天,小仲没看过电视一眼,因为不喜欢闹闹嚷嚷、欢欣作乐的气氛。他或者用手提DVD看老电影,或者上网看看YouTube上的视频。也想读读书,但追着一个个字阅读伤神得很,只得放弃了。

累了便睡,醒了就躺着四处张望,浏览一摞摞堆起的文库本的书脊标题,脑子清醒些了,再继续看碟片。右侧腹部的疼痛时而减弱,时而像锥子扎身一样疼。身体极度疲乏,那感觉就像皮肤下灌满了濡湿的沙子。

精神稍好时就去便利店购买蔬菜汤和鸡蛋卷。那里还有一人份的家常菜卖,非常方便。便利店里新年的装饰少,易于维持平常的感觉。

就这样过了新年的三天休假期。次日上午9点,手机响了。

“小仲先生吗?我是竹之内诊所的,今天按预定来做检查没问题吧?”

是院长竹之内的电话。

此前,小仲已有预约,做完第四次NK细胞疗法的两个星期后,也就是今天,要做一次检查,以确认治疗的效果如何。当时竹之内说过,如果身体状况不好,就不要勉强做检查了,所以他今天特地来电话询问。

“谢谢,没问题。”

小仲确定无疑地回答。一接到这电话,他就不由自主地来了精神。医生只是多了一分用心,但给病人,却会带来如此的不同。

在卫生间刷牙,剃须。四天没刮胡子了。小仲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本来就长着一双凹陷的圆眼,现在陷得更厉害了,脸颊也是颧骨高耸。看来癌症仍在发展?为了消除不祥的预感,小仲拼命地用冷水洗脸。

约定检查的时间是上午10点半。因为早出门,小仲从涩谷站下车后就步行前往诊所。

大概是新年后的第一个门诊日,诊所里挤满了病人,既有感冒腹泻的病人,也有一眼就可看出的癌症病人。挂完号,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一坐下,就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上来搭话。

“你也做了NK细胞疗法?”

小仲听了一愣,回头打量着老人。老人平头白发,面目和善,眼角挤满了皱纹。他开口就问NK细胞疗法,敢情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病容?见小仲不接话,老人便自顾自说开了。

“我是做了。我得的是前列腺癌,已转移到背脊上了,疼得走不了路。后来竹之内先生给我做了NK细胞疗法,现在轻松多了,真的太感谢他了。”

小仲这下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问:“您老做了几次?”“现在是第三个疗程。第一个疗程做下来没什么效果,但第二个疗程做完就一下好了许多。现在第三个疗程是为巩固一下疗效。”

“那您用了不少钱啊。”

“是啊,可想想还是命重要呀。”

“没试过其他的治疗方法吗?比如化疗、放疗什么的。”

“癌症医疗中心的医生说不合适,说我的病没可治的药。”

“可NK细胞疗法不是产生效果了吗?”

“是啊,幸亏我没死心。”

小仲再次仔细打量着老人。老人嘴唇的血色很好,脸色红润,精神也不错。癌症医疗中心判了死刑的病人,用NK细胞疗法恢复了健康,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看来,自己有救了。

小仲感觉眼前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做了NK细胞疗法以后,身体状况确实还可以,右侧腹部的疼痛发展得也不多。或许肿瘤正在缩小?这样的话,再接着做第二、第三个疗程,还是有可能恢复健康的。真要是这样,那是件多开心的事啊。

但是,继续治疗的话,需要很大一笔钱。单靠那点存款不知够不够。啊呀,别去考虑钱的事了,实在不行,就是跪在妹妹、妹夫面前也要去借来。再说竹之内这个人,还不至于付不了钱就不给治疗吧?是的,我只求放宽点付钱的时间。只要能恢复健康,不管什么活我都愿干。为了付钱给救命恩人,我会拼着命干活赚钱。

喊号的声音打断了小仲的胡思乱想。他先到采血室验血,接着再到MRI检查室。穿过巨大的白色环形装置,耳中传来熟悉的金属摩擦的咯咯声。最后的结果是吉还是凶?

检查结束后,小仲来到诊室接受竹之内的复诊。

“身体情况怎么样?”

“不算坏。下了电车没坐出租车直接走了来。呵呵,是先生的电话起了作用。”

竹之内微笑了一下,让小仲躺在诊疗床上,对腹部进行触诊。

“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复诊很简单地结束了。

“检查的结果怎样?”

“一个星期后听结论吧。”

肿瘤标志物检查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但MRI的检查结果不是马上就可以知道的吗?小仲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办法。

“请多关照。”他低头致谢后,离开了诊所。

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可小仲还是不想吃东西。从电车上下来,快到家的时候,他想,无论如何要吃点什么,这要当作一种义务来完成。小仲走进眼前的一家便利店,光是瞥一眼食品货架就提不起劲来了。这可不行!他转到饮料货架前,拿了一瓶能量补充饮料。

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便利店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稻本打来的。

“喂,喂。”

“是小仲先生吗?新年好啊。”

几句新年问候草草带过后,便又是稻本往常明朗高亢的问话声:“身体感觉怎么样?方便的话,我想和吉武一起来看你。”

“和吉武?”

小仲将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意外和欢喜使他的两眼放出光来。

“我刚在诊所检查完,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30分钟后我们过来!”

留下一句爽朗的话语后,稻本挂断了电话。

小仲加快脚步返家,急急地跨上了露天铁梯。以前总觉得上楼梯是件苦事,现在一想到吉武要来,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

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你好!”随着一声和蔼可亲的招呼声,稻本走了进来。吉武虽然也是一张笑脸,却装着注意脚下,不与小仲打照面。看来她心里还没完全释然啊。

“小仲先生,新年过得还好吧?”

“嗯,整天看碟片打发时间。”

稻本一脸灿烂的笑容,吉武则表情僵硬地坐在她身后。

“那次之后,我和吉武谈了多次。可是,也许是我不太会说话的缘故,她就是接受不了。所以我想,既然这样,干脆让你们两个当事人直接沟通吧。”

稻本快人快语地把上门缘由说了出来。小仲还有点不知所措,为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情,他问道:“沟通?说什么呢?”

“就是小仲先生先前说过的看法呀,对我们开展的活动所持有的深刻见解。我是站在中间人的立场转达你的见解,可就是传达不好。”

那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吉武也只是低着头,只顾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为打破僵局,稻本侧转头问吉武:“你也想想,小仲先生提出的看法中,你最不能接受的是哪一点?”

吉武抬眼看着稻本,缩了缩肩膀说:“最不能接受的观点?那个……就是把你发起建立赫拉克勒斯之会,说成是因为没有好好送走自己的丈夫而做出的赎罪之举,这点我是无法认可的。”

小仲因羞惭和委屈,脸上泛起了红潮。稻本连忙接着说:“这对我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当时觉得这种说法太冷酷,受不了,很生气。但事后冷静想想,还真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哎,人的心理太复杂了!不过真的认下这一点,心里也就一下轻松了许多。将功抵过有什么不好呢,没什么不好吧。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是对利用者有利的活动,没什么不好。你说对不,小仲先生?”

小仲听了一时语塞。他是把稻本热心搞活动看作是将其用来抵过而进行批判的,这显然是恶意中伤,而稻本告诉吉武时却隐去了他的这个意图。

最终,小仲用严肃的口吻承认自己的错误。

“稻本女士,对不起,那是我一时的乱发脾气。自己因为心情痛苦,便故意乱说话,拿你出气,发泄郁闷。吉武小姐,我也理解你无法原谅我的心情,真的对不起你。”

小仲不停地道歉,稻本则摇着手欠了欠身子说:“请别这么一个劲地低头认错,小仲先生也有说对的地方。借这个机会,还有一件事也说说吧。那就是小仲先生的另一个指摘,我们开展活动是不是只为满足自我,陶醉于做一点善举之后的虚荣?吉武你说说,你被吸引加入我们的队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吉武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其中是有自我满足的一面。但是……却不希望受益者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小仲先生将我看成这样,我真的是非常遗憾。”

小仲突然将双手支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那也只是我一时性起随口说出的话,是当时为讥讽稻本女士而找的茬儿。多有得罪!”

吉武还是低着头。小仲带着点豁出去的意思继续说道:“像这样思路扭曲看问题的,大概也就我这种人吧,一般的病人绝不会有这样的坏脾气,请你多包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吉武好像还是不能释怀。这时,稻本侧转头,对着吉武缓缓地说:“你刚才也承认了,照料癌症病人有自我满足的一面,只是觉得受益者把自己想成这样,有点受不了。但你要知道,我们照料的病人并不都是和善的人。有自以为是的人、厚颜无耻的人,也有性格乖僻的人、想问题思路扭曲的人,还有一些只因病痛折磨,而爱说并非出自本意却让人听了不好受的话的人。啊,请原谅,我说的并不是小仲先生。”

稻本向小仲打了一声招呼后,继续说下去:“我们护理病人并没什么好选择的,不能因为对方不知感恩,甚至曲解好意而怨恨生气。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其他别无所求。这是我们工作最基本的要求。”

吉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稻本,稻本则默默地迎着吉武投来的目光。吉武回味着这番话,追寻稻本的思路,最后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嗯,看来,我是下意识中在向照料对象索取感恩啊。一心渴望病人因为受到了自己的照顾而高兴,所以,若有直接表达不高兴心情的病人,我就觉得无法接受。”

“是啊,你平时照料病人尽心尽力,这样的欲望也就更为强烈。这是很宝贵的追求,但又不能被它左右。要始终保持头脑冷静,不然就很容易误入索要报恩的歧途,这与我们服务病人的宗旨是格格不入的。”

“明白了。”

吉武抬起头应答。

“所以,为了提高服务质量,我们要经常提醒自己,那就是‘心要热,头脑要冷’。”

“啊,说得真好。”

小仲轻轻赞叹了一声。稻本笑着转过脸。

“这也是听了小仲先生意见的缘故。那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就此而言,要谢谢小仲先生。”

“是吗?那我的乖僻性格还是有点用的喽。”

小仲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然后以自己都觉得意外的直率口吻说:“我也快到了需要正式全天候护理的时候了,到时候还请多照顾。”

“没问题。”

稻本的应诺中并没有任何敷衍安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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