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的厄运,现在。”沈晾黑漆漆的双眼透过倒车镜凝视着李陌。李陌在特殊部门干了很多年了,监视过三个特殊人物。有一个不到两年就被送进了特殊监狱,一个在他监视的第五年自杀了,还有一个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特殊人物,但沈晾无疑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旁辉在小半年前去本部做过一次汇报。那一次汇报他摊开了沈晾的所有病例。在入狱以前,沈晾曾被其辩护律师带去进行过精神鉴定,鉴定结果为高功能自闭症*。因为这他没有被立即执行死刑,而是被关入了特殊监狱。李陌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国家需要更多这样的特殊人群来研究他们的能力,确定他们的杀人方式,这是秩序建立的必经路途。这些人攻击性强,哪怕无害的能力也多出在精神不正常的人身上,要他们配合非常困难,因此强制手段是必要的。沈晾也许的确有高功能自闭症,但让他不死,李陌认为那是国家出于自身利益的选择以及对这些人的宽恕。

他以为沈晾最终逃脱不了那个既定的命运,但是他却出来了。

沈晾出来之后,旁辉给他做过很多次心理诊断,在刚出狱的一年,他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糟,旁辉之后很久都没有再给他做过诊断,直到三年后才有了一份新的诊断书。那个时候沈晾已经好转了许多。他只允许旁辉靠近,而且只能和旁辉正常沟通。当他与其他人对话时,那一定是他在面见客户。那份诊断书上他被诊断为边界人格错乱。边界人格错乱的特征是情绪不稳定、认知障碍、具有自杀自伤倾向以及极度需要关爱等*。旁辉在汇报上表示他当时还没有彻底搞清沈晾的特殊能力,不知道他的特殊能力换来的是自己身体的伤害,他认为那是他的自残行为。而刚刚出狱的沈晾如同惊弓之鸟,情绪确实非常不稳定。但后来旁辉意识到他不是边界人格错乱患者。

旁辉在会上说了很多,解释得头头是道,但是李陌从来都不认为那些解释是正确的。如果诊断书上说沈晾是边界人格错乱患者,那他就是。

沈晾喜怒无常,他的日记本上记录的所谓“看见”的厄运,全都以第一人称描述,他在对方的环境里,用着对方的身体说话和行动,这是一种认知障碍,他身上的伤证明了他的自伤行为,他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旁辉——

从来没有一个特殊人物能带给李陌这样强烈的威胁感。当沈晾用他的那双不正常的眼睛盯着他时,李陌几乎觉得四面都是黑暗,恐惧要将他吞没下去。他当时在法庭上见到沈晾时,分明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李陌的心里感到了恐慌。

他知道特殊人物的能力有很多种类型,有些人的能力随着长大渐渐消退,他们是最容易被放过或者忽略的,有一些人的能力一直不变,跟随终身,而这其中有很小的一部分人,他们的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强大。李陌无法确定沈晾究竟是哪一种,因为四面的黑暗夸大了他的恐惧,几乎让他捏不稳枪。他猛地举起了枪,对准了倒车镜里的沈晾。

“闭上你的嘴。”他从牙缝之间吐出这几个字。

沈晾没有听他的。他重复了一边:“我要你的厄运,现在。”

李建昭一把抓住了李陌的枪,将他从那种恐惧中解救了出来。李建昭知道李陌的感受,任何一个和沈晾对视的人都知道这种感受。

王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说道:“不一定非要勉强——”

“不,”沈晾说,没有等李陌再发怒,他说,“他不能死在这里。”

车厢里的人都愣住了,就连李陌都恍惚了一阵。沈晾捏紧了拳头,双眼平视前方:“他必须活着,证明旁辉是对的。”

车上的通讯器突然传出了嘈杂的声音,杨平飞的话从那头传了过来。在他说话的同时,沈晾喃喃地开口:

“……两个人在楼里,一个人出去了,我们在东南角……”

王国慢慢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晾。沈晾吐出的话和杨平飞在通讯器中发出的一模一样。

王国沉默了一下,说道:“沈晾,我记得旁辉告诉过我,你只能看到被预测者在做什么。”

上一次沈晾预测苗因也,王国就隐约意识到沈晾似乎理解对方的心理活动,当时他并不能确定,但是这一刻,他确定了。

沈晾没有回答,而李陌的脸色却大变。他猛然想起了旁辉的汇报:

“……他的提问,至少五个以上,每次预测,至少十五分钟,至多两个小时……”

刚才他问了王国几个问题?他问了李建昭几个问题?

李陌的冷汗从皮肤里冒了出来。他举起的枪一直没有放下,此刻抬得更高了。他笃定地说:“你的能力……增强了。”

-

几辆警车停在了建筑区域外,躲在草丛里的杨平飞深深皱起了眉来。卢苏麒已经从惊恐中缓过了神,他低声问道:“我们就等在这里?”

“对,等王队的指令。”杨平飞应付他。

“为什么这么多警车来了却不进来?”卢苏麒忍不住又问道。

杨平飞的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喃喃地说:“对啊……”

卢苏麒有些茫然,只听到杨平飞更加皱起了眉,口中反复地说:“对啊……”

“他们为明知道我们迟早会包围他们,为什么还会选在这个地方?”杨平飞自言自语道,“自投罗网吗?”还是……吴不生根本不在这里?

他迅速按住耳麦,低声说道:“王队,我觉得有问题……他们没必要在这儿守株待兔,咱们人比他们多,他们明知道吃不下我们,为什么……”杨平飞忽然想到,吴不生的目的是什么?他让几个特种兵将旁辉劫持,还布置了十几个人保护这群特种兵,他只是想让旁辉吃点儿苦头吗?

“他要对付的是沈哥。”卢苏麒忽然开口了。

杨平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沈晾——沈哥,你之前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回去查过了。别小看记者,”卢苏麒带着几分微微的骄傲看了他一眼,“我翻遍了过去十五年的公安部门的内部报纸,沈晾曾经是一名法医,而且只差半年资历就能进省法医厅,因为吴峦绪的控告,进了特殊监狱。这个特殊监狱我也查过,对外宣称是专为精神病患者开设的治疗监狱,但事实上关押的都是沈晾这样的特殊囚犯吧?现在特殊部门公开化,这个监狱的资料我也能拿到一些了。其实性质相当于特殊任务的能力研究所,而且是非人道研究所。沈哥出狱的时候有一张照片,我看过,根本不成人样了。沈哥的目的就是吴不生,当初他的大量证据把吴不生送进了监狱,后来吴不生又出来了,我查过审批人,是那个省的总警监。”

杨平飞有些震惊。他没想到这个小记者行动力这么强,这些他都不知道的事实却被卢苏麒在短短几个月内挖掘了出来。

“王队之前告诉过我,我们市有好几起案子都是吴不生弄出来的,是沈哥协助解决的,沈哥一直在盯着吴不生,我觉得吴不生也一样。”

“什么意思?”杨平飞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他干掉沈晾一个就万事大吉了?沈晾都被他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对他的干扰有警方大吗?”

“有。”卢苏麒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翻了过去半年的我们省发生的案件,几起特大案件全都是沈哥协助解决的,换句话说,这就是吴不生给沈哥下的套,必须要沈哥钻,其他人都不行。比如夏蓝和李亮青的案子,没有沈哥的能力,你们能这么快找出犯罪嫌疑人吗?等你们分辨出来,人早就逃逸了。再比如那个地下拳击场的案子吧,普通警察对付得了特殊人物吗?这个人最后还在n市干了一票大的,全国的报纸都报道了。要不是你们鉴定沈哥只有预测能力,我都认为他最后的死亡不是自杀,而是沈哥干的。”

“什么不是自杀?”杨平飞忍不住问道。

“他都逃逸了,还自杀个球,”卢苏麒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了杨平飞一眼,“那个人留下了几卷录音带,我有个朋友是央视法制专栏节目组的,那个事件本来要播出,后来被压下了,泡汤了他那个月的奖金。他给我听过,我觉得那个吴奇,没有要死的念头。”卢苏麒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杨平飞感到荒唐极了,他一个特殊警察,竟然还不如一个小报记者。“你哪儿来那么多资料?这些资料可都是机密的!”

“我人脉广啊,”卢苏麒满不在乎地说,“辉哥住院的时候告诉我过不少,王队也给我看过之前的案子,我几个新闻界的朋友,他们掌握的资源可比我多多了。”

杨平飞不敢小看这个小报记者了,他问道:“那你说吴不生为什么非得盯住了沈晾。”杨平飞还是对吴不生不在乎警察这点耿耿于怀。

“沈哥是他最大的那条拦路虎,沈哥干掉了他手下的一个特殊人物,左膀右臂苗因也也死了,他们斗得越久,就越想杀死对方。沈哥出狱之后唯一的目标就是干掉吴不生,我看吴不生也是,只要解决了沈哥,他上头又有人,将来是横着走的。不过我觉得,他们相互给对方使了那么多绊子,都曾经把对方逼到绝路,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要我是吴不生,谁把我送进监狱,等我出来了还阴魂不散,我非得跟他死磕到底。”卢苏麒愤愤地说,仿佛他真是吴不生。

“那也没必要啊,”杨平飞依旧不解,“他这都快引火上身了,犯得事越多,到时候真被通缉了,就算是上头有那么一两个人,能扛得住全国警察都抓他吗?”

卢苏麒连翻了几个白眼:“可这之前的案子,你看有哪个是直接跟他有关系的?这些全是他授意的也就我们几个知情人知道,可我们拿得出证据吗?你们不老说特殊人物的案子难取证嘛,正常人的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他们犯案起来,更加残忍凶狠,更加知道钻法律的空子!”

杨平飞不说话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耳麦还处于通话中的模式,于是连忙对王国说:“王队,抱歉,你们到哪儿了?”

王国那头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发出了声音:“快到了。”

-

王国一直没有挂断通讯,也因此杨平飞和卢苏麒的话在车里公放了一路。他不得不承认卢苏麒是对的,切中核心,而听到这段话的李陌显然受到了更大的震撼。他翻阅过沈晾之前参与过的案子,更加知道他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一直认为沈晾只是个骗术高明的伪装者,但是这却无法抹消他在之前各个案子之中所起的作用。那么现实只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沈晾是无辜的,他是唯一能够和吴不生对着干的人,二则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策划的。

他找人杀了夏蓝和李亮青,他和拳击场的特殊人物是朋友,但是为了让他保守秘密,杀死了对方,他是唯一知道真空杀人者手法的人,他用真空机杀了那个少女,甚至……他找人撞了自己。如果是这样,那么全心信任他的旁辉,也成为了他所利用的道具。

李陌感到浑身发寒。如果他确实是一个伪装者,吴不生和吴峦绪在这些人心中替他担下了几乎所有的罪名。

王国完全不知道李陌已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对了,还有一件事,”通讯器里再度传来了卢苏麒的声音,“我之前查过沈哥在入狱之前的案子,特别查了那个阳城的真空杀人案件。沈哥在阳城几乎没有亲近的人,但他有一个特别亲近的法医助手,叫做安钦文,在那个案子之后,就调离了。这些在阳城的调动记录里都有。我在想,虽然当时那个案子沈哥是唯一的经手人,但是还有一个人能完整细致地观看和了解他的验尸记录。”

“……安钦文?”杨平飞问了一句。

“对,法医的很多术语我们普通人看不懂,就算是看了照片,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沈哥小半年前的那桩案子,据说和之前的那起案子一模一样,我就在想,会不会和这个人有关。虽然案子找到了真凶,不过后来我查了这个人目前的就职岗位,发现就在我们隔壁省,来回只要半天。”

王国注意到沈晾在听到“安钦文”三个字时,身体颤动了一下,他不禁眯起眼睛看向沈晾。沈晾却仿佛陷入了一种沉思。

“你之前怎么不说?”杨平飞有些微微的恼意。

“我是直到住院之后才有时间查这些嘛,我以为你们警方,早就已经查出这些了呢。”卢苏麒非常无辜而责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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