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刻早已过去,但,留在校内的学生很多。虽然播音室广播要大家赶快回家,却无人离去,更衣室附近更挤满围观的看热闹人群。

惠子打电话报警时,我站在更衣室门外,当然是背对室内,毕竟我没有胆量看着尸体。

不久,藤本满面笑容出现了。他好像说过“流些汗真舒服”之类的话,但,我记不清楚——其实,我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

我结巴的告诉他事态,只说一次无法表达,又说第二次。但,他仍很讶异似的要进室内看个究竟。

藤本惨叫出声,手指不停颤抖。很不可思议的,见到他这样惊愕的表情之后,我的心情反而逐渐冷静。

我留他在门口,自己去和校长及教务主任连络——那是约莫三十分钟前的事。

现在,办案人员在眼前活动着。虽然这只是一间小屋,但,他们却找遍了更衣室的每一个角落,时而,彼此会以我听不见的声音交谈几句。对于在一旁观看的我们来说,那些话似乎都各有含意,令我们更为紧张。

不久,一位刑事向这边走过来。年龄可能在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高大魁梧。除我之外,还有惠子、藤本和掘老师。掘老师是教授国语科的中年女教师,也是排球队的指导老师。她是使用女更衣室的少数几人之一。依她之言,今日利用女更衣室的人就只有她了。

刑事表示有话跟我们谈谈。语气虽平淡,但是眼神锐利、充满戒心!那是会令人联想到聪明的狗之眼神!

侦讯是利用学校的会客室进行。我、惠子、藤本和掘老师轮流地接受侦讯,第一个是我——或许因为我是发现者,当然最先找我了。

进入会客室,我和先前那位刑事面对面坐下。他自称姓大谷。他身旁另有一位年轻刑事负责记录,不过此人未自我介绍。

“是几点钟左右发现的?”

这是第一个问题。

大谷刑事以探究似的视线望着我。

当时,我想都没想到以后会数度和此人面对面:“是社团练习结束后,所以应该是六点半左右。”

“哦?什么社团?”

“射箭社,也有人称为洋弓社。”我边回答边想:这和命案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我也学过日本式射箭……能请你尽量详细说明发现当时的情形吗?”

我相当正确的说明练习结束后,在更衣室发现尸体,并和各方面连络的过程,尤其更衣室的门自里边用木棒顶住的状况,更是相当详细地叙述。

大谷听完我的话之后,双臂交抱,似在沉吟不已,良久,才问:“相当用力也推不开门?”

“当然了,我甚至用力敲过。”

“因为门还是不动,所以才用身体去撞?”

“不错。”

刑事在记事本上写入什么,神情很凝重地问:“村桥老师没有使用过更衣室?”

“没有,因为他未担任运动社团的指导老师。”

“这么说,平常不利用更衣室的村桥老师,今天却进入更衣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前岛老师,对这点你是否知道什么?”

“关于这点,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觉。

之后,大谷又问村桥最近的样子是否有何种改变。我说明村桥倨傲的个性,以及当训导主任的严厉行动,最后说:“我想他最近并无特别的改变?”

大谷显然有些遗憾,但,好像本来就不抱太大期待,只是点点头。

“是吗?”

停顿一会儿,他改变话题了:“这些在本质上或许和命案无关,但,看过更衣室后,我有一些疑问,能话你回答吗?不,只是些许小事。”

大谷自年轻刑事手上拿过一张白纸,放在我面前,然后随手画出长方形代表更衣室。

“我们抵达时,现场状况是这样,当然,顶住门的木棒已经掉下。”

我一面看简图一面颌首。

“问题是,女更衣室有上锁,男更衣室呢?没有上锁吗?”

这是我和藤本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那都是由于我们的懒惰!

“曾经也上锁过。”我含糊回答。

“曾经……这话怎说?”

“我们不太习惯,而且,到校工那里去拿钥匙,又再送回去,也实在麻烦。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失窃过任何东西。”

“原来如此。那么,村桥老师也能自由进出了。”大谷淡淡的说。但,感觉上他似将更衣室未上锁视为命案发生的原因之一!

“不过,男更衣室没上锁的话,女更衣室再怎么上锁,岂非也是毫无意义?”

大谷的疑问很正常。前面说过,更衣室中央以砖墙隔开,分成男用和女用两部分,但是,墙并非由地板到天花板,而是为了通风,和天花板间有约五十公分的空隙,也就是说,只要想做的话,可能由男更衣室爬墙侵入女更衣室!

“其实,女老师们以前也要求将男更衣室门上锁,但却很难付诸实行,不过……以后一定会特别注意。”

“对了,顶住门的木棒是以前就有的吗?”

“不!”我摇头,“从未见过。

“这么说是有人带进去的喽?”

我情不自禁凝视着大谷。

“有人”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村桥,又会是谁?但是,大谷似也只是随口说说,并无特殊表情。然后,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脸来。

“村桥老师是单身汉?”

“是的。”

“他有意中人吗?你知不知道?”

我一面对他这种表情很不愉快,一面故意板着脸孔回答:“我没听说过。”

“平日有交往的女朋友吗?”

“不知道。”

不知何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以无法理解的眼光望着我。那种眼神并非认为我说谎,而是不相信村桥没有女朋友!

“对不起,村桥老师的死因是什么?”我问。

大谷怔了怔,立刻简短回答:“氰酸中毒!”

我听了,沉默不语。因为,这是太普遍的毒药了。

大谷继续说:“尸体附近掉落一个纸杯,是餐厅自动贩卖机盛装果汁的杯子,我们判断杯内掺入氰酸化合物。”

“会是自杀吗?”我忍不住问出从方才就一直想问的话。

大谷神情僵凝了:“这是有力的假设之一,不过,在现阶段无法肯定。当然,我也希望只是单纯的自杀。”

听他的口气,我直觉的认为这位刑事认定村桥是被杀?当然,目前这种情况下问他,他也不会回答。

大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最近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即使和村桥老师无关也没关系!

我踌躇不决是否该告诉对方有人企图狙击我的事。事实上,见到村桥的尸体时,我脑海中最先掠过一种可怕的想法:他是代我而死!

“也有人想杀我?”

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但是,见到大谷那猎犬般的视线之瞬间,话又缩回去了。一方面也是我曾答应过校长,尽量避免让警方知道此事,另一方面则是我不希望让这个猎夫般的男人追查我的身边琐事。

因此,我只淡淡回答:“如果我有所发现,一定会通知你。”

走出会客室,不知何故,我深深叹口气。感觉上肩膀的肌肉都僵硬了,也许,我还是很紧张吧!

惠子和藤本他们在隔壁房间等着。一见到我,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的迎上前来。

“好久喔,是问些什么呢?”惠子担心似的问。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换上制服。

“很多问题!我只是据实回答。”

三个人本来还想问什么,但是,见到刚刚坐在大谷身旁记录的年轻刑事跟在我背后,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杉田惠子小姐是吧?请进。”

惠子不安的望着我。我默默颌首,她也点点头,以镇定的声音回答刑事:“好的。”

惠子进入会客室之后,我向藤本和掘老师大略说明侦讯内容。这时,两人脸上的不安神情消失了,大概认为自己不可能牵扯到什么麻烦吧?

没多久,惠子回来了,她的表情也好像稍微缓和些。接下来是藤本,最后才是崛老师。掘老师出来时已经八点过后。由于今天已没事可干,我们四人一起回家。途中,他们三人所说的被侦讯内容如下:

惠子是共同发现尸体的人物,不过,她所叙述的当时之状况,和我所说的完全一致。只是,她又扮演了和警方连络的重要角色。

藤本是最后利用更衣室的人,刑事讯问的重点在于他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室内的状况和发现尸体时的状况是否有什么不同,他的回答是“没注意到”。

刑事对崛老师的讯问百分之九十和更衣室门的锁有关,譬如什么时候开锁入内?什么时候上锁外出?钥匙放在何处等等。

掘老师的回答是:“放学后,我立刻找校工拿钥匙,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开锁进更衣室,四点左右出来,又将门上锁。钥匙一直携带在身上”。

当然,这中间无人进出更衣室,也未听到男更衣室传来声响。

藤本是三点半左右离开更衣室,所以这点应该不会有问题!

接着,掘老师又证言女用储藏柜有一部分湿濡,是靠门口的储藏柜。关于这点,警方似乎也注意到了。

此外,三个人都被问及两个共同的问题:一是关于村桥之死,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一是,村桥是否有女朋友?

他们三人都回答“不知道,也不知村桥有女朋友”。但,我无法了解:大谷为何如此拘泥于村桥是否“有女朋友”呢?

“或许是调查的惯用手段吧?”藤本轻松地说。

“大概吧!但是,我总觉得过度拘泥于这个问题。”我说。

没有人回答。我们四人默默并肩走向校门。不知何时,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消失了。

掘老师突然喃喃说:“那位刑事会不会认为村桥老师是他杀呢?”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侧脸。惠子和藤本也跟着停下来。

“为什么?”

“没……只是有那种感觉。”

藤本大声接着说:“若真是那样,就是密室杀人了,这倒有意思。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我明白他的心情:他是不想认真去思考杀人的可能性!在校门口和藤本及掘老师分手。他们都是骑脚踏车上下班。我和惠子互相对望着,彼此深深叹口气,才开始缓步往前走。

“简直像作梦呢?”边走,惠子边喃喃自语。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气力。

“我也有同感,很难想像是现实发生的事。”

“会是自杀吗?”

“这……”

我摇头。但,感觉上不太有此种可能!村桥并非会自杀那一类型的人,甚至可说是宁可伤害别人,自己也执着于要活下去。那么,唯一可能就是他杀了。

我想起藤本刚刚所说的“密室”名词。确实,更衣室是密室没错,但,如小说作者所创作的各种“密室杀人”一样,这次事件中是否也隐藏有诡计呢?何况,大谷刑事岂非也指出不能构成密室之疑点?

“确实以木棒顶住门吧?”

“没错,你不是也知道吗?”

“是这样没错……”惠子似在思索什么。

不久,我们抵达车站。她搭不同方向的电车回家,所以经过剪票口后,我们就分手了。

紧抓着车顶的拉环,我边看着车窗外流逝的夜景,边思索着村桥死亡之事。

不久前才在我身旁发牢骚的男人,此刻已离开这个世间,若说人的一生就是如此,那也就算了,但是,生命的结束来免也太仓促、太缺乏余韵了?

即使这样,村桥为何会死在更衣室呢?就算他是自杀,那里也并非他会选择的死亡地点?设若是他杀呢?对凶手而言,更衣室是最佳场所吗?或者是有非更衣室不可的原因?

想着这些事情之间,电车进站了,我步履蹒跚的走下月台。透过沉重的步伐,我再次深深体会到自己非常的疲累。

从车站步行回家约十分钟。

我住的是搬来这里时所购买的公寓,虽然只有两房两厅的格局,但因没有孩子,感觉上不会很窄!

脚步沉重的爬上公寓阶梯,按门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晚回家了。

链锁和门锁的声音响起后,门开了。

“回来啦?”裕美子和往常一样的说。

室内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换好衣服,坐在餐桌前,心情些微平静下来了。我将发生的事件告诉裕美子,她惊讶得停下筷子。

“自杀吗?”

“这……详细情形还不清除。”

“明天看报纸就知道啦!”

“嗯。”

但,内心却颇怀疑,因为警方也无法当场判断是自杀抑或他杀。眼前浮现大谷刑事锐利的视线!

“他的家人……一定乱糟糟的。”

“幸好他是单身汉。”

我考虑是否该告诉裕美子也有人想狙杀我的事,但,还是说不出口。如果说出来,也只是让她担惊受怕而已,于事无补。

这一夜,我辗转无法成眠。不仅是脑海中村桥的尸体忽隐忽现,而且,在思索他死亡的意义时,神志更清醒了。

村桥果真是被人杀害?

若是他杀,凶手又会是谁?

凶手和想狙杀我的人是否同一人?若是同一人,其动机何在?

身旁的裕美子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熟睡了。对她来说,从未见过面的丈夫同事之死,只不过和一般三版社会新闻毫无两样?

我和裕美子是在以前任职的公司认识,她从来不化妆、沉默寡言、朴素。和她同期的女职员喜欢和单身男职员打网球、郊游等等,但她除了上司之外,几乎不曾和男职员交谈过。对我也是一样,只有端茶给我时,寒暄个一、两句话。

“那女孩没用!请她来,她也不来,即使来了,也根本没什么意思。”

不久,有人开始这样批评她。

结果,她连年轻人的聚会也都不参加了。

因为这样状态,有一次我约她时,内心已认定她会拒绝了。

“下班后,要不要一块喝杯咖啡?”

没想到她点头了,一丝踌躇的表情皆无。

在咖啡店内,彼此几乎没有交谈半句。时而,我说话,她点头,至少,她并未主动说话。但我开始发现:自己追求的就是能共度此种时刻的女人!能让自己心情平静的女人!之后,两人正式开始有了交往。但,也只是有了两人面对面相处的时间而已,不过,似乎彼此藉此已能相互了解。

记得我曾问过她:“第一次约你喝咖啡时,你为何会答应?”

她回答:“我想和你约我是相同的理由。”

这大概是彼此皆为不引人注目而相互吸引吧!

我辞掉工作当了教师后,两人仍持续交往。裕美子除了对我稍微会多说几句话之外,一切和以前并无不同。

三年前,我们举行了小婚礼!

我认为这三年内生活非常平静,也很平凡,只有一次,两人之间有所冲突。那是结婚约莫半年后,她怀孕了,很兴奋的告诉我。

“还是拿掉吧!”我毫无感情的说。

她的笑容凝住了,似乎一时不解我话中之意。

“现在不可能有孩子……我一向很小心,但是,为何会失败呢?”

不知是我的口气刺伤她,或是“失败”两字刺伤她,她的泪水夺眶而下。

“那是因为我最近经期不正常……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

我更加歇斯底里了:“不行就是不行。必须等有自信抚养再说,现在……太早啦!”

这天晚上,她整夜啜泣。

翌日,两人前往医院。虽然医师苦口婆心想说服我,却改变不了我的意志。表面上的理由是生活困难,但,真正原因却在于我不想当父亲。一考虑到一个“人”诞生,其人格的形成深受自己所影响,我对当父亲就产生莫名的恐惧感。

我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因这次事件而产生明显的变化。她经常啜泣,我的心情也一直很不愉快。之后的一、两年,裕美子常在厨房或客厅茫然沉思,到最近,才仿佛恢复开明,但,或许她至今仍未原谅我也未可知!

不过,我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现在,我的想法是:尽可能不让她为我的事操心!边想着这些,直至凌晨三点过后,我才总算昏沉沉地睡着。但,连续的噩梦却让我的精神无法休息——是被一只白色的手追逐之梦。

我极力想看清楚是谁的手,但,影像却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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