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抵达京师时, 已是十月深秋。

京师百姓夹道观望, 有来看热闹的, 也有特意过来痛声谩骂的, 更有激进些的几欲冲上囚车要杀人泄愤的, 被街道两侧的护卫拦下后, 便也只能恨恨冲那囚车方向吐口唾沫, 再或捡过地上的石子往那囚车痛恨的掷去。

“乱臣贼子!”

“死有余辜!”

“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苏倾披头散发的缩在囚车一角,垂首闭眸,充耳不闻街道两旁传来的诅咒谩骂声。

到如今这份上, 她便是神仙转世怕也回天乏术。被烙上了反贼头目的标记,别说逃出生天了,只怕死都不得好死。

她这一生, 荒诞的犹如南柯一梦。

典夷颤悠悠的从囚车上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冲着周围大吼大叫:“蠢夫!愚妇!你们懂什么?福王才是天命所归!你们是非不分, 终会受到报应!报应!”

典夷的疯言疯语换来周围百姓愈发痛恨的谩骂。

大小不一的尖锐石子疯狂的投掷而来, 典夷被砸的头破血流, 却依旧仰天狂笑,状若疯癫。

苏倾缩在典夷身后,神色木然。

“停下!”

正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的福禄猛听得身后仓促喝声,赶忙一个攥紧缰绳勒住, 险险将马车停在街口一侧。

宋毅一把扯开轿帷, 弯腰探身出来,下一刻眯眸盯视远处的人群,目光犀利的反复逡巡。

福禄刚忙让过。只是不经意抬眼间, 竟发现此刻大人神色紧绷,似乎隐约带了些莫名的情绪。

远处押解犯人的囚车缓缓行驶,最前方的囚车上,状若疯癫的典夷仰天狂笑,周围的百姓谩骂不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典夷的身后若有似无露出一方一角。想必那就是被叛贼拥护的,假福王世子。

宋毅沉沉的目光在后面几辆囚车上一一扫过。

福禄看看天色唯恐误了上朝时间,不由朝那囚车方向看过一眼后,便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毅又扫过囚车一遍,方隐约有些不甘的收了目光。

大概,是看错了罢。

“无事。走吧。”搁下了轿帷,宋毅重新坐回了轿中。

福禄也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驾!”

朝堂上,对于一干叛贼的处置分为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叛贼杀官夺城,如今大逆不道之罪,便是判诛九族都不为过。对于他们的处置,本来是毫无异议要严惩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右相一党竟进言称不妨网开一面。

给出的缘由也颇为牵强,说是圣上登基不过三年,实在不易大开杀戒。况灾民无知,多是被凉州旧部袭裹而来,若一概杀之不免令天下人胆寒。倒不如流放偏远之地令其开垦荒田,人尽其用不说,更重要的是能彰显圣上仁德。

凡是右党支持的,左党必然反之。

左党义正辞严,如此叛乱重罪不诛尽如何震慑朝纲,又如何威慑天下?尤其是那凉州旧部,更应处以极刑,方能慑住其他别有异心者,从而巩固大渊江山。

新皇的观点是偏向左党的,放着这些乱臣贼子却不严惩,实为不智。更令他不解的是,右相竟妄图劝说他收服凉州旧部,道是四海归一,彰显君主气魄。

便是素日他待右相有三分亲近三分颜面,这一刻也动了气。

这提议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别提新皇暗恼,左党嗤笑,便是右相一党也憋着气。如此提议他们也觉得可笑至极,偏的右相一意孤行,身为右相党羽他们自然不能拆台。

散朝之后,宋毅派人给大理寺卿卫平传话,让他暗下调查,被关押的这些凉州旧部中可是有右相大人的亲朋故友。

一干乱贼暂被关押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卫平沉吟会,便着人去大狱挨个提审这些乱贼。其实便是宋大人不特意吩咐,他也会想方弄清其中关键,原因无他,只因今早右相大人府上的管家,带着右相手令亲临大理寺狱。之后便挨个监舍走过,目光反复仔细的逡巡着,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卫平也不知他要找什么,也不知最终他找到没有。因为相府管家从头至尾都面色如常,倒让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接连几日,朝堂上对于凉州旧部的处置皆无法达成共识。百官无不诧异,那右相大人仿佛着了魔似的,非要一力袒护凉州旧部,便是连依附右相的党羽都要看不下去。

若不是念及几分情谊,新皇都只怕要当朝发作。

这日散朝后,宋毅被右相单独叫住,说是邀请他去府上小酌一杯。

宋毅指腹间摩挲了会,然后抬眼笑着应下。

右相府邸古朴恢弘,庭院宽敞。屋内陈设皆是古玩字画之类,却没有时下新兴事物,放眼细瞧皆是多年前的老摆件了。

府邸正堂,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整整齐齐的诸多些好酒好菜。宋毅甫一进屋,便被右相引领上位而坐,奉为上宾。

宋毅微微挑眉,沉眸略过些深意。

这般无事献殷勤……怕是所图非小。

此番宴请,右相还特意找了本家侄儿一同作陪。同是武将,自然有些共同话题,三杯两盏烈酒下肚,不消多时气氛倒也活络起来。几人说说笑笑的,仿佛昔日芥蒂荡然无存。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右相不着痕迹的给他侄儿打了眼色。对方自然会意,皆故先行离开了酒桌。

宋毅三分醉意模样,垂着眼依旧慢慢吃着酒,仿佛对此浑然不察。

正堂的大门一经关闭,右相突然颤巍巍,对宋毅施一礼。

宋毅诧异,随即搁了酒盏亦起身避过,皱眉道:“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岂不是要陷下官于不义?”

右相摆手苦笑:“你合该受此一礼。老夫厚颜,实则有事相托制宪。”

“下官何德何能……”

“宋大人。”右相打断他,开门见山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条件你开便是。”说着抬手做请的动作,接着又颤巍巍的坐下。

宋毅便撩了袍摆重新落座。

沉吟片刻,宋毅正色道:“若说放过凉州一干旧部,只怕下官亦无能无力。”

右相摇头:“凉州旧部死活我不管。”见对方诧异的挑眉,右相耷拉下眼皮,索性说开:“我只要贼首相安无事。”

宋毅恍然。看来他所料不差,右相大人这醉翁之意果然在此。只是不知是他亲朋,还是旧友了。

边分神琢磨着,宋毅便随口问道:“是那典夷,还是福王世子?”

“不是典夷。”右相道,接着又特意强调:“你我皆知,她亦不是福王世子,不过是被贼人强掳来的无辜之人罢了。”

宋毅兀自给自己斟过酒,似有深意的笑着:“大人这话说的过于武断了。这贼首是不是强掳过来还两说罢。指不定是……自愿与虎谋皮?”

右相抬眼看他:“莫要与老夫虚与委蛇。你宋制宪想要什么,提便是。”

仰脖猛灌口酒。而后啪的声,宋毅将空盏落在案面,一字一句沉声道。

“西山锐健营。”

西山锐健营!右相咬牙。若让出西山锐健营,不啻于断他一臂。这宋毅当真敢提!

右相耷拉着脸沉凝半晌,最终咬牙道:“可以。”

宋毅眸光一锐。他还真没料到右相大人能答应的这般痛快。

他琢磨,这贼首怕是对右相来说至关重要。

“吏部尚书……”宋毅轻叹:“这位子空悬已久了。”

右相猛地看他,目光暗含警告:“制宪还是适可为止的好。”

宋毅但笑不语。难得抓住巫相软肋,若不狠狠咬层肉下来,岂不辜负了这天赐良机。

右相暗恨,却也只能后退一步:“老夫只能应你不会横加阻拦。至于你的人能不能抓住机会,便要凭本事了。”

宋毅要的就是这句话。

遂举杯冲右相笑道:“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右相大人心想事成了。”杯沿压入唇边,却又抬头道:“对了大人,平乱主将官升一级,您这厢应该没什么异议吧?”

右相冷笑:“江陵总督还不是你囊中之物?你莫担心,我的人亦不会多加阻拦。”

宋毅笑道:“如此甚好。”

待人离开后,右相独自立在屋门外,望着西院的方向,周身暮气沉沉。

若是连他儿的遗愿都无法达成,他便是权柄在握,便是位列三公又能如何?

安心投胎去罢,你未了的心愿,爹替你达成。

翌日早朝,王巫两党依旧在对凉州旧部的处置上争论不休。在新皇不耐几欲发怒之际,有御史上书,提出以律定分止争之策。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

以律法来定分止争,再合适不过。

巫党自无异议,王党见此便也只能无异议。

如此便就定下,凉州旧部如何处置,罪当如何,由大理寺三堂会审最终裁决。

右相暗松了口气。

上到大理寺卿,下至少卿,皆是宋毅嫡系。

他若肯出手,单单给那人脱罪的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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