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过训诫,广府君便拂袖离去。

清静君朝他青松似的背影望过去,待他走远,才收回视线,慢吞吞下了台阶,朝仍跪在地上的徐行之伸出手来。

徐行之故意把自己的手交过去。

清静君抿唇浅笑:“给我带来的酒呢。”

徐行之轻咳一声,立起一膝,将自己的储物戒指从指上捋下,拉过清静君的手,给他戴上。

他抬目笑道:“师父应该清楚怎么用吧。”

清静君把右手摊开,任他为自己戴上戒指,另一手则缓缓抚过徐行之的脑袋。

清静君掩藏在流云袖下的皮肤白得透明,还有些奇怪的青红淤痕,似是有巨力抓握过。

徐行之只望上一眼便皱起了眉:“师父,您最近身体无事吧?”

清静君安慰他道:“只是有些多眠多梦,无需挂心。”

“我为您调理一下经脉?”

清静君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师父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

“行之这不是心疼师父吗?”徐行之笑道,“再说,师父当真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吗?半月前,您跑去后山饮酒,连醉六日,流连山间,人影都瞧不见,吓得广府君带我去搜山,您都不记得了?”

“喝醉后的事情怎能记得?”清静君好脾气地笑,“……小灯怎么样了?”

徐行之一噎:“师父……”

清静君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温软道:“你身上的酒气是魔道里百年以上的纯酿白酒香,当师父闻不出来吗。”

徐行之一乐:“小灯还行。自从进得元婴期后,在魔道中便没人再敢欺辱于他。”

清静君软声道:“可能不那么简单吧。他在四门之中长大,四门之人再如何待他,也不至于当真伤他害他。以后你多去魔道总坛那里看一看他,好教他心里好过些。”

徐行之故意调侃他:“师父是想多饮些纯酿吧。”

“更好的酒我也喝过。”清静君道,“这酒既然是小灯送来的,左右是个心意。我喝了他的酒,也好叫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至少在风陵还有个家。”

说到此处,清静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下垂眼里透出一点薄红的泪意来:“我近来总是这样困倦,大概是春困吧。”

徐行之毫不客气地:“是师父饮酒过甚了。恕弟子直言啊,师父这般贪恋凡间之味,何时能修得‘无为’至境,羽化登仙?不如早些戒了酒吧。”

清静君略有委屈之色:“戒了酒,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行之:“……”

行行行,您是师父,您最大。

清静君又道:“再说了,我不想成仙。”

“为何?”

清静君温柔笑道:“行之还小。师父一走,谁来照顾行之呢。”

徐行之简直哭笑不得:“得得,师父,我又不是重光,都这么大了,还要人照顾着。您这话啊可千万别叫师叔听见,不然他必定把您这多年不飞升的事儿都记在我头上。”

清静君笑了,慢吞吞地回护广府君:“……溪云没有那么无理取闹吧。”

徐行之想,在师父这种温吞和顺的人眼里,这世上有无理取闹的人吗。

清静君也的确是倦了的模样,推一推他的肩膀:“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徐行之,清静君返身回到青竹殿内,关上殿门,缓步行至蒲团前,盘腿坐下,调息入眠,不消片刻,就已经将意识沉入识海之间漫游,好攒积精神,消乏解困。

然而,当清静君浸入识海不久,他本该沉睡的身体却隐隐发生了变化。

——他颈间似有一道虫行之迹涌过,在那半透明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的颈脉在不正常地蠕动。

清静君睁开双眼,摇摇晃晃走下地来,光足曳袍,走到一面铜镜之前,方才止步。

铜镜之中映出了他细白圆润的足踝,修长润洁的小腿,青纱素袍披挂在身上,若隐若现,与他平时醉酒夜奔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唯有他一双眼中,失去了往日绵软无辜的融融暖光,尽染霜色血晕。

那手指缓缓揉按着清静君那双柔软丰盈的唇,继而用那双唇挑出一个玩味又狠戾的狞笑:“……岳无尘,你好啊。”

徐行之返回自己殿中,百无聊赖地转了两圈,胸中多增了几分烦闷。

往日他回来,孟重光要么是在床上、要么是干脆坐在门前阶上抱膝等着他回来,一见他的身影便小狗似的往上扑,陡然见不到这粘人的小东西,徐行之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了。

他在屋中煎熬了半刻,果断挥袖动用法力,让房中的一盏灯徐徐燃起青光来。

转瞬间,屋内多了三个或坐或站的虚影。

瞧到他们三人,徐行之才觉身心舒畅了些:“哟,都忙着呢。”

“我操!”周北南显然是刚沐浴过,大片大片麦色肌肉上还挂着分明的水珠,“徐行之你要点灯不会提前打声招呼啊。”

徐行之靠在椅背上随意一摆手,不走心地招呼道:“北南,我来找你们玩了。”

周北南把手头的衣裳直接甩向了徐行之,徐行之一躲,才想起来自己在周北南那边也是一道幻影,便笑嘻嘻道:“干嘛呀这是。”

徐行之闲来无聊时,做出了一盏犀照灯。

徐行之做这东西的初衷倒是正经:“这样一来,一旦四门发生了什么事情,或是哪一处附近有了什么棘手的怪物,我们便能互通有无,及时处理事端。”

他去清凉谷、丹阳峰和应天川,在温雪尘、曲驰和周北南房中各放了一盏,只要其中一盏催动法力点燃,便能自行选择让其他几盏一齐亮起,好窥见对方身影,听见对方的声音。

对于他做出的小玩意儿,温雪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就是怕没人陪你说话罢。”

周北南对此亦表示赞同。

不过,话是这么说,最终这四盏灯都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四门首徒各自的殿中。温雪尘还特意在殿中储存了六块可供犀照灯燃烧的、价值连城的黑犀角。

果不其然,这东西摆上后,派上正经用途的次数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徐行之闲来无事,找他们唠嗑时用的。

温雪尘正在埋头写着些什么,听到周北南与徐行之争执,他头也不抬道:“你们二人说话声音小些。曲驰在打坐。”

徐行之把椅子调正,“听见没有周胖子,别再吵了啊。广府君叫我抄《风陵史录》,我得静下心来。”

周北南幸灾乐祸地揩尽身上的水珠,用浴巾围至腰间,又把方才丢出去的衣裳捡了回来,草草披在身上:“怎么,又惹事儿啦?”

徐行之摊开一卷空白竹简:“我不惹事,广府君也总能寻到事由叫我抄书。”

温雪尘淡淡道:“你着实应该好好借此修身养性。”

徐行之抱怨:“抄都要抄吐了,哪里来的修身养性?我们风陵山里藏书阁的哪本书我没抄过?现在我一提笔就胃里反酸。”

闻言,温雪尘向来清冷的面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那便是你没有用心。”

瞧到他面上表情,徐行之若有所思,装作起身倒水,蹑手蹑脚绕至他身后,将自己瞧到的东西念出声来:“坐观天地卧观心,流云成卿,飞星成卿……”

温雪尘脸上一红,斥道:“走开!”

徐行之踱开来,笑道:“‘流云成卿,飞星成卿’……北南,小弦儿回应天川省亲了?早点放人家回来吧,你看雪尘都给憋成什么样了。”

温雪尘羞赧得有了恼意:“……徐行之!”

徐行之马上乖巧道:“我抄书,抄书。”

于是,四人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温雪尘用心写着他可能永远不打算送给周弦的情书,徐行之抄书,曲驰打坐,周北南提着枪去校场练习了一个时辰,又提着枪回来,又沐浴了一番。

周北南回来后惹出的动静不小,从方才起就在打坐调息的曲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三人幻影,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只温和地披衣起立,走到徐行之的幻影跟前看了一眼,笑了一笑,便取来一册书卷,自顾自看了起来。

四人各为其事,倒是安闲自在。

许久后,曲驰被几个弟子叫了出去处理些事务,他前脚刚出去,徐行之便把笔一撂,伸了个懒腰。

周北南:“抄完啦?”

徐行之把墨迹未干的卷册往前一推:“抄什么抄?《风陵史录》我自从入山来,抄了三十来遍了,背都背下来了。看看。”

周北南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光裸着肌肉紧实的上半身,一边凑过来看那卷册:“行啊你。”

徐行之用指尖叩着桌面:“帮我看看,有没有纰漏。”

说罢,他扭过头去,对温雪尘道:“雪尘,今年小弦儿还参与天榜之比吗?”

温雪尘点头:“嗯。”

“我说,小弦儿怎么还来啊?”徐行之将胳膊架在椅背上,“温白毛,说真的,你行不行啊,这可都半年多了,我小侄子小侄女呢?”

温雪尘停笔,抬头看他:“我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

徐行之大笑。

周北南自徐行之身侧走开,把湿漉漉的浴巾搭到一侧去:“虽然姓徐的十句话里就一两句像句人话,可这话说得对着呢,雪尘,我可等着抱外甥呢啊。”

温雪尘平声道:“我想要女孩。”

周北南啊了一声,抓一抓耳朵:“女孩儿?那么娇,怎么养啊。”

徐行之拿过抄好的书卷,一边从头看起,一边说风凉话道:“是人家夫妻俩养,你一个做舅舅的一年能抱上两回就差不多了。”

温雪尘显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道:“对了,今次天榜之比,曲驰不能上。”

徐行之疑惑地:“嗯?”

温雪尘道:“你忘了?他是丹阳峰代山主,这等盛事,怕是得和清静君他们坐在一起。”

徐行之乐了:“这敢情好啊。我又少了个对手。”

温雪尘:“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听师父他们说,今年你可能也不准再上了。”

徐行之一怔。

温雪尘抬头道:“你一个元婴修士,又已得了这天榜榜首之名,何必要掺和进去呢。”

徐行之皱眉。

他想到自己的计划,思来想去,还是不肯轻易抛下,便一手持卷,将身体朝温雪尘幻影所在的方向倾了倾:“我不管,我就要参加。”

温雪尘:“……你跟谁撒娇呢。”

徐行之笑眯眯的:“你呀。”

温雪尘:“……”

徐行之:“雪尘兄,跟我向扶摇君说说好话呗。”

温雪尘:“嗯。有事雪尘兄,无事温白毛。”

徐行之不说话,只眉眼含笑的望着他。

温雪尘咳嗽一声,掩口含糊道:“……我尽量。”

徐行之立时眉开眼笑:“谢啦。你帮我跟扶摇君说,我不动用‘闲笔’也行,让我随便拿把剑也行。总之能叫我上便成。”

周北南一瞪眼:“你几个意思?我今年还参加呢啊。”

徐行之咧嘴笑开了,埋首继续看自己刚刚默写下的内容,没看上三两行,他便锁起了眉来,对周北南抖了抖手中卷轴:“看看,看看,刚才叫你帮我看看有无疏漏,你怎么就没看见?”

周北南扫了一眼那卷轴:“你们风陵的史录我怎么会清楚。”

徐行之:“嘿,我就不信你们应天川史录上没记载。”

他指给周北南看:“魔道廿载和卅罗发起的‘征狩之乱’是征狩元年发生的事情,我写成征狩二年了,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万一被广府君瞧见了,还不得骂我不用心?”

“你自己写错了关我什么事儿?”周北南翻了他一记白眼,然而说过这话后,他自己眸间也带了几分疑色出来,“‘征狩之乱’不就是征狩二年发生的吗?”

徐行之:“……你脑壳泡水泡坏了?从小背到大的东西你都能忘?”

说罢,他又转向温雪尘:“温白毛,告诉他,‘征狩之乱’是哪一年的?”

温雪尘眉尖微蹙:“不是征狩二年?”

提笔欲改的徐行之:“……”

被他们两人一说,徐行之自己也怀疑了起来。

但他想,自己抄了三十来遍的东西,怎得会记错,于是他便在那“贰”字上画了一个圈,打了个叉划去,又在空隙处添改了一个“元”字。

恰在此时,办完事的曲驰回了殿。

徐行之把笔搁下,转身问他:“曲驰,你来得正好。我问你啊,‘清静君岳无尘,灭卅罗,平定魔道之乱’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曲驰温声答:“征狩元年啊。怎么?”

徐行之冲温雪尘和周北南一摊手。

周北南只当自己记错,转身去穿衣了,温雪尘则用笔身支住自己的脑袋,似有疑色:“……我刚才说的是多少年?”

徐行之笑道:“得,温白毛,你这脑子看起来的确是上了岁数了。”

温雪尘仍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此事相对于谷中杂芜之事来说着实太小,也没困扰他太久。

徐行之这边也忙碌得紧,把默写好的《风陵史录》交与广府君后,他便开始为天榜之比忙碌起来。

待他忙过几日,好容易闲下来时,才发现已经久未收到孟重光的灵函来信了。

徐行之夜夜睡着冷被窝,也没个说话的人,嘴闲得发慌,成日里去找周北南,还盛情邀请他来风陵山同住,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本公子去陪你睡?你他妈不会自己找个道侣啊。”

徐行之想,我找了啊,这不是被自己派出去了吗?

联络不上孟重光,着实叫徐行之心里空落落的,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他前几日寄去的那封告知孟重光自己前去魔道总坛饮酒的灵函惹的祸。

他又拟了一封灵函。

所谓灵函,不需下笔,乃以一道灵光修成,由笔者口述,再传送出去,既能保证收信者能收到,又能让其听到送信人亲口所言。

“重光,数日不见,近来可好?我成日忙碌,夜来甚是思念你,几度梦回,均梦见拥你在怀,甚暖。”

徐行之向来面皮不薄,心中想些什么,诉诸笔端,也不会打上分毫折扣。

留下这几句话,徐行之正打算把信函送出时,他的殿门被人叩响了。

徐行之一喜,本能抬头:“重……”

然而进来的却是元如昼。

数载过去,她明艳的面目因着修仙持道不减光芒,反倒又被打磨出一道温润和婉的清光,皎然如梦。她哪怕不说半句话,随意往那里一站,便足以入许多人的梦。

元如昼将一壶沏好的清茶在徐行之右手侧放下:“师兄,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这些日子我看师兄甚是劳累,所以特地泡了来给师兄解一解乏。”

徐行之目色都柔和了几分:“谢谢。”

元如昼送过茶却未走,立在桌边迟疑片刻,才缓缓道:“师兄。”

徐行之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嗯?”

元如昼垂首,声调里包含的深厚感情让徐行之不禁动容:“师兄,我进风陵已有十数年。从我进入风陵开始,你便是风陵首徒。我仰望着你,看着你,只要有你在身侧,我便觉得踏实、安心……”

徐行之突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发声试图阻止她接下来的话:“如昼……”

元如昼却没有理会他的阻拦,柔和道:“师兄,我可有幸,能从你这里获得一生的踏实与安心吗?”

徐行之手一抖,将记下了元如昼声音的灵函递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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