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宣公祠阶前,隐约可见内里青帝庄严的雕像,对面是梵字僧塔,十字亭阁早春时节烟絮飘飞,送来阵阵暮钟声响。

徐行之坐在阶前,一腿支起,另一条腿越过数个台阶搁放在最后一阶,左手旁搁着一只簸箩,里面盛着不少核桃瓜子一类的干果,侧旁铺着两块净帕,一条帕子上已经攒满了小雀舌似的瓜子仁,白白胖胖地挤成一堆,另一条帕子上满是完整得一丝未损的核桃仁,像是一只只光溜溜的小脑瓜。

他左手整个儿拢住一只薄皮核桃,指尖微动,咔嚓一声,核桃便恰到好处地裂开十数道细纹,徐行之单手翻转着核桃,用拇指尖灵活挑开碎裂的核桃皮,很快就又剥出一只完整的澄黄核桃仁。

而他在剥下一个的时候,手指错了劲儿,一把把核桃捏碎了。

徐行之啧了一声,把核桃仁从碎壳间挑出来,一一分给面前围坐的几个小孩:“拿着。”

这些总角小儿围着徐行之,出神地盯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掉出更多好听的故事,或者从手指缝里漏出捏坏了的核桃碎。

有小孩咀嚼着核桃仁,请求道:“徐大哥,再同我们讲讲稀奇的事情罢。上次那个九尾蛇的故事,我回去跟我那些玩伴讲,他们都听得可开心了。”

徐行之往嘴里丢了片核桃碎:“行啊。但你们下次少带点核桃,剥起来这个费劲。”

他活动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想了想:“我给你们讲讲蛮荒的故事?”

“蛮荒?”一张张好奇稚嫩的脸颊向日葵似的对准了他。

上古之时鸿蒙初辟,混沌不堪,诸象错落,道魔两分,魔祖罗睺张扬好性,酣畅万古,揽龙驭凤,以杀证道,却偏生碰上天道所庇的鸿钧老祖,其由天道所赐的造化玉碟内藏有三千乾坤,机变无穷。

罗睺与鸿钧倒却山峦,捶碎日月,最终罗睺不敌天道,惨败遭囚。

罗睺追随者何止万千,天道又不容杀戮,鸿钧老祖便划分六界三十六重天,在每一重天内各自设立监牢,羁押此间作乱的妖邪,押邪龙、囚真凤,锁巨人,困异兽,此类监狱因其蛮厉荒凉,统称“蛮荒”,各重天因其气运不同,囚押之物各有不同,亦不相干涉。

徐行之所在的,是第二界十八重天中的玄明恭华天,老祖在此化出一座名为“蛮荒”的监狱,主囚洪荒时期便肆虐横行的起源巨人,并将一把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交与一名唤为玄非君的道人,令他收好。

玄非君耗费数千年光阴,创立四门,其中一门由其最爱弟子赤鸿君继承,至于蛮荒钥匙,因其无法拆分,便由他另一爱徒周胥看管。

赤鸿君座下最得意之徒,便是清静君岳无尘,而周胥之子,便是周北南及周弦之父,周云烈。

至于鸿钧老祖,则携魔祖罗睺居于最高的大罗天,将这位魔祖囚禁在自己身侧,画地为牢,日夜不离。

这些前尘往事讲来也是冗杂无趣,徐行之还指望吊着这些孩子,叫他们下次带些其他的新鲜干果来换故事呢。

徐行之解释道:“那是一座监狱,用来关犯了错的各种异兽、怪物。其中有一种五年一出没的巨人,以人肉为食,喏,来个稍微个大点儿的,一脚踏在宣公祠这里,轰的一声,那边的佛塔就要倒啦。”

徐行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孩子们听得颈毛倒竖,却又不舍得放过一个细节,徐行之刚一歇嘴,他们便七嘴八舌地问起问题来:

“徐大哥,你见过巨人吗?”

“没有啊。”徐行之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又没进过蛮荒。”

有孩子仰慕地问:“徐大哥,你打得过巨人吗?”

徐行之想了想,公正客观地评价道:“单打独斗的话,二十尺之内的没问题。”

立即有人起哄:“骗人!”

不等徐行之反驳,他小小的仰慕者便不服地替他申辩:“徐大哥怎么会骗人呢!你别瞎说。”

“徐大哥连右手都没有,怎么打巨人呀。”孩子自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天真无邪的残忍,“……吹牛。”

小小的仰慕者开始找辙往回圆,努力寻找论据道:“徐大哥左手劲儿大,会捏核桃呢。你呢?你能捏开吗?这核桃皮可厚了,我爹爹拿门夹都夹不开。”

果然,反驳者说不出话来了。

毕竟巨人远在天边,能手捏核桃的徐大哥却近在眼前。

徐行之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宣公祠对面的一扇门户开启了,孟重光的脑袋打门内探了出来:“师兄,蔬果都洗净了,回来吃吧。”

徐行之把簸箩往怀中一抱,把剩下几个没捏完的核桃挨个在手里转了一圈,围坐的孩子们手上就都多了一只剥得圆光光的完整核桃。

徐行之入乡随俗,乡土气息浓厚地表示:“徐大哥媳妇叫徐大哥回去吃饭啦。”

徐行之与孟重光在此已定居半月之久,孩子们都晓得这位“徐大哥的媳妇”管徐大哥管得厉害,只好依依不舍地同他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徐行之掸尽簸箩底部的碎壳,回了他们的新家。

自半月前,广府君到客栈追缉二人却扑了个空后,他们便另选了一个清雅小镇,暂作落脚之所。

不知是广府君追丢了他们的踪迹,还是山中有事,他们到了镇中三日也没等来追兵。

按徐行之的意思,再过些时日,确认广府君他们不会再追来,他们便可再设法寻找居所安身,但某日孟重光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后便不顾徐行之阻拦,掏钱在镇中买下了一座小院,大有在此定居之意。

徐行之虽对孟重光这种逮个地方就要建个巢扎个窝的兔子习性哭笑不得,但也拿他这时不时突然发作的倔脾性无可奈何,索性由得他去了。

一进门看见石桌上摆着洗好了的新鲜黄杏,徐行之眉开眼笑,把簸箩立起靠在门边,又把用手帕包着的瓜子与核桃仁托起,一道搁在了桌上:“哟,这一口我喜欢。酸不酸啊。”

孟重光答:“试过,特别酸。”

徐行之随便拣了一个咬了一口,酸得一抖,舌尖唾液立时汹涌着冒了出来,但他的眼睛倒是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行,味道可以。”

旋即,他用木手把干果往孟重光的方向推了推:“给你剥的,吃吧。”

孟重光却并不接:“师兄怎么那么喜欢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都不着家。”

徐行之笑话他:“你行不行啊?就是一群孩子而已。”

孟醋缸说:“我以前也是孩子。”

徐行之:“……”

“师兄从我小时候就待我那么好,害我现在片刻也离不开师兄。”孟醋缸倒打一耙的本领现如今是越来越强了,“重光得看好师兄,免得师兄又被人喜欢了去。”

徐行之笑了:“傻话。”

看徐行之神色如常,孟重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后,孟重光有意无意地试探问道:“师兄成日里都和他们说些什么呀。”

“有个孩子家里是开干果小店的。”徐行之坦然道:“师兄动动嘴皮子,给你挣点小零嘴。”

孟重光坐在了他的腿上,伸手兜揽住他的颈部,指腹缓缓抚摸着徐行之的脸颊,昵然道:“师兄在别处动动嘴皮子,重光更高兴。”

“哎,哎。”徐行之拿沾着杏子果汁的手指去戳他的腰,“先让我吃完……”

孟重光却不给他机会,这小东西最擅耳鬓厮磨,不是伏在他怀里撩拨似的深呼浅吸,便是凑在他耳边呐呐地说着些天真又下流的甜言蜜语,轻而易举地便能磨得徐行之浑身无力,在石凳上坐不住,腿软腰软地直往下滑。

孟重光索性拉着他一起坐在了地上,继续亲吻着他。

衣衫纷纷堕地,撒了一地的茶花白。

因为眼看天色逼近夜晚,孟重光怕徐行之身体浸了寒气,便收敛了许多,在天温刚刚转低时便终止了动作,把徐行之抱入房中床榻上,自己也躺倒在他身边,腻软着要徐行之摸头发摸耳朵,舒服得不想睁眼。

徐行之也不知怎的,与他翻覆过一场后,突然很想吃醪糟。

他撑着酸得厉害的腰刚想要起来,便被孟重光眼疾手快地按下:“师兄,想要什么?重光帮你拿。”

徐行之把自己的想法一讲,孟重光便浅浅一笑,于他浓密云发间落下轻轻一吻:“师兄,我去买。你好生躺着便是。”

为着他的乍然起兴,孟重光乖乖穿整好衣衫,捏着钱袋跑了出去。

徐行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听得外头起了风声,把毗邻的一家小店帘幡吹得匝匝乱响,很快,黄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丝毫没有春雨矜贵如油的架势。

徐行之不经意抬目,竟发现孟重光惯常带在身侧的储物戒指被脱下来放在床头小桌上了。

……方才二人行那云雨之事时,孟重光怕擦着刮着他,便取了下来。

这便意味着,孟重光回来时怕是没有伞遮雨的。

思及此,徐行之迅速翻身起床,简单打理一下自己,取了伞,便朝外走去。

这风起得快,雨也落得突兀,街道上行人如蚁,要么迅速交汇到能暂且躲避的屋檐下,交碰着触角议论着这见鬼的天气,要么狼狈窜逃在街上,指望着一鼓作气归入巢中。

徐行之记得镇中有两家卖醪糟的,其中一家在东镇口,是老字号店,他便先拣着这家去了。

徐行之衿袖被雨风灌满,引得身上寒津津的。他不觉得难受,反倒好笑不已。

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还会犯半夜嘴馋的毛病。

说起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荒唐事儿还不止这一件。无独有偶,前几日是温雪尘的生辰,徐行之本想去送些礼物,但孟重光这小王八蛋在临行前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缠着他不放,他也被勾得情动难耐,一时没能禁欲绝情,禁不住要了一次又一次,搅得第二日想下地都下不得,只能叫孟重光替自己跑一趟清凉谷。

……看来,自己着实是被那小东西宠得不大像样了。

徐行之含笑想着自己的心事,恰与一戴斗笠着蓑衣的青年擦肩而过。

他并未驭起灵力防身,对方也无甚异常,双方都只是各自向前行路,然而在擦肩的瞬间,徐行之只觉胸中隐隐一悸,不自觉侧目过去,而对方竟也有所觉察,与他一道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间,徐行之一愕,脱口唤出那人名字:“……卅四?”

在异乡街道上碰见昔日旧友,徐行之的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真巧啊。你这是……”

“不巧。”向来见他便先要闹着比剑的卅四竟难得地沉肃了一张面容,把沥沥滴水的斗笠扶了一扶,露出一双鸦青色的眼眸,“我打听到你与孟重光最后出现的地点在这附近。……我是特来找你的。”

说罢,他拖住了徐行之垂在身侧的“右手”,触手的木料质感叫他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徐行之倒是早习惯了这般打量的目光,说:“我去接重光,有事路上说。”

卅四却未挪动身体,只用力攥住他的指掌,轻声道:“……抱歉。”

徐行之微微凝眉,对卅四这声“抱歉”颇觉莫名其妙。

关于师父殒命之事,他曾在夜半失眠时细细整理过前因后果。

其实,幕后真凶并不难锁定。能够夺师父之舍、与师父势均力敌之人,起码也得是元婴修为。而魔道这百年间唯二冲破元婴期的,一是九枝灯,二是在征狩之战中与师父一战落败、从而使得师父之才惊艳天下的魔神卅罗,卅四的叔叔。

小灯那等自律温柔之人,是万万做不出此等龌龊事情的,从头至尾,徐行之并未疑过他分毫。

当时,徐行之确然是有过一闪念的怀疑,但他怀疑的对象,不是九枝灯,而是卅四。

他心想,卅四是否曾在与自己的某次比试中无意窥见了自己的后背,从而才与他有血缘的卅罗密谋,设计了此事?

但徐行之也很快打消了这条疑虑。

一来,卅四性情并不仿效其叔叔,对于杀戮□□并无志趣;二来,他只是单纯的剑痴,并没那个脑力去策划此等阴谋。

其实,更令徐行之不解的是,那时擂台之上,自己的后背不过是被施加了简单的障眼法术,在卅罗死后,他身上那所谓的“鬼修刻印”便恢复了正常。只需事后稍加调查,他便能轻易地自证清白。

可为何广府君连调查也不肯调查,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想起当日广府君与徐平生二人的言行,徐行之难免胸闷,但也不至于迁怒至卅四身上。

更何况现在卅四主动来寻他,徐行之久不见朋友,哪里还顾得上猜忌?

他爽朗道:“你有何抱歉的?”

天边一道闪电泼喇喇闪过,色同磷炎,旋即,在沉闷的雷声中,徐行之听到卅四哑声道:“抱歉,行之。你让我看好九枝灯,我……没能做到。”

徐行之喉间一紧:“……小灯怎么了!?”

一瞬间,无数可怖猜想涌上他的心头,逼得他眸间现出几丝厉色:“有人欺凌于他?魔道那些分支为难他了?”

……徐行之悔了。

师父亡于魔道之手,即使他从未疑心过是九枝灯所为,徐行之心中仍受了重创,除了孟重光外,他一度不想见任何人,更不用提是魔道之人。

……他不敢保证自己再见魔道之人时,是否能控制得住为师父报仇的满心戮意。

……他不能让初为魔道之主的九枝灯为难。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心绪稳定后去寻小灯,向他报个平安,哪怕寄送一封书信,叫他安心也好。

可未及他悔意入肠,他便听见卅四哑声道:“我没拦住他……他已经往应天川去了……”

……应天川?

徐行之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说小灯,为何又转绕到应天川身上去了?

卅四的声音听起来竟隐隐有些发颤:“本来,他打算先去风陵山的。然而应天川周北南得知其妹周弦遭擒,便点了川内千余血性弟子前往驰援,双方苦战,本来……本来,他已要成功,谁想到……”

说到此处,向来对万事不关心的卅四竟难得露出了不忿之色,切齿痛道:“谁想到应天川周云烈降了!他投降了!他只求九枝灯留住他一双子女,留住他尚在母腹里的外孙儿,留住他这一川弟子的性命!……他应天川降了魔道!”

徐行之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卅四在说什么,只能在密织的白色雨幕间,睁大眼睛,勉强看清粗如箭头的豪雨那边,卅四一张一合,不断吐露出残酷字句的嘴唇。

“后路断绝,万事皆休,周北南被九枝灯生擒,可他与许多清凉谷、应天川弟子一样,其志不改,拒不肯降,现已与其妹一道被羁押,送入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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